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州本地人只知城中来了个富有的年轻商贾,名唤纪湍,听说他做的是钱庄生意,此番是来江南寻亲的,至于寻的人是谁,无从知晓。
他们更不清楚江南何时突然有了纪字号的钱庄,但看这位纪湍出手阔绰,衣着不凡,一时间门竟也没人怀疑这纪氏钱庄的真假。
若不是沈雪枫与姬焐早就认识,他也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挥金如土的富家公子哥和皇都那个蛰伏数年的寡言三殿下是一个人。
简单了解一番后,沈雪枫大致明白过来事情的原委。
他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思索道:“拿着县令的腰牌,却进不去那座小县,蒴淮为何有胆量将殿下的人马拒之门外?”
不管怎么说,姬焐也是朝廷命官,蒴淮不过一个边陲小城,应当没有实力与朝廷作对才是。
沈雪枫抬眼看去,只见姬焐仍不甚在意地喝着热茶,彷佛并未因上任受阻一事影响到他的心情。
于是他又问:“既然蒴淮无县令就任,那么这座城现在究竟是谁在看管?”
“雪枫问的很好,”姬焐微微一笑,“不过这个问题,恐怕要进去亲眼见了才能揭晓。”
沈雪枫与他对视一眼,话到嘴边转了个弯,突然心领神会地道:“所以纪湍哥哥是想先伪造一个商贾的身份,再藉机暗访蒴淮?”
饶州与邻近县城地处河流下游,河流分支四通八达,水路尤盛,这里一向是消息的集散地,姬焐只需从江南道出发前往岭南,路上行事高调一些,便可自行坐实商人身份。
姬焐手中的茶杯落在桌面上,散漫地转了半圈才缓缓停稳,只听他悠悠地道:“的确要伪证纪湍的身份不假,可我之所以选了饶州,只是因为想见雪枫。”
沈雪枫愣了一下。
他看向姬焐,后者正神色认真地盯着他,眼眸中蕴藏着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一时间门叫人不知如何回答。
姬焐双目深邃,眸子里氤氲着一点儿邪性的笑意,沈雪枫怔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耳边那晦涩激昂的塞外曲仍弹唱着,却又被两人身旁的屏风隔绝在外。
“殿下,”不知怎的,沈雪枫脱口而出,“我也想念殿下的。”
见到姬焐时,心里的惊喜不是假的。
姬焐倾身到他面前,挑眉道:“既然想我,为何还要与你那堂兄单独来这等地方幽会?”
且还坐在二楼这么幽闭清静的位置。
一想到刚才与沈盟的对话,沈雪枫就有些脸色发烫,他也不知方才那些话被姬焐听去了多少,只能嗫嚅着解释:“不是的,是堂兄误会了我,并非什么幽会,沈家其他人还在一楼听曲呢,我不是单独与堂兄来的,千真万确。”
姬焐只是盯着他,默不作声地微笑。
沈雪枫脸上更烧了,他连忙喝了几口茶,转移话题:“那个,纪湍哥哥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两日之后,不过……”姬焐又懒洋洋地坐回去,“这些天劳烦雪枫到我府上做客,否则纪某寻亲一事便要惹人怀疑了。”
沈雪枫颔首,又问:“若是‘纪湍’到了蒴淮,那朝廷派来的县令又要怎么办,若一直不赴任岂不是会露出破绽?”
对于这个问题,姬焐并不在意地道:“已有人暂代去坐那个位置,此事不必担心。”
“至于那个人是谁,雪枫很快便知道了。”
择日不如撞日,出了乐楼后,沈雪枫托沈家的下人向家中递信,只说自己会稍晚些回府,随后便登上纪府的马车,一路向城东宅邸驶去。
姬焐办事一向雷厉风行且从无差错,即便是扮成一个商人,该做的表面工夫也从不落下。
沈雪枫一走进马车便被里面金碧辉煌的土豪气息闪瞎了眼,只见车内四壁皆用雪白的长绒毯铺满,小几上放着精致的紫檀色瑞兽香炉,几串用来把玩的菩提手钏,当季的瓜果小盘,一应俱全。
姬焐对他轻轻招手:“雪枫,来我身边坐。”
沈雪枫有些忐忑地迎了上去。
比起眼前这些镶金带玉的凡世俗物,姬焐显然对身边的少年更有兴趣,他捏着沈雪枫的下颌细细打量,带着薄茧的指腹捏了上去。
脸上多了些软肉,看来还是饶州的水土养人。
姬焐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雪枫看了一会儿,这才像恢复正常一般松开了手。
这时沈雪枫又好奇地问:“殿下,你在纪府中有没有什么家眷一类的演员?稍后我需不需要和他们打招呼?”
虽听不懂‘演员’是什么,但姬焐大抵能猜出他话中的意思。
“纪湍没有家室,此次是独自一人南下,家中亲信唯有你一个。”
沈雪枫这才放下心。
可是转眼一想,姬焐也只能陪他在饶州停顿两日,两日后便要启程继续南下了,他又要承受一次分别的不舍。
“殿下,”沈雪枫试探地说,“饶州我也算玩遍了,我能不能和殿下一起去蒴淮?”
姬焐即答:“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沈雪枫本以为姬焐定然会以路途危险为由一口回绝的,谁知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当下有些兴奋:“殿下的意思是,我真的能去?”
姬焐云淡风轻地说:“当然,只要雪枫能想办法不引起家中怀疑。”
“……”
怪不得答应的这么快,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一盏茶时间门过后,马车驶入纪府,姬焐扶着沈雪枫从车上走下来,只见一名年纪稍长的管事自府内走出,尊敬地道:“家主,您回来了。”
他的视线挪到姬焐身后,望见一个穿着湖蓝色锦衣的少年正亲昵地挽着家主的手臂,便又问:“这位是?”
姬焐说:“我的人。”
管事颇为懂事地点点头,引着两人一路向后院行去。
这处府邸虽没有沈宅那么大,却也相当阔气宽敞,因姬焐白天需要时时在饶州本地的商会中露面,回府后便会命人备水沐浴。
这时沈雪枫只好坐在房屋前的花园中等候,等着等着,他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婢女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却并未走上前来搭话。
那胖胖的管事走到沈雪枫面前问:“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沈。”沈雪枫道。
听到这个姓氏,管事倒吸一口凉气,皱起了眉。
姓沈,饶州最大的姓氏不就是沈么,家主看上的人不会是沈宅的某位小少爷吧?
那这可就麻烦了。
管事又问:“不知沈公子家在何处?”
沈雪枫和善地笑笑:“就在城中最大的巷陌,听您口音是本地人,应当知晓吧。”
“知晓知晓,自然是知晓的。”
管事转过身,面色一脸肃穆,当即决定去姬焐寝屋中委婉地提醒一番。
家主!你看上的小公子是沈家的人,惹上大麻烦了知不知道!!
沈雪枫一脸莫名地坐在原地,对管事的反应十分困惑,不过他并未细究,眼下需要好好思考一番,究竟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姬焐一起去蒴淮。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此时此刻,远在岭南边陲的蒴淮县府仍是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
干瘦的中年男子提着灯敲了敲腐朽脆弱的门窗,对着屋中灯烛映出的人影阴阳怪气地道:“县令大人,该下值了,今日又忙到这么晚,大人还是早些回家歇息为妙。”
良久,房中才传来一声淡淡的回应:“多谢提醒,本县知道了。”
中年男子对着紧闭的门窗翻了个白眼,边走边低语:“朝廷派来的也不过是个软柿子,才上任两天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知这次这个毛头小子能坚持多久。”
等到男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屋中的人影才开始移动。
房内,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扔掉头上的官帽,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
“妈的烦死我了,早知道不答应姬焐了!啊啊啊啊!”
青年越想越气,走到桌前书信一封,又返回户牖边,对着天空吹了一个奇怪的口哨。
空中没有任何回应。
“我的苍鹰怎地不听使唤了,自从我来了这个鬼地方便是这样,如今人生地不熟的,我要怎么联系姬焐?”
月影重重,照出青年的模样,赫然是南诏小王子尹岚的脸。
他不过才来蒴淮三日,已是面黄肌瘦,身形瘦削,一派萎靡的模样。
尹岚后悔不迭地仰天长叹:“姬焐,你快来救救我!”
第42章
回应他的只有满室寂静。
尹岚重新摊开那张叠起来的字条,上面记着他每日巡县观察到的情况。
蒴淮应当是个偏僻荒凉的废县,若他记得没错,还留在县中的百姓应当都是些老弱病残,其中以男人居多,女人少之又少。
这座小县沿海,村民以打渔为生,尹岚刚刚赶来时连城墙的门都敲不开,硬是在城外耗了三四日才被县主簿命人放了进来。
他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轻视,当即拿着姬焐给的玉令,揪住主簿大吵一架。
谁知县主簿仍旧很不配合,满是轻蔑地说:“大人,本县就是一个朝廷放弃了的边陲小城,皇都来的县爷我可伺候不起,您若不满意就早早回您的皇都!”
尹岚听了这话,从袖中掏出一把弯刀,当着县主簿的面一刀扎入县府大门,冷森森地笑:“本县还偏就不走了,回去告诉你那些不知礼数的乡下同僚,明日上任,谁不来我便砍谁的脑袋。”
那县主簿被他吓了一跳,暗骂几句后趔趄着走开了。
放眼望去,小城内满是破旧凋敝的木屋,路边杂草位及人腰,阡陌无人打扫,脏污的纸钱与镂着喜字的红纸碎屑到处都是。
尹岚在城中唯一一家客栈凑合著住下,第二日去赴任,只稀稀疏疏来了七八个人,大都还是从八品的五曹,摆明了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里的县官大都唯那从未露面的县丞马首是瞻,尤其是那个趾高气扬的县主簿。
他在这里逗留两日,发觉此地人少不说,距周边小城颇远,便是来上值也没有什么公务需要处理。
尹岚险些以为自己被姬焐耍了,否则如此穷山恶水之地,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让他一个南诏王子顶替姬焐上任?
当天半夜,他悄悄走到客栈后某条不知名的巷子,打算唤苍鹰传信南诏,可那熟悉的哨子无论怎样吹都唤不来自己的爱宠。
尹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
他以为是召唤方式不对,于是走到大街上重新吹了一遍,此时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想像中的那道影子还是没在天空中出现。
“奇怪,我的阿隼怎么不听使唤了?”
尹岚不信邪地又吹了几遍,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嗓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可是四更天,天还不亮,大街上漆黑安静得可怕,尹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飞快从袖中摸出一把毒粉来,对着身后便洒了出去!
南诏惯会用毒,此番他离开王宫,身上也多多少少备了些用作防身。
可是那阴暗浓霭的毒物中,对面那人却像是丝毫未受影响似的,提着一盏昏黄的小灯,那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瘦纤长。
尹岚定睛一看,原来是客栈掌柜。
他忍不住松了口气,转而捂住心口镇定地道:“这么晚了,掌柜怎么还不睡?”
那掌柜的佝偻着身子,瞧上去年事已高,一双混浊的双眼透着浓浓的审视,喉间咕噜着滚出一句话:“若是无事,半夜不要在街上乱走,这里不比皇都安全。”
尹岚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不受自己的毒粉影响,当下头皮发麻,只道:“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
他在掌柜复杂的视线中飞速赶回客栈,一夜未眠。
如今他待在这个鬼地方已有三日,吃不好睡不好,还无法与自己的族人联系,只得每日祈祷姬焐快快出现,让他别再在这里备受折磨。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饶州城。
沈雪枫在纪府的花园中坐了好一会儿,左思右想一番,终于让他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便兴冲冲打算去找姬焐商量。
然而他还没走到姬焐的寝屋,便见府中管事像做贼一样敲了敲姬焐的房门,随后溜了进去。
后室中传来若有似无的水流声。
管事站在屏风后,远远地对正在沐浴中的姬焐道:“家主,不知那府中新来的小公子要如何安置?”
浴池中的姬焐双目闭阖:“不必安排他的房间,晚些我自会送他回府。”
听到这句话,管事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看来家主也知道自己看上的人非同小可,断不是那种可以随意留宿的轻浮男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主动提醒道:“恕奴多嘴一句,这位小公子是沈家人,家主若是想与他……还是要从长计议。”
室中安静得让人窒息。
半晌,姬焐问:“我若是想与他什么?”
唉,怎么还敢问,这让人家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呀。管事的头垂得更低:“小公子既然是家主的人,难不成家主还不打算给小公子一个名分吗?奴说的正是此事。”
“……”浴池那边没了动静。
就在管事困惑之时,只听姬焐道:“你出去,让他进来。”
“是。”
管事推开房门,一眼便瞧见沈雪枫双手背后正在庭院中走来走去,两人一对视,他便立刻凑上来说:“怎么样,殿……纪湍哥哥洗完了吗?我有事与他相商。”
管事毕恭毕敬地为他打开门:“沈公子,家主正要唤你进去服侍。”
沈雪枫指了指自己:“服侍……我服侍?”
“正是,”管事又嘱咐道,“您快去吧,家主喜欢沐浴后穿得宽松些,一会儿您直接拿架子上那套月白色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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