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从业这么久以来,也是第一次遇到当庭宣布无罪释放的情况,这种概率低得就像中彩票,还是千万级别的奖池。
以至于等法官和书记员都离开很久了,他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自己忘记跟审判长道声谢,连握手这样基本的社交礼仪也遗漏了。
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年轻的法官,因为放眼全国,就没有多少进入公诉阶段的案子被驳回改判的,更别提直接宣布无罪了。
这位法官开创了先例,就势必会引来大量的舆论围剿。
除此之外,周言也在心底默默反思,自己之前以貌取人,还以为她会收下谭德的钱,跟人同流合污。
真是罪过。
“谢谢你,周律师。”庭内已经没有人了,顾清雅走到周言身边,微微仰头看他,“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她原本齐平厚重的刘海都长长了,改成了偏分,卡在耳后,露出了光洁饱满的前额。
那张稚嫩无辜的小脸因此变得成熟不少,这也是周言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展露出笑容。
和那些青春洋溢的少年人不同,她的笑始终是脱离不了苦涩的,嘴角在笑,但眼睛却没有。
“是你比较厉害。”
顾清雅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踮起脚尖,凑到周言耳边说:“答应你的,我会做到的,东西很快寄到你办公室,记得查收下。”
离开法院,周言让楼明叙带着顾清雅去买点吃的,自己则陪着邓泽鉴去看守所取东西。
顾清雅也想陪邓泽鉴,周言以电动车载不了那么多人拒绝了她。
邓泽鉴虽然在里面呆了半年,但东西非常少,邓泽鉴唯一的亲人至今都不知道孙子进了看守所,所以除了周言之外,也没有人给他带过东西。
“对了,我跟你奶奶说,你这段时间出国参加竞赛培训和比赛了,你到时候别穿帮了。”
“好,我知道的。”
周言理了理邓泽鉴乱掉的领口,拍拍他肩膀:“恭喜你,重获自由了。”
“谢谢你,周律师……真的很感谢。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应该会坐很多年的牢吧。”邓泽鉴看起来是个真诚又腼腆的男生,在表达感谢时,握着袋子的几根手指绞在一起,等到周言看向他时,他又迅速移开目光。
“我不太会说话,总之就是非常感谢,我之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午后的阳光很烈,看守所外面又没什么遮挡物,走几步路就出汗了,周言从背包里翻出一罐饮料,递给邓泽鉴。
“以后好好读书就是对我的报答了。”
邓泽鉴望着那听可乐,很客气地摆手说不渴,周言坚持放到他手中,说:“拿着吧,我想你肯定很想念碳酸饮料的味道。”
拉环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气泡迫不及待地奔涌至瓶口,邓泽鉴喝到了第一口可乐,露出那种很天真的,被满足了的愉快表情。
“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够如实地回答我。”周言说。
邓泽鉴眼神有些茫然:“你问吧。”
“在谭一鸣倒地之后,顾清雅还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邓泽鉴顿住,摇摇头:“怎么突然问这个?”随即又喝了第二口饮料。
周言记得詹石宇之前说过,人在特别紧张和想要回避问题的时候,身体总是下意识地找点事情做,尤其喜欢喝东西。
就像邓泽鉴这样。
“那不如我再换种问法,如果当时顾清雅拉着你离开,你还会捅那最后一刀吗?”
邓泽鉴沉默片刻,脑海再次闪现顾清雅惊恐万状的声音。
“他会醒过来的,他会杀了我们的,怎么办?”
“我们都完了。”
“你把刀给我吧……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这是谭一鸣倒地后,顾清雅对邓泽鉴说的话,不过邓泽鉴从来没有跟警察交代过这些,今后更不必交代。
邓泽鉴当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控制住了,他觉得自己作为男人,而且是顾清雅的男友,有义务去保护她,替她遮挡所有风暴。
他没有把刀递给顾清雅,而是精准地刺入了谭一鸣的身体。
等到理智回笼,他也恐惧到浑身发抖,不过那时候的顾清雅比他清醒许多。
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把手给我。”
邓泽鉴纳闷地问:“怎么了?”同时听话地把手伸了出去。
顾清雅把他的手指打开,按在地板上,随后用板凳重重砸了下去。
那一下,痛到他失语落泪,痛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痛到他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周律,案子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假设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不管经历多少次,我还是会作出一样的决定。因为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我看不惯这种野蛮的欺凌。强奸犯就应该有强奸犯的惩罚,三年刑期远远不够。”
当晚回到家里,周言又找出了那本从顾清雅家里借来的科普读物,他把它装进垃圾袋。
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去被保洁阿姨丢进巨大的垃圾桶,最后又跟着垃圾车运往无人之地。
“其实人有时候没必要活得太明白,那样会比较累。”
晚餐时间,楼明叙又在认认真真地追一部据说甜到爆炸的校园爱情剧,女主角是穿越回去的,常常说些让十七岁的男主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不过周言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猜想编剧是不是也有过和他类似的经历,才会觉得真相没那么重要。
这部剧里面的男主角是个恋爱脑,整天就想各种法子追求女主,没名没分还特喜欢吃醋。
周言对这样的工业糖精剧情完全没有兴趣,快速扒了几口饭就撂下筷子,对楼明叙说:“我先去洗澡了,碗你留着,一会儿我来收拾。”
“嗯,知道了。”楼明叙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是真听到了还是在敷衍。
周言没再管他,从阳台收了件睡衣,进浴室洗澡洗头。
等到他擦干头发走出来的时候,楼明叙已经把残羹剩菜都收拾干净了。
“动作这么利索啊。”周言笑着走过去,挠了挠楼明叙的下巴,哄道,“真是只小乖狗。”
以往楼明叙听到这种话,势必要搂住周言的腰,讨点奖励,但今晚他嘴巴微微撅起,朝一侧躲开了周言的手。
“怎么不高兴了?”周言扭头看向电视机,电视剧已经停止播放了,“VIP会员到期了?我再冲一个月。”
“没到期。”楼明叙夺过周言的手机,放到一边,“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周言一愣:“你是指哪方面?”
“好哇!”楼明叙像是逮住了他的把柄似的,猛地直起身,指着他脑门说,“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我呢?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男朋友啊?男朋友不就是什么都要分享的吗?”
周言被他点的脑壳疼,握住他的手指,往下一压:“你说说清楚嘛,我看下是我故意瞒着你,还是没想起来告诉你。”
楼明叙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几张纸片,拍在周言面前。
——这是周言之前去詹石宇那看病留下来的就诊记录和结账单。
完蛋。
周言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楼明叙肯定又非常小心眼地在吃他和詹石宇的飞醋,谴责他私下偷偷和詹石宇碰面。
“怎么不说话了?”楼明叙眼神居高临下,“你每天都过得不开心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56章
周言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向别人倾诉苦恼的人。
首先他觉得每个人都会有烦恼,有情绪低落的时刻,痛苦才是人之常情,要学着自己消化掉这些情绪。
其次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的感同身受,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无法分担,反而会让对方跟着忧虑,烦心,这样很不好。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习惯性内化掉不好的情绪,实在撑不住就去找心理医生开点药。
他希望自己在楼明叙面前呈现的是积极向上,对生活饱含热情的那一面,而不全是负能量。
“就是工作忙,压力有点大,这很正常……”周言见楼明叙的表情有点难看,又补充道,“你也知道抑郁症它不能完全根治,情绪上来了会影响胃口和睡眠,我就去配了点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别想着蒙混过关。”楼明叙皱眉道,“工作上精神压力大是正常,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这点真的很不正常,我不是你男朋友吗?你可以告诉我,你不舒服,我会陪你去看医生,我也好了解下你的病情,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我的病又不是因你而起,也不是告诉你就可以好起来的,你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不需要为了我做这做那的。”周言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点重了,因为楼明叙看他的表情,好像很不可思议,“……况且我也不想你的心情跟着变差。”
“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后都不要管你吗?那这个恋爱谈着有什么意思?男朋友这个身份要来做什么?我和你的普通朋友有什么区别呢?”
楼明叙无法控制自己不生气,声音都跟着抬高不少。
“当然有区别,我又不会和普通朋友接吻上床。”
“……”楼明叙无言以对,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当然,周言也知道楼明叙全是好心,身为男友,是该相互分享些更为私密的,区别于普通朋友的事。
所以回到卧室以后,周言便跟楼明叙提起了自己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思考的事。
“我想再举报谭德一次。”
楼明叙还在为刚才的事置气,气鼓鼓地坐在床上:“你别想转移话题。”
“不是转移话题,我说真的呢。”周言把一个u盘插进电脑,打开文件夹,“这些都是我这几年来收集的证据材料,全都跟谭德有关,现在又多了份顾清雅给我的录音,虽然还没有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但足以让监管部门启动调查了。”
楼明叙的身体往书桌边挪了过去,按动鼠标。
文件夹下还有上百个更小的文件资料,图片和文档格式的都有,有些楼明叙之前看到过,有些则是新收集的。
“你打算怎么举报呢?”楼明叙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会不会跟之前那样,石沉大海啊?”
更糟糕的情况是被谭德发现,又遭遇一次报复。
“这次不一样了。”
周言打开一个网页,上面是国家针对土地审批,工程建设开展的大范围专项调查的新闻公告。
这次监察委员会采用的是“类巡回”的工作机制。
说得直白些,就是让异地监委来本地办事,除此之外,还有监委和党委的巡视联动,发现问题后,将立即成立小组启动调查程序,不需要再审批,层层汇报,彻底切断被调查对象在当地的关系网。
在网页的右下角,是市民举报热线和网址,还有举报信函的收件地。
这次的整治行动已经开展数月,公告区多次更新被调查对象,小到乡镇干部,大到市长省长。
楼明叙点进去浏览了一下详情,竟然有人在十年内贪污了近百亿,不仅违规用地,给自己建立了一座庄园,还在庄园内部经营起了赌博和卖淫。
犯下的罪行密密麻麻,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
楼明叙觉得大开眼界:“我以为谭德之前侵占土地盖楼房的事情已经够离谱了,这还有更夸张的呢。”
“人性就是贪婪的,不管多离谱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周言说罢,抽出纸笔,记下了地址和电话。
楼明叙仔细看了下投诉受理的部分,规矩还挺多,不同的问题要反映给不同的职能部门,如果弄错了,对方是无法受理的。
“咱们是不是得把证据材料分门别类一下,投给相关的监管部门,等他们自己组队调查?”楼明叙问。
“真是聪明小狗,”周言挠了挠他下巴,“你不生我气了?”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了。”楼明叙说,“先记着,晚点再找你算账。”
周言解释说:“你看,像这样特别具体的,明确的事情,我是会跟你倾诉的。你愿意帮我分担一部分,我非常高兴。但像生病吃药这样的事,说到底只有我自己能解决,我告诉你以后,反而多一个人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所以觉得没必要,你能理解吗?”
楼明叙能理解,但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
“可是如果是我不舒服了,我就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我会想要你抱抱我,多花点时间陪着我,你的存在就能缓解我的痛苦。而你说你不需要我,这对我打击很大。”
周言跟詹石宇认识这么些年,也耳濡目染地了解到一些心理学相关知识,猜想道:“你是不是传闻中的付出兼依恋型人格?一定要被别人需要着,你才觉得这恋爱谈着有意思?”
“可能是吧。”楼明叙不懂心理学,也不追究这种心理是好是坏,总之还是很坚持自己的观点,对周言下达命令,“你下次有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商量,别瞒着我。”
周言无可奈何:“也别下次了,这次就有事跟你分享。”
楼明叙抬起头:“什么事啊?”
周言:“我想买台车。”
“啊……这么突然?”楼明叙第一反应是周言故意针对他,因为周言明知道他兜里没几个钱,在买车这件事上没办法实际地帮到什么忙,他以为周言是借着这种方式来告诉他,提前分享是没必要的。
可周言很快又说:“我琢磨了好一阵了,但是不知道买油车还是电车好,你帮着权衡利弊一下呢。”
这点楼明叙倒是很有发言权,毕竟家里还没破产之前,他爸的一大爱好就是买车开着玩,早在周言认识他之前,家里就买过新能源车了。
楼明叙两种车都体验过,恰巧又比较了解周言日常的行动轨迹,给出意见:“如果我是你,就买纯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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