“三弟果然变了,”姬长燃收起伞,哂笑道,“看来是这几日奉父皇之命接待使团一事锻炼了你,叫你越发胆大。”
姬焐温驯地颔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出口的字却是:“伞。”
站在他身后的沈雪枫捏一把汗。
姬长燃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的心情,但他仍勉力维持着修养,将伞递还回去。
姬焐将小伴读那把青伞抖开,撑在沈雪枫头上:“走吧。”
两人渐渐隐入游人,消失在姬长燃的视线中。
好几天没怎么说上话,沈雪枫又攒了很多问题,他拽着姬焐问来问去,不是问怎么来的,就是问跟谁一起来的,听姬焐说今日还有使臣在皇郊春游,他惊讶道:“殿下放着他们不管来找我,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姬焐只说:“不必管他们。”
不远处拿着两片芭蕉叶作掩护的池卿与尹岚听到这话,不由抽了抽嘴角。
“我说什么来着,三殿下就是为了堵沈小少爷才来的,他理都不想理我们。”池卿咬牙切齿。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尹岚眼巴巴地看着沈雪枫的侧脸,“我们也上去吧,我到现在还没和沈小少爷搭上话呢。”
“你上去就是明摆着找揍,”池卿揽住蠢蠢欲动的他,“我们远远跟着就好,看沈小少爷究竟要带殿下去哪儿。”
他二人一路猥琐地在后跟随,就这么走了一会儿,湛蓝的天幕忽地阴云密布,没过多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雨滴落在草坪与河面上,泛起朦胧飘渺的雨雾,游人三三两两聚在凉亭中躲雨,四周人渐渐少了。
池卿眯起眼睛向前一看,便见沈雪枫与姬焐撑伞越过一道小桥,到了河对岸的酒楼,他立时拽住尹岚:“走,我们也去!”
沈雪枫没料到春日天气如此多变,幸好他带了伞,进入酒楼后,他看了眼不远处正在收伞的姬焐,主动撩开自己的外衫,从腰带上取出挂着的沉甸甸锦蓝色小荷包,悄悄地对掌柜说:“我要这里视野最好最好的雅间。”
这间酒楼临河而立,在皇都中颇有名,据说夜里还会请醉音楼的花魁来唱曲儿,歌声顺着夜风飘散在柳堤河岸,别有一番意趣。
因沈雪枫出手阔绰,掌柜便开了顶楼最好的天字号房,甫一推门而入,微风掺杂着雨水沁入泥土的清新空气充斥着房屋,屏风处的鲛纱也跟着晃动不已。
沈雪枫拉着姬焐并排坐下,这里能居高临下地看清楚河畔烟雨景,极目远眺还可望见远处雷云屏蔽的群山。
菜上齐后,他道:“听我姐姐说,这家酒楼最拿手的是江南道的花雕醉蟹,殿下你一定要好好尝尝。”
姬焐对这等口腹之欲并不感兴趣,显然,这里有比那些醉蟹更吸引他的东西。
一顿饭,他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随后便盯着沈雪枫吃,后者本就酒量不好,醉蟹没吃几只,颊边染上淡淡的绯色,瞧着便让人想上手掐一把。
姬焐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像是在等待时机,讲话也慢悠悠的,引人上钩:“很喜欢观鱼游河?”
“啊?”沈雪枫反应有些慢,半晌才软软地说,“没有啊,我只是觉得比较有意思,以前见得不多。”
“那为何不愿意答应皇兄同他一起?”
见少年红着脸醉意萌生,面露纠结,姬焐凑上来,附在他耳边鼓励:“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我……”沈雪枫低声说,“我对大殿下没有什么结交的想法,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同游啊。”
“只是因为这个吗?”姬焐锐利的视线像是要把他看穿。
他轻而易举伸手环上沈雪枫的颈项,缓缓收紧,露出野兽抓捕猎物一般的眼神,语调懒洋洋的,却不乏危险:“雪枫忘了,你还拒绝做他的伴读,几次三番都是当着我的面,应当不是巧合吧。”
“不知你同我那风光霁月的大皇兄,从前有没有往来呢,嗯?”
沈雪枫的脖颈白皙娇嫩,而他的手掌因常年握剑,指尖粗糙生茧,只需稍稍用力,少年的生命便能轻易如枯叶般凋谢。
就算意识再不清醒,沈雪枫也能觉出姬焐身上的杀意,他仰起头,湿润的红唇微张,虽然并未感觉那只手桎梏着自己的呼吸,却仍害怕地说:“殿、殿下,他那么欺负你,我还同他往来做什么。”
听到这话,姬焐倏然怔住。
他本打算虚张声势吓一吓,半分力都没使出来,少年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氤氲出水汽。
胆子真小。
姬焐松开手,眸光落在沈雪枫颈间的淡痕,不由蹙起眉。
身体也这样的娇贵,稍微用些力便能留下痕迹……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红痕,伸出手还想做些什么,就见沈雪枫双手扶着身后的软垫,快速同他拉开距离。
“……”姬焐的眸光瞬间冷沉下来。
沈雪枫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更生气了,他脑海里快速转了转,决定先说一半实话,把姬焐安抚住。
“我明明在殿下和他之间选了殿下,良禽择木而栖,三殿下在我眼里就是蒙了尘的明珠,为此我拒绝大殿下不是很正常吗?”
姬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良禽择木而栖?蒙了尘的明珠?”
“是的,”沈雪枫扬起下巴,白皙的脸上沾着檐外吹进来的雨滴,“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都是殿下的伴读,当日开学时,是大殿下罚了你,这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即便殿下不记仇,我也是要记的。”
放在前世,姬长燃那种行为可是要记过写检讨的,严重了还会被开除。
沈雪枫前世就最痛恨这种行为,他不可能对姬长燃有好感。
姬焐煞有介事地随着他的话颔首:“所以,你是为了我才拒绝他?”
这样理解好像也没什么错,沈雪枫接着瞎说:“而且我觉得大殿下过于喜怒无常,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不适合做君王,殿下您就不一样,我相信您能做得比他更好。”
这话太扯了,但是他就怕姬焐不信,于是又添了一句:“真的。”
“要是殿下真的不喜欢我,我,我就,”酒壮怂人胆,沈雪枫趁着醉意,凶巴巴地说,“我就去做大殿下的伴读!”
姬焐眯起眸子:“你敢?”
第19章
实在由不得人多想。
而是沈雪枫与姬长燃之间的巧合发生过太多、太多回了。
在姬焐第一次见到沈雪枫之前,他便已经听这个名字从太后、或是皇后口中念叨过无数次,次次都是与姬长燃绑定在一起。
若记得不错,沈雪枫第一天来上学,竹园里的那提前响起的木铎声是他敲的,如此拙劣的技巧,姬长燃竟也真信。
当真不是计画好的里应外合?
自从沈雪枫来了崇文馆,姬长燃来学堂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光是姬焐所见他二人相谈甚欢的场景便不知凡几,背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姬长燃又找过沈雪枫几次?
最令人怀疑的便是姬长燃看这个小伴读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那克制压抑下的情绪绝不是与沈雪枫初识不久就能表现出来的。
所以姬焐才会怀疑沈雪枫是他的人。
即便今日踏青,他两人都要一同过桥,这桩桩件件的凑巧撞在一起……
真想杀了姬长燃。
像姬焐这般如履薄冰活到现在的人,对人出手从来都是一击毙命的杀招,是以方才那番试探并不是真的想伤害沈雪枫,只是有些话要亲自从他口中讲出来,姬焐才满意。
他不会舍得动这个小伴读的。
姬焐掀起眼皮,对少年低语:“……过来。”
吃一堑长一智,沈雪枫哪里敢过去,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方才说的都是实话,殿下不信便罢了,千万不能因为我一时失言就把我怎么样。”
“一时失言?”
姬焐终于收敛视线,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玩味地说:“沈雪枫,你当真知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他在怂恿他谋权篡位,暗示他加入这场夺储之争。
但不得不承认,沈雪枫这种笨拙的引诱起到了效果,即便没有那个皇位,他也很想让姬长燃从那个众星捧月的位置跌落下来。
沈雪枫是真的有些醉了,放在平时他断不敢这么说话:“殿下,是人都会有肖想的东西的,既然这个东西是稀缺资源,那必然能者先得,在我看来殿下就是最强的,完全有资格一争——”
姬焐将那杯热茶放到他面前,虽觉得沈雪枫那句‘稀缺资源’有些陌生,却不难理解。
“雪枫醉了,喝点茶?”
沈雪枫懵懂地盯着茶杯,面色酡红,唇瓣湿漉漉的,十分诱人采撷。
他的话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仍执着于灌输夺权思想:“而且,好多皇子都怕失去自己本来的地位荣耀,所以不敢争不敢抢,依我看,殿下在这方面条件就是最好的。”
最好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姬焐这么说。
“那依雪枫看,好在何处呢?”姬焐故作虚心受教的样子。
沈雪枫绞尽脑汁道:“嗯……正因为殿下不怕失去任何东西,所以才能济河焚舟,孤注一掷!这正是巨大的优势啊殿下。”
姬焐没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雪枫,你真的醉了。”
他作势上前要扶起少年,可醉后的沈雪枫早就忘了谨慎二字怎么写,当下便捂住喉结连连后退:“别,别动手!”
姬焐薄唇的弧度降下来:“我不会伤害你。”
“不要,”沈雪枫满脸不信,他扶着软垫站起身,水汪汪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姬焐,“我害怕你。”
只这四个字,便叫姬焐稍微好起来的心情跌入深渊谷底。
沉默良久,他没再等沈雪枫的回答,而是退后几步倚在屏风处,幽幽地说:“我现在远了些,还怕吗?”
沈雪枫摇了摇头。
两人沿着楼梯出了酒楼,姬焐撑起那把伞,见沈雪枫还想躲,便伸手想拉住他。
沈雪枫见他抬起手,便再也不敢动了,直接闭上眼彷佛在等待什么惩罚一般,鸦羽般乌黑的长睫在眼睑颤抖着,看上去分外可怜。
真是打不得骂不得,娇生惯养,又要小心仔细照顾着。
姬焐克制着自己一把将人掳过来的冲动,道:“我只为你撑伞。”
沈雪枫这才迟疑地点点头。
两人在河畔散步,恰好这时沈雨槐命沈府的人来接沈雪枫,姬焐看他走路摇摇晃晃的,便一路送他上了马车。
分别前,姬焐将那把伞收起,交还给他。
沈雪枫攥着伞,见姬焐整个人淋在雨中仍要目送自己离开,心一软,就想再借一把伞给他。
可是……他今天分明要故意吓自己。
或许是醉了,又或许是起了些小性子,沈雪枫突然有些气闷,他将伞放下,扯下车帘,唤道:“白桦,我们走吧。”
连再见也没有同姬焐讲。
这不寻常的反应,姬焐自然一清二楚,他只是用沉默的、炙热的目光盯着那辆马车离开,双手缓缓握紧。
暮色四合。
坡骊山上,还是那处隐蔽的西陵寺。
雨才停,入夜正是凉爽的时候,池卿悠闲地躺在后院的吊椅中,身旁一俊朗的僧人正低眉顺眼地给他喂剥好的葡萄。
“世子今日出去踏青可有收获?”
“自然有了,尹岚那一副蠢相,一整天都黏在我身后,跟屁虫似的,”池卿撇撇嘴,“不过我今日甩开他跟踪了大姬的长公主,她倒细心,身边跟了不少影卫。”
僧人微笑,只耐心地给他剥葡萄吃。
池卿吐出几个籽,懊恼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齐国?每天待在这个破地方真没意思。”
“世子莫急,总会有那一天的。”
池卿还要再说什么,忽听前殿传来异动,只见姬焐面色阴沉沉地走来。
路过庭院时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池卿,他身上的衣衫半干半湿,显然是淋了雨,几缕墨发贴在鬓角与下颌,更显轮廓昳丽,薄唇绯红。
“我说姬……”
“嘭”的一声,姬焐直接关上门,对池卿更是一个字都欠奉。
池卿睁大眼睛:“他、他竟然这么生气?”
很快,那扇门内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瓷瓶倒地碎裂,姬焐满面阴霾地走来走去,双手举起一张木椅便对着墙面狠狠砸去。
那木椅劈里啪啦碎成一根根木条,混着烟尘无力地四散在他脚边。
院落里,池卿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微笑起来。
僧人又将一颗葡萄递到嘴边,他张开嘴用舌尖卷进去,拍了拍僧人的肩笑道:“真是有意思,沈雪枫竟能让他动这么大肝火,不就是没怎么搭理他吗,至于这样?”
第20章
春分将至,皇都晴雨多变,雨水渐丰。
这是个好兆头,有道是夜来春雨深一犁,破晓径去耕南陂。据山南西、河北、河东三道上书,今岁各地农忙井然有序,并未生灾。
而这本来就有了水患的江南道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流民四窜,饿殍遍地,一副奄奄一息之景。
今日早朝干封帝又发了火,厚厚一份奏摺直接打歪了江南道监察御史秦羿的獬豸冠。
“那赈灾的银子就在眼皮子底下丢了大半!秦御史,若真如你所言,难不成几个流民匪寇便能拦截朝廷的官银?!”
文武百官纷纷低头屏息,秦羿二话不说直接下跪,委屈得痛哭流涕:“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臣,臣愿以死明志!”
说罢,他扶正头上的冠帽,还未站起便盯准了不远处的红漆柱。
就在这时,一只手啪地拦住他的脑袋,秦羿抬头一看,就见尚书令江宿柳居高临下地对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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