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某件东西正躺在他的行囊中,日夜不停地灼烧着他的思绪,使他感觉自己的内里几乎成了一个熔融的蜡的空洞,淌着火泪,既畸形又羞耻,不得不紧紧捂住才能安歇片刻。
他这样的人,连多存世一秒都是累赘。
他只要一合眼,就好像能听到有故人在他耳畔叫他:
须得守诺……休要再找借口……
有许多债等着他呢。
……
宁蕖蹲在小厨房门口。
沛莲捧着一碗羹出来,见此拿脚尖踢了踢他:
“陛下在前面,你怎的不去接驾?留沈大人一个人在前面?”
宁蕖苦着脸答道:
“岂是我不想!姐姐你去了就知道,那地方都容不下第三个人,是个有眼睛的都知道出来。”
也只有安芰的职责太死,躲不了,不得不原地眼观鼻鼻观心装木头桩子。
陛下一进门就站到了沈大人身边,没给他留着随侍的缝儿,他只能默默挪到另一边。
刚要打起精神说些场面话,以示自己这些日子沈大人深深感念圣恩,他这个做奴才的也侍奉得尽心,却又见陛下抬手,极自然地摸上沈大人的耳垂——
他先前也奇怪过,那处有个空的耳眼儿,可是没戴首饰。
本朝男子不常戴耳饰,耳洞只打单边的更少。因此宁蕖第一次见着就留了心,只是一直没敢问。
“学生疏忽了,之前不是戴了个水蓝的坠儿来着?”
姜孚手上轻轻捏了捏,动作虽亲密,却不显得轻浮,语气也单纯的很。
沈厌卿一时还没适应自己的学生已长了这么高,此时还要抬起头仰视,显得有些不自然:
“赶路不方便,就摘了收起来了。这几天忙着忙着忘了,也没再戴。”
年轻的帝王收回手,笑吟吟道:
“去岁得了块好料子,本也给老师镶了一只耳坠,还担心再打另一边的耳洞养着麻烦,犹豫了许久。眼下倒是方便了。”
沈厌卿本要拜谢,奈何距离太近不方便低身,只能弯起眉微微笑了一下,自己也抬手摸上那空着的耳洞:
“那臣就让它这么空着等着了。”
安芰和宁蕖看在眼里,僵在地上,恨不能化进地里装什么都没看到。
这对师生的亲密程度着实是有点出乎人的意料,不愧是曾共掌一府同吃同住多年。哪怕是多年未见,再相逢依然亲昵自然。
安芰现在倒有点儿明白,陛下先前和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趁两人往前走,宁蕖往后拖了几步拉开距离,悄悄捅捅安芰:
“我觉着,我们是不是不该在这?”
安芰被他拽住不得脱身,跟不上趟,急得白了他一眼:
“祖宗!你真是我祖宗!脑子放清楚点吧!”
见宁蕖一脸不解,他又压低声音快速道:
“你走的了,我怎么走?伺候这些天你还不明白?主子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咱们全当自己不存在就是了!”
宁蕖小声道:
“我觉着,咱们是努力了,可是二位主子不这么想……”
沈大人方才还拿余光瞟着他们呢。
估计是在文州山上住久了,沈大人到底不习惯周围有人伺候。这些天虽待下人和善,可时常让人觉得不像个主子——非要说的话,他还觉得是回京路上那个样儿。
小心谨慎,话里时常是自贬的意思,跟个被看管的犯人似的。
但现在看来,其举动又和陛下很是亲密,是安心享受恩宠的样子。
这么说对不对呢……好像有点奇怪……
宁蕖琢磨着,想来想去,倒不是想不通,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
他又极小心地往沈厌卿那边看了一眼。
……那些和颜悦色,亲密非常,不会都是演的吧?
他自认还算会察言观色,可这话他不敢乱说。
陛下看着实在是高兴,这时候不能触人霉头。更何况,两人相识十几年了,陛下自己才了解自己的老师,他一个外人多嘴什么呢?
要他说,沈大人何必这么小心?
陛下都显着全心全意的信任了,那天晚上隔窗的对话他也听见了点儿,送毳衣时陛下又和颜悦色地反复叮嘱他伺候要小心。
放眼宫里,没见过陛下对谁这么好过。沈大人在怕什么呢?
……
沛莲看不惯他这个呆呆的样子,端着手上东西,一扭头走了,过会儿也回来蹲在他旁边,一脸木然。
宁蕖:“?”
沛莲:“……”
宁蕖:“姐姐也见识了?
沛莲啐了一口:
“叫什么姐姐!比我小两个月而已,倒卖起乖来了。”
宁蕖连连道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叫人,哑住了。
沛莲揣起手来,往小厨房里看看,见里面都忙着,才放下心来接着和他扯诞:
“叫姑姑!叫名字也成。’姐姐‘像个什么话……又油又腻,和谁学的?那个安芰?”
宁蕖心里叫苦:安芰那个地位,哪轮得到他叫人姐姐?要不是太年轻,怕把人叫老了,宫里的内侍得抢着管他叫祖宗。
可他知道沛莲的嘴厉害,自己再辩也讨不着好儿,遂老老实实道:
“我知道了,沛莲姑姑。”
沛莲本是逗他,同为一宫掌事,宁蕖一个对她和丰荷两个,要什么尊称呢?平平常常叫就是了。
不过眼下被这么一奉承,心里舒服的很。
她踮踮脚,后脚跟踩上门槛,蹲得比宁蕖高了些:
“陛下不止来吃个饭,还带了许多东西。有新衣服,说一会帮着沈大人试试外衫。”
宁蕖大惊失色。
……试衣服?!
沛莲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得意道:
“沈大人得圣宠,我们也有好日子过,你吓这一跳干什么?没见识。”
宁蕖心里掐算了一下。
这些天送来的东西,光衣服就够一天一件换上几个月不重样儿,尺码还都刚好,一点儿不差。吃的用的更是多的夸张,不知道的以为沈大人下辈子投胎还投来披香苑。
光说那碳,都快到穿夹衫的日子了,哪里用得上?可他只多嘴问一句,送东西的人就慌起来:
“烧不完收着就是了,这天儿也不会潮,千万别往回推!安公公说了,东西送不过来就是我们没用,要治我们!”
安芰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了。
陛下仁厚,体恤下人,不常重罚。可安芰作为总管,做点什么总没人敢说吧?哪怕是要说,安芰也有一万个办法让人张不开嘴。
因此许多陛下要保名声的事儿,都是他背地里安排。
虽然安芰年轻,但没人不服他——不满二十岁就能坐到最上面去的大太监,谁这么想不开去招惹呢。
说羡慕吧,宁蕖其实也不羡慕。安芰这些年操的心太多,前几年连个头儿都没长起来,至今比他矮点儿。他伺候的小皇帝倒是长得很猛,刚才看,比沈大人高出半头还多去。
难不成事情都让安芰干了?不该啊,安芰就是个捧印磨墨的。干伺候人,权其实一点儿也没到手。
只能说命里没有,强求不来。
要说这命也真是无常,杨小侯爷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呢,今天在御书房哭得倒像是要死了,也没个机会问问怎么回事……
不过,沈大人好像解决了吧。
宁蕖不愿回去,甘愿在这磨时间,只走着神揪地上的草玩儿,不一会儿就把面前的砖缝儿都拔了个干净。
沛莲伸过头来,笑他:
“你拔这蚂蚁菜做什么?你要染指甲?”
他一低头,果然见拔下来的绿叶里掺着些小的红花,有些花瓣扯破了的,染的他指甲缝里紫红紫红的。
他啊呦叫了一声,窜起来去找水洗手。沛莲在他身后吃吃地笑:
“洗不掉!你歇了吧!”
第21章
宁蕖把染红的指尖揣进袖子里,偷偷站回了安芰旁边。
菜都上完了,安芰也用不着忙活试毒了,终于清闲下来一会儿。但绷着表情,不和他讲小话。
沈大人倒是和陛下聊的热络,就着文州风物娓娓道来,讲了这些年见过的许多趣事。
陛下听得也认真,眼睛亮亮的。
旁边安芰嘟囔了一句什么,宁蕖没听清,又怼怼他。
可安芰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说一遍,表情丧了吧唧的。
大概是把自己当成昨日黄花了,正在伤感。
宁蕖低声劝解道:
“沈大人与陛下相识比你早呢……”
安芰维持着个恭恭敬敬的低头的角度,嘴唇几乎不动:
“我也配嫉妒这个?宁蕖,我有时候真好奇你脑子里是怎么长的——”
宁蕖没他那么好的定力,头歪了歪,更加小声回道:
“就这么长的呗。”
“……啧。”
……
饭菜撤下去,又上了茶点及鲜果。琳琅摆了满桌,煞是夸张。
沈厌卿摸起一个蜜柑,慢慢剥着,状似无意般问起:
“不知道臣还要在这里住多久?毕竟是陛下的后宫,臣一直这么占着也不是个事儿。”
本来皇帝就未曾大婚,有他这么个人在这,更没办法往宫里面选人了。
沈厌卿这些天一直记挂着,想着得提一提这件事情。
若再等几日,他也说不上话了。
皇帝只坐在对面看着。听了这话,很是诚恳地道:
“又不是拘着老师,自是随时离开都可以的……只是学生私心,愿意您在宫里多陪我几天。”
“再者,这次召老师回来,还未与外人说……”
贸然把人放出去,因着以前那些事情,又得一阵折腾。
姜孚倒不是怕麻烦,他是怕老师离京多年,手段温和了,处理不好。
沈厌卿手上一顿:
“嗯。”
他笑了一下,很是自然,让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臣还以为,陛下叫我回来是有事要吩咐我做。现在看来,是邀我回来享福啊。”
姜孚窘迫:
“不是有意要骗您。实是这几年话都说尽了,您也不肯信我……”
六年里数十封信,除了客套的寒暄就是一板一眼的情报,看得出是有意在与他疏远。
他担心再这么下去就要断了来往,只能出此下策。
文州实在危险,怎能让老师一直留在那里?近些年本就越发乱了……
沈厌卿把剥好的蜜柑递给姜孚,正要说些宽慰的话。
余光却见有人贴着墙边急匆匆跑进来,与安芰耳语了几句。
“——是什么事情?”
安芰满面紧张,按着来人行礼:
“回陛下,是……文州急信。”
沈厌卿和姜孚都是一怔。
文州的谪官已经召回来了,这条通信的路子上不该再有别人,为什么还会来信?
虽然瞒着大多数人,但文州太守是提前知会过了的,不会在他那里出岔子,这封信有真无假。
安芰再拜:
“信使还在前头,奴才这就派人去把信取来。”
一时间热络的气氛都散了,几个人各自想着心事。
方才的人开门时带进来的冷风在屋里勾留着,说什么也不散去。
宁蕖盼着,最好能是沈大人回来之前发了一封,自己忘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好事?
沈大人尚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不至于忘性大到那个程度。
他听说这种信发起来很麻烦,加急耗财耗力,平时师生间也只用平常折子。
这急信来的蹊跷,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
安芰捧上信封,尽可能不让自己手抖。
信封糊的严实,边角上却穿了一根细细的红线——与沈厌卿在崇礼二年返回的第一封信上的一模一样。
这种红线,从文州来的,只有一个来处。
鹿慈英。
姜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冷下脸把信拆了,抽出里面薄薄两张纸。
安芰抬头瞟了一眼,见那上面的字迹瘦而清,写得很急。
乍一倒着看,读不清楚。
沈厌卿低头拨弄盖碗里的茶水,一副避嫌不看机密要信的意思,姜孚却直接把信纸捧到他面前。
“慈英教正堂丢失旧画像一副……是了,那样精美,确实只可能是正堂的东西。”
沈厌卿认真读着,念出声来,又点点头。
见安芰和宁蕖面上不解,他补充道:
“慈英教在文州多有小庙,但正堂还是隐在皪山上,是核心那几个人集会的去处。”
堂中悬的画像两年一换,服色动作都会更改,鹿慈英本人也依着上面打扮,文州街头卖的画像跟着变动。
实际上,鹿慈英初见沈厌卿及太守时的那副装扮,并不是日日都穿着。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一身“礼服”。只有会见重要客人,或是重大的日子里才扮上。
举州百姓敬信的慈英太子,平日里也不过着布衣而已。
旧的画像,则在换下后收进墙后面的暗格。
沈厌卿见过,有几十幅,除尘扫灰都做的很好,像是新绘一般。
一向隐藏着,平常也没人去查看。
估计此次发现,还是哪位饮酒多了醉死的人无意间扯开了。
也难怪消息来的这样慢。等杨驻景都挨了打挨了骂,生死的风险里走过一遭了,这信才递到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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