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可鉴,他这一路都老老实实的没出过错儿,平白无故的怎么就招惹得小侯爷在他面前拿起皇亲国戚的乔了呢?
却听小侯爷接着往下说道:
“其实我也不比你明白多少。只是隐约觉得,那菜的滋味儿熟悉,嗯……像是宫里的做法。”小侯爷摸摸下巴,补了一句,“不是给你们吃的那种。”
那就是宫宴的菜式了。
不知道为什么,宁蕖觉得自己有点儿麻木了。
一旦想到“圣上可能在附近”的这种可能性,宁蕖就觉得腰上的牌子好像有千斤重,就差双膝一软对天磕三个响头了。
他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圣意难测啊!陛下到底要干嘛啊!
可是事情还是要做,他直了直腰,决定至少要糊弄过去这个晚上,要死也是明天面圣后再死。
“那……”
“嗯,沈大人知道。”杨驻景像是早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一句话就堵上了他的嘴。
“为什么……”
“他是有意说那些话。我觉得吧,他是觉得这次回京凶多吉少,正赶上附近有耳朵,也就顺着提前请罪了。”
“你看他一路上那副样子,不是和我们客气,是真把自己当犯人了。”
“这……”
“但你也别太担心,等明儿个进京,人一送进宫,这担子不就放下了吗——该吃吃该睡睡啊,别自己给自己吓出病来。同行一道儿了,我总没必要坑你吧。”
杨驻景往他手里塞了张饼,但这也没能让宁蕖稍微有些“自己正在和小侯爷称兄道弟”的实感,仍是一副梦游的样子。
小侯爷心善,告诉他一堆事情,可他心里此时此刻只剩下一个问题:
那,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此时此刻,楼上传来“咚”的一声。二人对视一眼——是沈大人住的那间!
宁蕖扒开门锁就往外冲。
第3章
宁蕖这辈子没跑过这么快。
一口气窜了二十来个台阶,又是咣咣咣一阵敲门,他拄在门框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开门的人满脸疑惑,还是跟上来的杨驻景替他解释:
别看他挽着袖子拿着饼,实际上,既不是来送热水的也不是来送饼的。
沈厌卿一身素白里衣,披着黑发如瀑,看着是已经睡下了,被他这一吓才起来。
不过看着没什么愠怒的意思,还伸手来扶他,好心绕过了那个麻酱烧饼:
“莫急莫急……歇口气,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进来说么?”
能有什么事,看见大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宁蕖有心奉承,没气说话,抠着门框不愿上前。
背后的杨驻景倒是脸不红心不跳,替他说了要说的:
“我们在楼下听到,大人房里似乎有异响?”
沈厌卿眨眨眼,眼神在他俩之间过来过去,似乎在困惑两位钦差怎么跑到了一个屋里。
“不是我房里传出来的,我也听到了。”
宁蕖一口气哽住,刚要放声大哭说这里不安全您不如换个地儿吧,又听对面接着道:
“听着是地板下面传来的。听说一些旧房子夹层的位置木板受潮,有鼠虫跑动时或会弹响,楼板间又空,听着声音就很大。……我想,大概是如此吧。”
沈大人垂眸若有所思,边说边点点头,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
到了这地步,冲上楼的俩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互相看了两眼,道了几句失礼,就互相搀着回去了。
临走还得到了沈大人的温情关怀:
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我觉得不是楼板的声儿。”
宁蕖失魂落魄地咬了一口饼。
“他说是就是,别想那么多。”杨驻景拍拍他,“喝点水,别噎着。”
……
沈厌卿合上门,脚步轻盈,在屋里转了一圈。
他摸摸桌上的茶壶,摸摸床头,又摸了摸窗沿。衣柜里没衣服,光挂着个香包,闻着是驱虫用的。
就住一晚,他也没心思把包里那仨瓜俩枣拿出来挂上。
床底是封实的,看着也矮,藏不下人。
他知道屋子里面有别人。
皇帝的暗卫是经他的手调教过的,不至于藏在这些没意思的地方。
这屋里摆设又简洁,地方宽敞,能藏人的地方不多。
他琢磨了一圈,大概就是在墙板的夹层里了。
所以他刚才也不算说谎。
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对着空气状似无意般开口:“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别在这里动手。”
如果还有其他人看见,定然觉得他这副样子是发了失心疯。
不过现在也不是怕这些的时候了。
“楼下那两个孩子都是有心的,我不想沾带到他们。沈某为人如何,明日自然有人评定。”
“——又或者,你们等了这么多天,居然等不了一个晚上吗?”
他说这些话并没多少底气,毕竟明天进了宫也是见皇帝,在这也离皇帝不远,要做什么一个令下来也就办了。
可是这藏身的暗卫既然特地弄出声音来让人知道,就说明事情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是能商量商量的。
这大概也是上面的意思。
否则,监视人还能失手弄出动静来的暗卫,实在是过于不称职了。
天家可不养这样的废物点心。
沈厌卿细细琢磨着,想着怎样说才能给双方都多留些面子。
“沈某一路上是如何表现,你大可以去问两位钦差。”
“圣意不可测,可沈某也是一见信就往回赶了,心不可谓不诚,为的只是无论如何见陛下一面。”
“……罢了,回去要如何禀,你自己研究去吧。”
“沈某的错处,又不是这一个晚上辩得清楚的。”
他放下杯子,吹熄烛火躺下,像是要歇了,眼睛却还睁着。
他睡不着。
从文州一路到这,他没一天睡好过,昼夜颠倒,熬着命往京城赶,为的是信上的那句话。
“朕自知时日无多……”
在文州躲了这么多年,宫里来的多少次客套要召他回去,他都心惊胆战地回。
唯恐一时不慎,便连最后的晚节也保不住。
他那点心气早磨没了,如今只想安安稳稳活着,做个山中隐士,看看花钓钓鱼,最好京中永远别有任何人想起他这号人。
他不是没想过这可能是陷阱,是小皇帝这么多年终于转过圈来决定的收网。
他知道,踏进宫里第一步,迎接他的大抵不会是面圣的机会而是镣铐。
他也再不会住进那些熏香的宫殿里,而是在狱中就此了却残生。
但他还是回来了。
什么也没带,包袱里只两套衣服,几样零碎物件,就这么跟着两个年轻的来使一路奔向京城。
他只是在想,万一呢?
他离开时,姜孚还只是个小孩子,这几年也未必长了什么心眼,未必就要骗他。
万一信里说的是真的,万一那人真的在深宫里等他,啜着苦汤药,围着玉石抹额,捏着笔写下一行字,塞进小玉筒里,嘱托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文州……
万一真是如此,他又怎么舍得?
他要走时,友人熨着衣服朝他叹气:
“叔颐,我知道留你没有用。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总还是要走的。”
他那时匆匆拣着行李,顾不得自己回了什么话,只记得抬头时友人悲哀的眼神烫了他一下。
“你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沈厌卿阖着眼,依旧睡不着,于是问了墙里那人最后一句话:
“……圣躬安否?”
西面的墙轻轻响了两下。
安。
沈厌卿苦笑了一下。
安就好,也对得起他这一路的担心。
……
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大概是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落了地,心里放松下来了,他睡的还算不错,一个梦也没有做。
窗外响起鸡鸣,沈厌卿起床梳洗,穿好衣服,走到桌前将杯子倒满。
“念着你一夜辛苦,给你倒了杯水。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喝。”
他朝着西墙轻声道。
其实也没想着用一杯水就能和人套着近乎,只是觉得在墙里窝一晚上确实有点委屈人。
沈厌卿暗道人上了岁数还是心软,取了包袱,径自下楼去了。
良久窗外传来马蹄声,是三人骑着新换的马往京城方向去。
与此同时某块墙板松了松,吱呀一下翻开,里面的人松了松筋骨,扶着边走出来。
监视楼下那两位的,隔壁两间住着的,一听人走了都匆匆忙忙赶过来。
但见看守这屋的“暗卫”站在桌前,捏着杯子愣神。
“公子,这……来路不明,喝不得啊!”
这是个尖尖细细的声音。
被称作“公子”那人却像全没听见似的,举杯一饮而尽,像是在向什么人祝酒。
“无妨,朕信得过老师。”
第4章
宁蕖觉得,沈大人的脸色更差了。
过抚宁前,沈大人虽然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急着赶路,可多少还会偶尔和他们说笑,缓解一下紧张气氛。
知道沈大人一直以犯人自居之后,宁蕖心里颇不是滋味。
现在……宁蕖觑着前面人的表情,总觉得沈大人心情已经差到了临界。
昨夜之前肯定不是这样的,昨夜到底怎么了呢?
他往杨驻景那边瞟了一眼,意料之中地没得到任何回应。
杨小侯爷新换的马不大听话,捉到空闲就啃路边的草,低着头不往前走,故而小侯爷这一路都忙着和马较劲,倒是免去了被低气压迫害之苦。
宁蕖咂咂嘴,想找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脑中转了半天还是无果。
沈大人前几天都恨不得昼夜不歇地跑,今天却不急了,慢慢悠悠地走——他没过脑子,捡了个话头张嘴便问:
“沈大人,若按昨天的速度,今天日落前就可进城了;要是现在这么走,说不定赶上城门关了就进不去了。”
“虽然我们身上有旨意在,能特例开门,可多少有些不方便吧……?”
沈厌卿没回头,似乎扯了一下嘴角:
“宁公公就不好奇,密信上写的是什么?我和杨小哥知道了,唯独你不知道,却也不见愠色,可见宁公公心性十分的好。”
宁蕖顾不得这一顿答非所问,直低着头奉承:
“您言重了,咱家虽不聪明,可是知道当奴婢最重要的就是本分。”
“圣上写的字,只说给沈大人看,那就只能给沈大人看。咱家就是心里再好奇,也是不敢乱问一点儿的!”
至于杨驻景是怎么知道的,那是另外的事,干系不着他。
沈厌卿颔首。
“宁公公明事理,我从第一面就觉得是个前途无量的人。杨小哥看着也面善,总觉得在哪见过。”
“——你二人这样心性纯净的人,在现下的世道实在罕见,也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中的。”
“一路风尘劳累,辛苦你们了。”
宁蕖听的糊涂,旁边杨驻景极难得地捡起了话茬,让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沈大人何必这么担心?我知道您心里面别扭。有的话我不能说,但我觉得……这一程应是喜事。”
他说到“喜事”的时候表情有点怪,但最终还是用了这个词。
是啊。
沈厌卿心中一叹,捉奸弑恶,为民除害,怎么不算喜事呢?
他也不是铁了心要怀疑自己以前的学生,但和帝王家讲感情多少有些太不聪明。
姜孚动这么大架势骗他回来,又大摇大摆地跑到抚宁,弄许多手脚,简直要将“就是在骗他”几个大字贴在他脸上。
最后到底要干什么,饶是他看着姜孚长大,也实在是猜不透了。
让姜孚如此动心思的,会是小事么?
他知道自己跑不了了,所以就更加好奇事情会如何结果,他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向来擅长计较得得失失、蝇头小利……
他略微偏头,余光里看见杨小哥正定定看着他。
虽然对方有意隐瞒身份,但他其实认得这个孩子——姜孚的表弟,先太后胞兄的长子,几年过去长开了,但也不耽误认脸。
若没记错,名字取的是个“挥戈驻景”的典故,一向照着将才培养。
看着低调,未来却要承袭爵位,不知道姜孚是怎么把人从侯府里单借出来的。
“宁蕖”这个名字大概也有点说法。
当今圣上身边跟着的大太监叫安芰,尚年轻,但有手段。
一安一宁,名字意思又相近,即使不是心腹,至少也是一起培养出来的——听着就是一个池子的。
宁蕖对此好像没什么自觉,至少没有显出背后有所依仗的样子,对他算是客气。
想到这,他笑了一声。
同气连枝的两朵荷花儿,听着感情都好。
不能怪他多想,单是一个名字确实没什么,但要作杨小侯爷的搭档,要当到文州传信的密使,确实就需要这么些身份了。
尽管他现在还没弄明白,姜孚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件事。
为什么呢?
他心里乱,随口答了杨驻景:“喜事好啊,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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