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谕的喉结在阴影里滚动了一下,腕骨撞在檀木桌沿发出闷响。尹席殊的视线顺着那道颤动的细腕上移,最终停在对方绷紧的下颌线上。
尹席殊话语随着裴宁谕情绪滑动,最终停在刚刚好可以使裴宁谕失控的边缘:“那个贱民,似乎要在皇太子殿下今晚的宴会上做侍应生。”
“……”
裴宁谕骤然松懈的脊背陷进皮质床头靠背,暗纹窗帘缝隙漏出的栅栏在他脸上划出明暗交界。
裴宁谕骤然松了口气:“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这样……”
裴宁谕轻蔑地瞥了尹席殊一眼,心下立刻有了决断。
寄信的那人绝不可能是尹席殊。
这个节骨眼上,纵使尹席殊不知出于出于何种目的提到裴柏声,他也不觉得像尹席殊这样好用的一条狗,会有胆量威胁他。
——况且,尹席殊也没本事拿到军部保密级别为S的机甲设计图。
尹席殊用虎口蹭了蹭玛瑙袖扣,精心设计的惊讶表情里藏着三分玩味。他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真心在替裴宁谕考虑。
“宁谕,这事不小不大,我是担心他会将我们把他弄到管教所的事说出去……”
“就这点胆子,你干脆跪着去求裴柏声原谅啊!”裴宁谕打断道,脸上划过厌恶。
“躲在宿舍里裹着被子哭多好啊,干嘛要拿这副被吓怕了的倒胃口样儿来见我!”
"我以为您最见不得这些阴沟里的血脉。”尹席殊低头致歉,他躬身时琥珀色瞳孔掠过寒芒,"毕竟…...裴柏声是有机会成为裴家第三继承人的。"
尹席殊这时提到继承权,显得有几分刻意。
不过。
全然是因为他太好奇了。
——三日前破译的密电仍在尹席殊智脑闪烁。
裴宁谕竟动用自己的权限,调阅了裴柏声尘封十几年的基因档案。这太反常了,那个一出生就被扔进地下室的弃子,何时值得裴宁谕多看一眼?
明明之前裴宁谕那么不在意裴柏声。为什么突然就对裴柏声感了兴趣。
尹席殊试探性地再次提到裴柏声:“那我们要给裴柏声使点绊子吗?”
“我警告你,别碰他。”裴宁谕的睡衣襟随着急促呼吸泛起绸缎般的涟漪。
“我以前不知道有裴柏声这个人。”
“既然我现在知道,就不会放任裴柏声不管。”裴宁谕流畅地说着谎话。
“我会说服裴序,让裴柏声以裴家三子的身份正式进入裴家。”
裴宁谕的赤足踩上地板,苍白脚背浮起青脉,绸缎睡袍下摆垂落在地。
“尹席殊,以后裴柏声就是裴家第三继承人。”
尹席殊跟在裴宁谕身边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裴宁谕用这般语气。不是惯常的矜贵淡漠,不像恨,又更不是爱,每个字都渗着血丝,透着寒气。
真有趣,野狗崽子在地下室啃了十几年冷饭。
竟要披着军装坐进继承人的席位?
尹席殊望向裴宁谕,少年阴鸷的眼神穿透了什么似的。
越来越奇怪了。
裴宁谕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心了。
*
帝国徽记在穹顶中央展开,九道星环缓慢旋转着,每条星链都由数以万计的文明坐标编织而成。那些悬浮在真空中的菱形晶体让整个宴会厅笼罩在流动的液态银河里。
傅褚:“殿下,受邀人员差不多到齐了。”
皇太子殿下生得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容,肌肤如玉,银灰色西装衬得他眉眼愈发冷冽,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透着一丝阴鸷,令人不敢轻易靠近,更遑论生出亵渎之心。
此刻,他正慵懒地倚坐在正位之上,目光低垂,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宴会厅内往来交际的贵族们,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殿下支着头:“知道了。”
往常,陪伴在皇太子殿下的一般是宫廷侍官,或是裴宁谕。今日,他身边伴着傅褚,几次有意无意侧头听傅褚讲话。
储君惯常冷玉般的面容竟破开一丝涟漪,在傅褚耳语时显出近乎温情的弧度。这画面刺得裴宁谕脚步微滞。
银制军靴碾过廊下碎石的声响惊动了宴会厅中人。
见裴宁谕来,皇太子殿下分出目光投向裴宁谕,殿下眼底浮着的薄冰下分明燃着暗火,裴宁谕对这般情态他再熟悉不过。
——之前他将皇长女独子踹进ICU时,殿下也是这般噙着笑,似乎是不悦。
“宁谕,你来了。”指节叩在鎏金扶手上,身上银色西装随动作泛起冷光。
殿下指向傅褚,对裴宁谕说:“傅褚,应该不用我介绍了。”
裴宁谕扫了一眼傅褚:“殿下。”
“说来,傅褚也算是宁谕你举荐给我的,”皇太子殿下突然轻笑,水晶杯底磕在大理石台面发出脆响,带着白檀信息素的威压将裴宁谕钉在原地。
“我用着还算顺手。”
风雨欲来——
裴宁谕眉眼一沉,果然听见皇太子殿下下一句话就是:“基地不缺beta来应对前线的信息素毒气弹,我身边倒缺一位宫廷侍官。”
裴宁谕知道他当初编谎话来哄骗傅褚这件事又传到了殿下耳朵里,拧眉扫了傅褚一眼,立刻道:“殿下,是我错了。”
往常这种事,裴宁谕坚信只要自己肯低头认错,皇太子殿下大概能让这件事翻个篇。
只是这次皇太子殿下似乎没这个打算,微凉的目光扫过裴宁谕,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白檀味,笼罩下来:"同样的谎,先诓许司度,再骗傅褚..."
天鹅绒帷幔在穿堂风中簌簌作响,殿下的长靴踏过波斯地毯发出细微声响。当那双嵌着银鹰纹饰的长靴停驻时,温热的呼吸忽然掠过裴宁谕耳际:"宁谕最近...…是不是过于无聊了。"
第39章
顶着皇太子殿下颇有压力的目光, 裴宁谕面色如常,他转动了一下眼眸,判断了下当前的局势。
裴宁谕垂眸凝视着地毯上繁复的鸢尾花纹, 低头弯腰:“殿下, 我不该借着基地想要培养一批beta侍官的由头, 骗傅褚来基地。”
“我知道错了。我愿意向傅褚道歉来解决这件事。”
多稀奇。
裴宁谕居然罕见地没为这事找借口。
换了往日,裴宁谕该信口胡诌一些谎话, 什么“出于爱慕”、“一不小心”、“不懂这些”,好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裴宁谕那张明艳迫人的脸就已经够唬人了,再加上他一贯嘴上说些道貌岸然的话, 怕是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裴宁谕在撒谎。
裴宁谕总是这样有恃无恐。
更何况, 这事本就是傅褚先挑起来的。
他和许司度不同,许司度是完全受害者, 而傅褚是算准了裴宁谕的恶劣性子,心怀鬼胎地给自己造了个受害者的壳子, 一戳就破。
可裴宁谕偏偏就低了头。
连傅褚都偏过头,目光沉沉落在裴宁谕身上,他总不能哄骗自己,宁谕道歉是因为他和许司度地位上的差距。
——难道他今天真将宁谕吓坏了?
“殿下, 我已经真心知错。”
“……”他在跟谁道歉啊。
该得到愧疚感的人可不是皇太子殿下。
水晶吊灯在皇太子指间折射出冷光, 储君拇指按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 白檀的信息素如毒蛇钻进军装立领:"我们宁谕什么时候学会愧疚了?"
傅褚无意识攥紧鎏金扶手,看着皇太子忽然松手轻笑, 储君慵懒倚回王座, 垂落的绶带金穗拂过裴宁谕的肩章,储君亲自伸手去扶裴宁谕:“坐过来。”
再一次被轻而易举原谅的裴宁谕,眼底却没有一丝开心。皇太子殿下对傅褚突如其来的偏爱令他心生不满——本该由他出场的场合, 竟要傅褚随侍左右。
这和在所有人面前打他的脸有什么区别。
傅褚余光瞥见裴宁谕听从地陪坐在殿下身侧,将这一幕静静收入眼底的傅褚肩线陡然绷紧,像张拉到极限的反曲弓。
气味中裹着某种濒临爆发的情绪,像休眠火山口蒸腾的硫磺蒸汽,蛰伏在傅褚看似平静的皮下。
他又想起了许司度对他所说的话。
他的侍官位置,也是殿下为了安抚他才得来的补偿吗。
傅褚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身影,璀璨灯火在裴宁谕眉骨投下阴翳:“殿下,为什么要将傅褚带在身边?”
皇太子殿下凤眼上挑,似乎是喝醉了,酒气混着白檀信息素味道漫过桌面,他说话的嗓音格外暗哑:“你做错了事,我总要给苦主一点安慰。”
裴宁谕的眉头骤然收紧,却在触及对方浸着酒意的眸光时生生凝住。喉结滚动着咽下未尽的话。
太子:“不开心?”
裴宁谕摇头。
换了往常,裴宁谕该冷着脸离场才对。
哪怕是对太子,裴宁谕也会不知死活地甩脸色。
“宁谕,我曾经给你说过,想要你站在我身边。”
储君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可我没看到你的实际行动。”
裴宁谕眉骤然一拧:“什么意思……”
他一扭头:“因为我今年积分榜上不是第一名吗?”因为没人迎赛的缘故,裴宁谕没能拿到足够的积分。
这般天真的话让太子殿下哑然失笑。
皇太子抿了口冷掉的茶,任由裴宁谕投来的目光掠过自己衣襟,递过去一颗琥珀糖。
“你再好好想想吧。”
凝着金箔的糖块正落在裴宁谕染着薄茧的掌心。指腹碾过糖衣的细微响动中,年轻的储君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真切的笑:“你大概很快就会知道了。”
傅褚看不懂为什么裴宁谕突然会这么乖。
而皇太子心里却无比清楚。
其实,纵使是他,帮裴宁谕摆平了那么多事,也没有听到过裴宁谕会这样“诚恳”地向受害者道歉。
这事说来也巧。
皇太子殿下忽然想起一周前那个夜晚,某个曾受他恩惠的蝼蚁竟敢向他索要维度军区医院的最高权限,他本欲碾碎这僭越之徒,却在调取操作日志时窥见了端倪。
——检索记录里跳动着裴序与裴宁谕的名字。
那人是叫尹席殊吧。
从垃圾星成长出来的贱民,来到基地后,用四年时间来精心勾勒自己第三星系贵族的假身份,刻意压制的B级战力评估,让他完美地隐匿在那群不学无术的贵族们之中。
凭借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尹席殊可谓是在基地混的如鱼得水。
没人嗅到他灵魂深处萦绕不散的腐殖质气息,来自那个连星际尘埃都带着血腥味的垃圾星球。
他有些好奇,便顺着尹席殊的查找记录查了下去。
结果,却查出了裴宁谕与裴序是半同胞亲缘关系的结果。
总爱惹事的小狼学会用温顺伪装利齿时,这场游戏才真正有趣起来。
裴宁谕突然开口道:“我能不能求殿下一件事。”
“求”这个字眼真好笑,是因为已经发现自己不是裴序亲弟弟了吗。储君挑眉:“说。”
“我想要裴柏声能有裴家孩子的身份。”
裴宁谕眸光沉沉,他都没意识到他咬着牙:“殿下,纵使出身不够光彩,但也应当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改变别人的看法吧?”
年轻的储君忽然低笑出声,引得裴宁谕侧过脸来揣测。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身世早已暴露在权力最高者眼中。
储君叹息着截断裴宁谕的话,无奈道:“宁谕你错了。”
他何尝不知道裴宁谕问得不是裴柏声,而是自己,他残忍到极值:“出身这种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血统是刻在骨髓里的烙印,肮脏的血液哪怕隔着二十年光阴都能嗅到。”
皇太子殿下又一笑:“不过,这件事情我可以答应你。”
几天前,他把裴宁谕的基因进行篡改,现在那数据完美呈现着"兄弟血缘成立"的假象。
他再一次帮了裴宁谕。
皇太子殿下回望裴宁谕的目光,意味深长说道:“宁谕,你以后可得好好谢谢我。”
他说的可不是裴柏声这事。
*
玻璃幕墙外暮色沉降,将裴宁谕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许司度望着宴会厅中央那个挺拔清瘦的身影,就想起自己在分化为beta后,裴宁谕说的那些话。
——“分化为beta后,第一件事就是应该好好加深一下我们的友情,不是吗?”
——“司度,作为朋友,我也许应该帮助你正视你自己的身份。”
——“你怎么会是alpha呢,第二性可不是能自己选择的廉价品,得到了不该拥有的东西总要付出代价的。”
轻佻的尾音与此刻宴会上温润的"殿下"完美重叠。
真讽刺。
在今天下午。
裴宁谕发起通讯,在全息投影中,裴宁谕躬身向他道歉。
“许司度,对不起,”裴宁谕仰着下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这样纠缠下去,我会给你一定的补偿,期待未来能与你合作。”
这人还是掩不住的傲慢,话说的很官方,一看就是不知道从哪搜出来的背了两句词。
什么叫没必要这样纠缠下去。
难道做错了事,就不痛不痒的给点补偿,就能翻篇吗?
其实,裴宁谕给的并非是不痛不痒的补偿,他把裴家一部分空间跃迁站运营权给了许司度,这个补偿已然非常有诚意了。
可许司度不满意。
许司度再也说不出来,他想要报复裴宁谕的目的是什么。他如果真心想要裴宁谕悔过,那现在就应该早早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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