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前一晚受了三回攻击,说不准昨日的败兵今日还要杀回来。已经只剩七个衙役了,谭望不敢分兵,只能把整个流放队伍拉起,一起寻着那驴车痕迹追去。只希望那些人没有逃很远,不然到后面他也得找个安全些的地方把大队伍卸下,再带几个人轻装去追。
这么耽误了一阵,谭望带人开始追击,已是日悬中天。
好在,那驴车上坐着好几个人,又是昨晚的新痕,谭望一路还能勉强从蹄印车痕分辨一二。
一路,谭望寻着了一只女娃的小鞋子,和一片在枝头挂着的赭色布料。
小鞋子脏兮兮的但绣工精美,很有可能就是秦家那个女娃的。
布料与囚衣一对比,亦是一模一样的色。
谭望确定没有寻错方向,更是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在一处山坡上又瞧着了一堆新鲜的驴便之后,谭望的目光很自然地移向了坡下的小村庄。
车痕从村口一路向村中而去,谭望示意大部队在村口扎营,只带了郑义马大头进了村。
村子很空,他们进去走过了好几户人家,都没见着一个人。不过这样的情况,在进入岱州走了一段之后,他们就没少见了。没有庄稼,没有粮食,活不了人的村子只能被想要求生的人抛下。
还好,这个村子看起来又小又穷,主道虽铺了些石,但其他大多还是土路。
谭望他们只走岔了一回,便又寻着了那驴车痕迹。
只是……
谭望看着那浅浅的,若不是他趴地上仔细看才瞧见的痕迹,突然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很快,那预感便成了真。
车痕停住的院里,他们找到了江芜她们的驴车,连驴带车被关在了正房里。驴车上的那些竹筒瓦罐,甚至肉干面粉被褥样样不少,唯独没有他们想抓回的人。
塞着驴车的正房里,还有不少箱笼,打开都是满满的各式家当,只一眼谭望就看出那不是一户人家能有的东西。谭望再翻衣橱,才扒拉了第一下,那几身眼熟的袄子从快要塞爆的橱子里落了下来。
那是在李家村,杜引岁用一株参,让谭望给她淘换回来的冬衣……谭望蹲下身,翻着那几身衣服,面沉如水。
急于逃走的人,驴车不要了。
在这灾荒到要靠抢劫和人吃人的地界,一路辛苦攒下的粮食不要了。
如今这天已经冷到穿着袄子都觉得冻,冬衣被褥也不要了。
她们是有了更好的选择,还是……
不详的预感越发深了,已经没有驴车痕迹可追,谭望领着人把整个村子翻了一遍。
一个院子坑里堆满的碎骨,有的骨头上还有明显的被啃食的痕迹。
一个院子有一间恶臭的,似乎关了不少人吃喝拉撒都在其中,里面虽没有人但还有许多秽物。
还有三个院子堆成堆的,插着骷髅旗的死尸……
谭望没有从中找到江芜一行人的痕迹。
一直到马大头打开了死尸最多的院里的偏房。
铁锅里整锅的肉汤,两整缸似乎烘烤过的碎肉末,还有那梁上挂着的……
“是刘耀祖。”马大头检查过那具挂在最外头的,新鲜的抹了盐的尸体,一脸菜色道。
所以,那第三波的攻击,那些燃烧的树枝,果然是为了折返救走刘耀祖。真是愚蠢的江芜,十八年了竟一点不知她这个舅父曾经做了什么。
驴车和刘耀祖在这里,那江芜她们在哪里?
郑义看向煮肉的大锅,看向装着碎肉末的大缸,又看向外面那些堆叠着的尸体。
那些似乎没有受过半点儿饿的人,他们吃了什么……
谭望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然后他从锅中捞出了小孩子的骨头,从灶下的灰烬堆里扒拉出了之前一直没找到的囚服的……未烧尽的碎片。
新的方向出现了,当他们回到那丢弃着各种碎骨垃圾的院子,便再不是如之前一般只匆匆看个表面。
翻出来了,被刮啃干净的骷髅头们。
成年的,幼年的。
理出来了,团成一堆的毛发。
黑色的,灰白的。
只在最表面一层搜罗,他们就已经很快找够了数量。
但是,真的是她们么……
如果不是她们,又是什么人为她们布下了这消耗了这么多人的逃生之局。
谭望蹲在院中,捏着与秦崇礼胡须着实相像的一团毛发,想了很久,很久。
只不管谭望如何想,都不会想到并没有别的什么人,从头到尾只是杜引岁一个罢了。
就像是无论他怎么想,都不会想到他苦苦找寻的人,此时距离他甚至不足千米。
千米,杜引岁粗闻可至的最大距离。
比起跑远,她还是更想确定一下谭望他们是否能找到那村子,最后又是否会放弃追击。
但是杜引岁没想到谭望他们来得那么慢,一直到正午都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到的村子。
不过也好,够之前被关在村里的那几个放出来便如惊弓之鸟四散逃离的人跑远些。
衙役们的气息,在村子里窜了很久,杜引岁确定他们已经跑遍了整个村子,且翻出了她的布置。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谭望愿不愿意相信。
杜引岁希望他聪明点,信不信是一回事,愿不愿意相信又是一回事。
事情她都给他布置好了,但凡谭望知道什么是甩锅,都该接受这个“事实”。
比起背负出现“逃犯”,还不如把事情推给流民,推给岱州不作为的本来就要被朝廷收拾的官员。
衙役们直至傍晚才回到村口,大部队没有离开,反是一起进了村,住进了村口的屋子。闻起来他们应该是要在村子过一夜了。
杜引岁不大高兴。
他们不走,自己这边也不能走。
他们倒是舒服了,能有草遮头,可怜自己这边还得夜宿荒野一夜,甚至为了安全还不能生火。
这一夜,很冷。
好在杜引岁之前打包了足够的被褥。
就是……
秦崇礼老了,得分个孩子捂捂。
小团子只有一只,也不能让楚秀兰自个儿冻着。
杜引岁认命地将她和江芜的被子合在了一处,眼见着就快能过上好日子了,为了暖和点别在黎明前冻死,她只能假装没闻着旁边那再次冲破苦痛的酸甜之气。
还好,这般的苦日子只有一夜。
在隔日清晨她们混着凉水干啃完了带出来的最后几根肉干,村子那边的气味也发生了变化。
谭望带着队伍,向北去了。
他最终信没信,先不提。
至少最近一段时间,没人会追她们了。
虽为了转移谭望的注意力,她们舍了驴车和之前在路上积攒的粮食药草,甚至连谭望分给她们的银子都留在那食人之村里。但是有杜引岁,白手起家是分分钟的事。
左右之前逃走时的种种,在这几人面前,已经瞒不住她与常人有异,得了自由的杜引岁索性开始放飞了自我。
没有粮食了,站在树下点点脚尖,自有楚秀兰努力挖出葛根。
没有肉食了,寻一处有鱼水湾,折两根枝条,自有秦崇礼用功钓鱼。
走累了,打劫的流民来了,正好反抢一把,没了驴车来了马车,乱世来财就是快。
为了早些离开闹灾的岱州,杜引岁她们选择了直行向西,走最短的路线进入西边的朔州,然后再向西南行,穿过裕州,进入与锦国相邻的益州。
一路别的都还好,就是遇城难入,关卡难行。
倒不是因为她们的身份,实在是岱州的各处官府所在城镇不愿让非本城镇的百姓入城,即便看起来不是流民的也不行。
有几回她们远远瞧着,那城门口一眼望不尽的流民,也歇了进城的心思。毕竟瞧着那情况,那些城能坚持多久还不一定呢。毕竟岱州现在不止四处流民,连*起义的队伍她们都远远遇着过了几回。
不入城,没法采购,但好在因为她们的马车吸引了不少沿途想要捞一把的恶人。
对于杜引岁来说,挑选可以靠近的恶人队伍,然后黑吃黑和零元购这种事,在这个新世界也一样能干得很好。
走到后面,入不入城对她们来说,也没什么妨碍了。
江芜做的路引,一直到她们要进入朔州时,才终于有机会派上了用场。
只进了朔州,在朔州和岱州交界的地区也乱得很。毕竟岱州的流民四散到周边各州,总归会给它们带去很多影响。在朝廷赈灾不利的情况下,岱州都捞不起了,朔州只能靠自己。
直到近了朔州中心,那被流民影响到的情况才好了一些。
她们也终于能入城好好捯饬一下了。
之前岱州闹灾,流民四散,只无论是被如何“啃”过一轮又一轮的山头,只要有杜引岁,总能从犄角旮旯里搜罗出吃食来。
离了流放队伍,没了衙役们答应的沿途补给,她们吃得竟是更好了。
足够的食物,抚平了一直赶路的疲惫,大家都觉得逃亡过得比流放时好太多。就连江芜,也在杜引岁每日刻意地哄几下中,逐渐平稳了心绪,渐渐沉淀了那份早年的痛苦。
总之,六个人的队伍,五个人都挺好,只有……
入了朔州中心的定川城,江芜在城门处发现了新张贴的剿匪告示,也没说清是什么匪,只说是在岱州境内的极恶匪徒,配图没有人脸,只有三个丑得各有特色的骷髅头……
那是江芜曾经画出的骷髅旗。
江芜又细看了两遍告示,没见着写关于她们的事,也没写那些匪是如何的极恶。
想来,就应如她们后来路上分析的那样,一国太子是个女子已经足够震惊全国,结果又在流放路上被吃了……那就真是不可言说之事了。
如此也好。
江芜如此觉得,秦崇礼更是!
几人入了城,住进了客栈。
从城门口就憋了许久的秦崇礼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拽了拽头巾,终于可以弱弱开口:“小杜姑娘,既然朝廷已经发了剿匪告示,他们应该是信了吧?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继续扮老大娘了?”
第61章 人生在世,难免有些不高兴。
大昭都城,皇帝江启乾的不高兴已经持续了数月。
不顺心,太不顺心了!
自从几个月前宫宴上,太子江瑞麟的女子身份被提前爆出,江启乾就没怎么顺心过。
似乎很多的事情,都开始脱离他的掌控,即便他努力重新布局,依旧不断被各种突发的事件冲垮他的努力。
韩玉所出的二皇子江守川与原本该赐与太子做妃的永安伯女刘惜桐勾结,提前砸掉了他用了十八年的盾牌江瑞麟。江启乾只能顺势而为,也提前将江守川捧起来。
他纵容江守川为江瑞麟定罪,准了将江瑞麟改名为江芜,准了让江芜流放,甚至准了江守川随手点了个宫女赐与废太子江芜为妃的提议。
宫宴上江守川待手足无半分情谊,一脸大仇得报的小人之姿,这是个什么东西,相信宫宴上的文武百官已经看得分明。
韩家在凛州快画地为王如何,派人重重保护了宫中的韩玉和二皇子又如何,他依然能影响江守川长成这幅恨急了手足的无良之相,依然能激出江守川小人猖狂的模样。
只是,江启乾没想到,他还没将江守川捧到最高,没等他将江守川制成完美的鱼饵钓回凛州韩直这条大鱼,江守川就先给他闯出了大祸。
人怎么能闯那么大祸!
压在江守川头上的太子不过刚挪走一个多月,江守川就在秋猎中挑衅诚王世子,最终两人深入密林,先遇狼群再遭猛虎,最后还不知从哪儿窜出一群刺客……
江守川倒是命好,等到了救援。
可那诚王世子没了……
各州之王都有留世子在都城,但江启乾最在意的,便是诚王的世子。
当年江启乾还不是皇帝时,先帝觉时日无多,便早做打算,将无缘帝位的皇子一一驱往封地,只留下最后两个他入得眼的留在都城再做最后的观察。
江启乾是留下的两人之一,而诚王江翊坤则是两人外最后一个前往封地的皇子。
可见,在先帝眼中,江翊坤亦是他十分看重的儿子。
江启乾甚至觉得,若不是当年锦国与大昭益州突然频频出现摩擦,江翊坤又曾在西边的军队呆过一年,先帝未必会将江翊坤封王遣走。
也许,当年留下的会变成三个人也说不定。
这是江启乾在意诚王世子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便是诚王子嗣不丰,除了留在都城的世子,身边就只有一个侧妃出的儿子。
现在诚王世子因皇家举办的秋猎没了,他总不能再让诚王把剩下的那个儿子也送来都城吧……
但不送,岂不是又少了对诚王和益州的牵制。
偏偏江启乾想引着韩家误会,没了太子,他的选择便会变成江守川。诚王世子的事,他一肚子的火,却只能对江守川轻拿轻放。为了韩家的兵权,为了收回凛州军,他这个皇帝也够憋屈的。
偏偏,还没等他加快对韩家的误导,岱州又出事了。
岱州的灾情进展到了流民暴起,反贼集结,才有信传入都城,简直在江启乾的脸上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凛州的韩家军拿不回来,益州少了牵制,岱州的灾情还开始影响周围几州……
江启乾烦得一个脑袋三个大,每日上完朝,还得召见一波波的臣子,连后宫都去得少了。
就这么焦头烂额的当口,居然岱州北地还送来了废太子江芜葬身流民之口的奏章,简直让江启乾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偏生那奏章写得有理有据。甚至还写到押运流放队伍的捕快将几人被食后的尸骸都带上了路,一直到岱州北地靠凛州稍安全些的华安城才寻着还在办事的官府,又验了遗物与残骸,方才有了那奏章。
江启乾当初允了江守川让江芜流放凛州的建议,自是知晓在韩家地盘的凛州,江芜不会得什么好待遇。但……挡箭牌被拆穿,江芜已无用,不如成为江守川猖狂起来的垫脚石,也算她最后的价值。
等他利用江守川让韩家松懈,等他除了韩直拿回凛州。若那时江芜还活着,他会将她接回都城,给她一座大宅。虽无法与她公主的待遇,但余生的温饱自有保障。
54/67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