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尘土和硝烟在他背后炸开,发出足以令人耳鸣的巨响。空气里都是放烟花后的那种味道,还混杂泥土和草根的腥味。
“咔!过了!辛苦!寻老师可以休息了!”导演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
片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场务和安全员赶紧上前去扶寻笛。
寻笛一身的灰,一瘸一拐从安全垫上爬起来,抖了抖,脸上血浆和黑灰糊成一团,另一只眼睛也要睁不开了。
他耳道里的耳塞都没力气取,抬手......
小杨熟练从场务手里接过他的胳膊,一边搀扶一边殷勤递上手机:“哥,你的机!”
寻笛被炸得头晕眼花,四肢乏力,压根没力气摸他的机!
一路被小杨扶进房车,整个人陷进椅子里,寻笛双眼发直,换了个姿势,埋头趴在桌子上缓神。
小杨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好像放饭了,哥,我去给你拿饭!”
寻笛动了两下手指算作回应。
很快,房车里安静了。
明明都这样了,寻笛缓了几分钟,又坚持爬了起来,自己都忍不住感慨自己真是......
自作自受......
他手还在抖,颤颤巍巍举起手机,521520密码输了三四道,终于把手机锁屏解开。
他点进和陈寒远的对话框,一点进去顶上又是转圈。
该死的水果手机!
好不容易视频弹出来,预览还是灰色的,点进去白色的圆圈转啊转,寻笛颤颤巍巍把手举高,眼神发直。
眼看着右上角的时间又走了几分钟,寻笛软弱无力的胳膊支撑不住,软绵绵垂下来......
终于——灰白色的屏幕一变!变成了黑色!
寻笛呼吸一滞,顿时胳膊也不酸了,腰也坐直了,还有余光心虚去确认房门的门口没人进来。
门口正对着一片椰林,正午阳光洒下晒影,没有人影。
寻笛侧身挡了下,确保谁进来都看不见他的手机屏幕,又按着音量键调至静音......做完这一切,他终于能放心把视线投回手机。
视频里的光线是属于夜晚的黑,能看见晃动的模糊影像。
寻笛咽了下口水,上滑置顶栏,把手机屏幕滑到最亮——
然后视频里伴随着开灯的光亮,白光一闪:一只穿红短上衣的银灰色小猫躺在床上,正用小尖牙扯着衣服下摆,试图把衣服从脖子上拽下来......
小猫的红上衣中间还是麦当劳标志,随着它一扭一扭——
寻笛僵住的浅色瞳孔里逐渐倒映出小猫毛绒绒的白肚皮......他手一用力,摁到手机音上键,手机里传出“喵喵喵”绵软的猫叫声!
“......”
寻笛深呼吸,抬头闭上眼,咬牙,气笑了。
第52章
之后任寻笛怎么骚扰,陈寒远都不回消息了,打电话视频通通不接。
寻笛在剧组拿他毫无办法,无能狂怒。
那个视频他每天点进去看几十遍,剧组的人开玩笑:“导演,你看这破信号给我们寻哥憋的——自家小猫的视频都要看烂了。”
视频的最后,小猫主人伸出手去呼噜自家小猫的白绒肚皮了,一看就手感很好。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猫”都不是寻笛的。
寻笛面无表情,摁熄手机,倒回座椅上。
既然如此,寻笛打算处理点别的事。
他准备入股潜空影视。
......
他和陈寒远的阴差阳错始于潜空影视,始于他人生中完整写完的第一个剧本。
拍戏、演戏,循环往复......这几年发生那么多事,寻笛自己都差点忘了。
直到潜空影视的工作人员来联系他,说《星际猫和蝴蝶塔》过几天要开机,希望能邀请他参加开机宴和剧本围读。
寻笛因此联系上古东,得知陈寒远在遇到变故后不再投资潜空影视,这个剧本的资金运维却一直有保障。
于是寻笛就提出了注资入股潜空影视的想法。
寻笛跟剧组请了两天假,飞往港城参加开机宴和剧本围读。
港城的早春天气不错,没有蓝天白云,天空是一种白色的晴朗。光线投射之下,楼栋重重,色彩繁复。
开机宴现场请了舞龙舞狮,敲锣打鼓,噼里啪啦点着一串串的长鞭炮,浓浓的民俗味。
经过改编,这会是一个依托民俗世界观的赛博朋克故事。
到现在,寻笛参加过很多剧组开机宴,这算是寻笛参加的比较简单的了,可看着自己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变成现实,寻笛很难形容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在年纪小的时候,觉得人生的目标是既定的,就摆在眼前的。念小学的时候看着好的中学,上了好的中学又望向理想的大学,念大学的时候,他希望成为一个好的演员或者编剧。
如今他看似好像都做到了,却找不回那种因为目标达成而单纯快乐的心情。
人的一生由众多复杂的元素构成,像白色这种颜色里其实不止是白,在他念初中的时候还流行过白色其实是最脏的颜色这样的说法。
写下的剧本能被拍出来固然开心,可人类的不幸源自于永远无法填满的欲望。
世界上有几个人能那么幸运,一辈子理想达成,爱情圆满,家庭幸福。
寻笛害怕自己成为不了那样的幸运儿,也开始会有些邪门地想,是不是我的牺牲一点事业运,就能换回人生天平上一点别的什么倾斜。
24岁的青年人,说起童年也是小时候了,人生走过二十多年,是一只长寿小猫的完整一生,却比3岁、10岁、18岁都要茫然。
开机宴非公开。
电影演员全是从大学里海选出的新人,戴眼镜的青年导演瘦瘦高高,穿着棕绿色的背心马甲,31岁,据说坚持了很多年的科幻片梦想。
如今成真,他镜片下的眼睛黑亮,非要让寻笛上台说几句,作为优秀案例,鼓励鼓励追梦的年轻人。
寻笛:“......”
寻笛被导演硬推上舞台,台下的年轻人们发出浮夸的尖叫,起哄声,鼓掌声,脸上全是灼灼耀眼的意气风发.......
寻笛下意识有点紧张。
他走到舞台正中央,调试话筒,话筒发出尖锐的电流声——
“嘶——”寻笛赶紧挪开,等电流声安静,无奈开玩笑:“我差点以为是闹钟,要叫醒在做美梦的我。”
不算什么很好笑的笑话,底下的笑声和掌声却很捧场。
毕竟寻笛最近正当红,又有一张帅脸和写剧本的才华,刚刚还给剧组每一个年轻人包了数额可观的大红包。
寻笛站在台上,背后是喜庆的龙狮和艳红展板,《星际猫和蝴蝶塔》的银色大字下,他身为编剧的名字却是排第一位。
他的声音响起在电流声中,略带犹豫,但眼睛睁圆,显得很真诚:“我其实也不知道能给大家分享什么......是宋导非要推我上来,要是说的不好请大家待会儿去找宋导算账。”
台下又是配合的阵阵笑声,寻笛深呼吸:“这个剧本能开机绝对不是我实力多过硬,纯粹是有点阴差阳错,我就是一个纯运气好的小辣鸡.......”
有个男演员在人群中捧场,两手放在嘴边大喊:“太谦虚了!寻老师!你是小辣鸡我们怎么活啊——”
寻笛握着话筒,忍不住笑了:“真的!我自己有时候回看,都不知道当年到底在坚持什么。如果说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真的看见它被拍出来,是不是有点假?所以我想了想,我可能就是怀抱着成名的幻想写的,诶,我就是想成名想红,不然我坚持不下去。”
“以前我还觉得有点丢脸,觉得自己对梦想不够尊敬不够赤忱......”寻笛脑中浮现过去的一幕幕,其实好像有好也有坏。春风吹拂楼栋,阳光倾洒人群,婆娑的是树影还是回不去的青春光阴。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但现在我坦荡了!我就是想红啊!这样我才能演更多电影拍更多剧本!现在我做到了,我必须得说,这种感觉太爽啦!”
底下响起一片笑声,都没料到他会这么接地气。
寻笛真情实感:“宋导让我上来鼓励一下大家,我真的有点慌,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格。我人生中很多事都是阴差阳错,我经常觉得自己自不量力,所以我唯一能分享给大家的就是——你的人生里想做什么一定要去做!不管辣不辣鸡,去做!做了最多就是生产了一份辣鸡!但如果不去做连辣鸡都没有!小辣鸡的一生嗖一下就消亡啦!”
“谢谢大家,祝《星际猫和蝴蝶塔》开拍顺利!也祝在场所有人都能一往无前,美梦成真!感谢!”说完寻笛深深鞠躬。
他听见台下掌声雷动。年轻人的场合十分热闹,有吹口哨的,有尖叫的,还有举着一只尖叫鸡在人群中捏啊捏的……在这样沸腾的人生画面中,寻笛的心里泛起一股饱胀灼热的感觉,他感到开心,感动,也有惭愧......
他不是什么赤忱的追梦者,他是阴差阳错的幸运儿。
还是那句话:事事哪能尽如人意,至少他无愧于心。
下了台,古东在一旁等他。
这位一手创立潜空影视的中年男人一如既往打扮花哨,今天穿了身改良的暗红唐装,扣着顶圆帽,像个旧时代的喜庆地主。
他笑容满面,热络拍着寻笛的肩,不仅是为了开机宴,也是为了喜迎潜空影视在没了陈寒远这位财神爷后,又迎来新的一位。
他喜气洋洋的样子就好像当初寻笛瘸着腿被他拒之门外的事从没发生过,比起投资人的死活,他更在乎祖国的电影事业,卖陈寒远卖得毫不留情:“寻老师啊!感谢您为祖国电影事业添的重要一瓦片!晚上我请您吃个饭,务必赏脸莅临,正好小陈也在港城,我晚上把他骗过来给您逗逗趣!”
寻笛:?
几秒的沉默过后,寻笛舔了下后槽牙,看着他笑了:“好啊。”
第53章
陈寒远的确在港城,在山上的一个私人疗养院。
青山独立。远处灰色海岸渺茫一片,云层晕染,红蓝货船、白斑轮渡、晦暗城市像造物主俯视脚边散落的拼图积木。
白色疗养院在山顶拔地而起,尖顶方身,人工推平的草坪连成绿茵。浮雕大理石圣母像立在中央,面庞有圣洁轮廓,也有灰黑色雨水落痕,可见神明托身也躲不过残酷时间。
陈寒远在病房的落地窗前俯视这一切,眼睛低垂,耳边放着手机,里面传来古东喋喋不休的饭局邀请。
他的身后是浑身贴满监测仪器,插着氧气管,面若金纸的陈家豪。
曾经意气风发的港城首富如今变成一具干枯肉身,衰老的灵魂不久后或将堕入地狱。
心脏病让他肉眼可见衰老下去,他脸上皲裂皮肤被吸氧管挂出一道明显压痕,做出微小动作都异常艰难。花了很长时间挣扎着侧过脸,迷蒙看向窗边自己后代的身影。
他像看见曾经年轻挺拔的自己,从萎缩喉咙里发出风箱一样残破的呼吸声:“嗬......嗬......”
陈寒远挂了电话,听见动静回头,他的脸从阴影中转向明晰的一瞬间——
陈家豪发出的声音骤然打止,满是阴翳和灰败的眼球变得瞬间充满惊愕和恐惧,瞪大鼓突,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干褐眼眶中掉出——
“啊!啊——”
陈寒远一步步朝他走近,临近四十的男人正是盛年,鼻梁像柄刀,眉骨下裹挟阴影,薄情唇深情目,英俊的惊心动魄。陈家豪却宛如看见丧鬼怨魂,浑身发抖,心率监测的仪器在空旷病房发出急促的滴鸣。
滴——滴滴——
陈寒远止住步伐,意识到陈家豪在恐惧什么后,皱了下眉,避免在这种紧要时刻,神志不清的陈家豪真被他和叶瑶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活活吓死。
他沉默着,将手插进裤袋,在原地逆着光,看着顾自惊恐、发抖,不知是看他,还是透过他看向虚空中某一点的陈家豪。
他的亲生父亲,杀母仇人。
陈寒远垂眼勾了下嘴角,任由窗外阳光打在背后。
窗外春光明媚,陈家风雨飘摇,掌权人的枯槁肉身被记忆中的冤魂厉鬼缠身,无不预示着曾经巨大到遮天蔽日的风帆巨脊,终有走向衰败腐朽的一天。
但陈家豪终归是陈家豪,几分钟后从幻象中破过神来。
他的眼球缩回眼眶,喉咙里的声音归于平缓,胸膛一起一伏,很快,他的威风就像屋缝暗隙里除不尽的霉菌,得到赖以生存的空气,重新从腐朽残破的身躯里爆发出来:“啊——啊——”
陈寒远听出来了,陈家豪在叫自己滚。
陈寒远平静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陈家豪在病床上折腾挣扎,心电监测仪快叫成公鸡打鸣了,陈寒远才慢吞吞抬手按铃,叫来护士。
医务人员赶来后给留置针中重新推入一些镇定药剂,那聒噪的生命体征检测仪才终于再度安静下来。
陈家豪也渐渐无力闭上眼。
病床前的医生表情迟疑,神色恭敬,走到陈寒远跟前:家属请先离开,病人情绪不稳定,需要静养。
陈寒远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挣扎的陈家豪,转身离开。
他走出病房,走进走廊的阳光下,屋檐在他侧脸投下一道斜影,阴影下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喜色,没有怨怼,只有疲惫。
一出来,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肺泡,陈寒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电话响了。
看着来电显示上陈阳生几个字。
他目视远方草坪放空,任由手机在手掌中震动。
等手机重新恢复平静,陈寒远收进兜里,下楼走去草坪上垂眼的圣母玛丽像下抽烟。
怜悯众生的圣母石雕像下,陈寒远把烟夹在两指间,灰烟袅袅,自没什么血色的唇间逸出,氤氲他疲惫的眉眼。
他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昼夜颠倒,又没时间休息,抽烟多了咳嗽得厉害。
“咳——咳咳——”陈寒远边咳边望向远处草坪,看见坐着轮椅的老头和玩皮球的小孩,无一例外都穿着白色疗养院的衣服。
神灵或许偏心,但病魔足够平等。无论你年轻苍老,贫穷富有,无一例外降临赐予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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