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伴驾的安芰其实有着同样的疑惑。
掺和进这件事的所有人里,除去陛下和沈厌卿,他是最该清楚情况的,偏偏他也一头雾水。
自宁蕖出发,他担心得几天几夜睡不好,今日端茶还差点摔了盖碗。
毕竟是他荐去的人,出了事第一个就追到他头上。
实话实说,他也不觉得这是件好差事,要不是陛下向他要人,还点了名要宁蕖,他是不忍心把人供出去的。
他当时还多嘴了一句:
“既然是去见沈少傅,何不用认识沈少傅的旧人呢?”
姜孚不回答他,只给了个眼神。
安芰结合着自己听说的宫廷旧事,大胆妄自揣测,这眼神的意思也许是:
你是要去请朕的老师呢?还是要派人去杀朕的老师呢?
安芰缩了一下脖子,不吱声了,转身去找宁蕖利落地宣了旨,给了东西。
这事不能再往外传,否则若讨论起来,他肯定是认为沈厌卿凶多吉少那一派的。
无他,就沈少傅在京里残留的这点名声,真要是暴毙街头也只会被人说成恶人自有天收。
陛下这几年根基渐稳,想讨讨以前的债也正常,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事看着简单,但一般人做不了:
陛下没发话没表明态度,谁站队谁就倒霉。
这样的大道理,出门之前都懂,可路上十几天几十天相处下来,混熟混亲近了,难免就会动其他心思。
宁蕖这人比较特别,看着干净透亮,做事情偏能不偏不倚。
给他指个目标,他就能稳稳当当走到底,任旁边有什么五光十色的都不瞥一眼,事情还干的完美漂亮。
这是天赋。
老公公们都说,宁蕖是办大事的材料。
就这么一块儿奇才,被圣上拣出来,送文州去了。
旁的不说,真把沈少傅带回来就算立了功,安芰能先擦把汗了。
可听人转述了沈厌卿昨天在席面儿上的话,安芰的心又提起来了。
什么“犯人”,什么“下毒”……敢这么揣测上意的,换别人他早替皇帝喊一句“推出去砍了”,潇洒地甩甩拂尘转身开始劝陛下别动怒了。
但最近几天他都慎重慎重再慎重,只是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圣上的表情。
圣上没表情。
他们这位圣上可能是打小家教严,或者帝王心术修过头了,怕别人靠表情摸索出圣意,因此大多数时候都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偶尔笑笑,也都是场面功夫,笑意够不着眼底。
安芰打站到这位置第一天就深受其害:
他是伺候人的,琢磨不出皇帝要什么,怎么端茶倒水溜须拍马呢?
磨合了这几年,勉强算是得了点真谛了,但还没到能卖弄的程度,只能说是凑合。
但他千想万想都觉得,沈厌卿有胆子讽刺陛下要下毒杀人,陛下怎么都不该高兴吧?
退十万步讲,那些菜怎么看都没问题,杨小侯爷还主动试了,这待遇,连小侯爷亲爹都未必有过。
沈厌卿明知如此,明知道陛下就在楼上,还说那些酸话,多少是有些给脸不要脸了……
他也只敢在心里这么想想。陛下明面上还奉沈厌卿为师,前朝的御史们拱一圈儿火也轮不到他。
再说昨天晚上,陛下亲自……亲自躲在墙里监视这沈大人,窝了一晚上,不知道听见看见了什么,今早又一副心情不好的模样。
还喝了桌上那杯水,弄的他掏出来的一把试毒银针倒像是多余。
后来他还是小心取了两滴试了,确实没什么问题,可沈厌卿这幅浑身是刺的不配合态度总让人心里头硌得慌。
陛下喝了水,一句话也不多说,调车马来直奔回京的路,其他人只有跟着的份儿。
那些暗卫兄弟比他有素质,更不和他来往,他也没法子知道宁蕖和杨小侯爷那两间有没有出什么事儿。
他上任晚,一天也没赶上沈厌卿在京城的日子,实在是弄不明白,陛下折腾这么大一圈,到底是为的什么呢?
第5章
一路无惊无险,傍晚时到了京城。
城墙上烧着如火的残阳,大路上烟尘几净,与几日来抄近路走的小道相比大有不同,跑马时舒服的多。
城门没关。
宁蕖一算时间,总觉得过了点了。
他向城门守卫打听,对面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没给钦差的牌子面子,只示意他们快走。
宁蕖待要再施展一下套话的能力,肩上却被人拍了拍,转头就看见杨驻景脸上笑得不怀好意。
其背后的沈厌卿顶着帷帽朝他摇摇头,轻纱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宁蕖:“?”
他没看懂,但听话地跟着走了。
在宫里当差十几年,他最清楚的就是,弄不清情况的时候先听别人的,至少出了事埋怨不到自己。
——更何况沈大人和杨小侯爷也不会坑他。
主路上人不多,城里的人都以为城门早关了,不往这边走,城外也少有人再进来。
沈厌卿在离京城一二十里的地方就戴上了帷帽遮脸,陡然显得有点难以亲近。
“若是遇到故人,被认出来恐怕会有些麻烦。”
他说这话时虽然脸是遮着的,但宁蕖总觉得他眼神在垂纱后面乱飘。
不过,沈大人的事情轮不到他管,他有钦差的任务在,带人蒙面进城不成问题。
再者,陛下的意思也是要保密。京城人多眼杂,要不出差错,只能一再小心。
宁蕖有心请教城门的事,但正事要紧,遂抱着满心疑问直奔目标。
京城的大道上不可纵马,三人压着速度磨到宫门口。他下了马上前,不待开口守卫已认出了他,齐齐让开:
“宁公公,请。”
钦差出宫时只二人,谁也没问多出那人是谁。
宁蕖回头,见杨驻景牵着马,借着身形优势把沈厌卿挡得严严实实,沈厌卿则低着头一言不发,只等着跟着他们进去。
有人替他们把马牵走,宁蕖在马上颠了一天磨得生疼的大腿根终于得空休息,一时竟有些不会走路,落地头两步歪歪扭扭的。
杨驻景扶了他一把。
“你这骑御还是要练啊。”
宁蕖正心想他一个宫里伺候人的练什么骑射,却见沈厌卿也从另一边托了下他的胳膊。
“辛苦宁公公了。”
依然是万年不变的微笑。
宁蕖有时候想,沈大人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天天拿着尺规比着角度对镜练习,才做到每次笑得明明一模一样,却仍让人觉得温和可亲如有春风拂面。
一见如故,再见就觉得好像上辈子攀过亲戚。
若是有这样的好办法,怎么不见有人教他们这些奴婢?
和沈大人一比,赔笑都觉得自己的笑容便宜了半吊钱。
他急忙整顿了下脚步,回道: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
想了想,还是又补了一句:
“大人您似乎在此道上颇有造诣,实在让咱家羡慕。”
他有意隐去了沈厌卿的姓氏,怕有心人听见。
宫里头三步五步便有待命的宫女太监,但凡大点声说话都有让有心人听去了的风险。
大约是进了宫门觉得松了口气,杨驻景颇恣意地扬扬头,甩了下清晨随手扎的马尾——跑了一天已经很乱了,笑了一声:
“听说陛下的骑射还是大人启的蒙?”
沈厌卿被这么一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微微偏头沉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宁杨二人等了半天,他才意识到有所失态,抱歉地笑笑:
“不过是牵过几次马而已,陈年旧事,倒让你们笑话。”
他一身青色布衣,站在朱红的宫墙前,头上是垂纱的斗笠,白纱在晚风里轻轻荡起,身姿立如玉山,与此间一切都格格不入。
宁蕖和杨驻景在那一刻都有点恍惚,心里头升起相同的念头:
他一点也不像被帝王厌弃的旧臣,倒像是终南山上请下来的隐士,离了山水中的隐居之地,正要到庙堂间有所作为。
宁蕖想起自己搜罗来的许多传闻。
那些血腥荒唐又见不得人的往事,那些只是听着都令人胆战心惊的手段,那个人人闻之生厌恨不能生啖其肉的身份……真的和眼前这个人有关吗?
如果可以的话,宁蕖是不愿意相信的。
那“隐士”在初见暗淡的夜色中开口:
“陛下还未回宫,二位钦差要将我安置在哪里呢?”
宁蕖恍然大悟:
“原来城门是因为陛……”
“车驾不及马快,白日赶回有些勉强,但若是另拨快马入城提前知会城门延期关闭,时间上倒是差不多。”
杨驻景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点点头。
“后面的事情我比宁公公清楚,我来吧。”
说罢,他上前一步站到沈厌卿面前,很是正式地一抱拳,肃然开口:
“大人,请移步披香苑。”
宁蕖一悚,顾不得冒犯,要拦住杨驻景问是否听错了地方。
却见沈厌卿波澜不惊地点点头,转身就走,似乎对那三个字所指的地方十分熟悉。
杨驻景随后护送。
宁蕖本该去面圣,现也无处可去无圣可面,只能跟着。
他脚下跟的紧,可头脑里一片乱麻,总觉得这几天把这辈子的荒唐事都见过了。
那披香苑,不是隶属后宫吗?
……
照常理说,杨驻景这样的身份年齿是不该踏足后宫的。
但当今圣上后宫空置,本该热闹的大片宫殿毫无人烟,只有内侍定期打扫,等待新主。
因此像杨小侯爷这样领了旨意来办事的,逛逛其实也无所谓。
但杨驻景只有幼时姑母召见时才来过几回,姑母死后,他也没再来过。
为了能领好路,他有心研究过安公公给的地图,凭着背舆图的本事把南南北北几尺拐弯都背的烂熟,自信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可眼下却用不上他,本该由他领路的人正走在他前头,一边走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路旁的宫墙飞檐。
杨驻景甚至能从他动作中读出有句有逗的话来:
几年不见,宫里面还是这样啊。
他想不通,为何离京这么多年,沈少傅还是记得宫内布局?连三尺宽的小路都记得清楚?
杨驻景从两面墙中间挤过去,狼狈地拍拍身上蹭的红色墙灰,看着在小路那头抱着帷帽笑的沈厌卿说不出话。
这时他觉得,一路上都在忙着假笑的沈大人好像笑的真诚些了,似乎真因为看他险些卡在墙里就被逗的眉眼弯弯。
难不成六宫中发生过什么美好回忆?让沈少傅触景生情,连架子也忘了端?
杨驻景不是那好八卦的主儿,但在这地界就难免多想,一边唾弃自己好事一边多想。
“不怕杨小哥笑话,实是想起了些趣事。这条路本是图纸上没有的,只是老匠人喝醉将墙画的太宽,建起来才发现问题。”
“先帝仁慈,没有降罪。这条路也未做修改,就如此留下了。”
“我从前走过时衣饰太厚太繁复,也觉得狭窄不便;而今一身布衣,反倒觉得如此宽窄正好。”
宁蕖从墙后面探头:“大人实在豁达!”
杨驻景咂舌,饶是已相处了十几天,他还是经常感慨于宁蕖反应之快。
二人身份差异悬殊,他以前实在是没练过这些顺着人说话的本事,也看不上这些。如今到了用得上的时候,倒是真羡慕对方的口才。
他晃晃脑袋。瞎想什么呢,今日过去后,这儿也没他的事了。
他有点可惜地看着沈厌卿,像是看着什么奇珍异宝。
这位大人牵涉到许多事,也许是本朝最大的谜团之一,在他眼中无异于人形的鲁班锁九连环,谁能不起好奇心,想要鼓捣鼓捣?
可惜不能问也不敢问,昔年皇权更迭皇子夺嫡的事,卷进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宁蕖显然也深谙此道。
披香苑占地不小,但不如他们想的富丽堂皇,反而做了些精巧雅致的布景。
院中杂植桃李梅,掩映小路曲折,不像宫殿,倒像是山里的庄子、京郊的园林。
梅花开过了,桃树李树上满挂着花苞,荷花池畔的垂柳随风轻荡,荷叶荷花还未长起来,有几尾锦鲤水中畅游。
池中央放着好大一块太湖石,瘦而皱,有两人高,杨驻景的眼神一下就黏上去了。
“宫里竟有这样的地方……”宁蕖喃喃道。
宫里寸土寸金,披香苑竟能这样这样折腾,不知道以前住在这里的娘娘是得了多少恩宠。
“这不是我家去年送陛下的及冠礼吗……”
杨驻景也有点恍惚,一时竟忘了这句话一下子揭了自家身份非富即贵,不过在场二人心中都有数,也没人理会他。
沈厌卿虽不言语,可满目也是惊艳之意。
宁蕖心中不禁感慨,陛下的用心还是得到了回报。
抛开这里是后宫不谈,抛开抚宁驿的诡异不谈,抛开陛下的用意至今不明不谈,沈大人此次入宫,确实还是得到了最细致的招待的。
往深处走去,朱墙琉璃瓦掩在一片粉白中,竟也不显突兀。
内殿大门敞开迎客,正中圆桌上放着一壶茶并三只茶杯,壶口还飘着淡淡白雾,另有酥点豆糕盛在小托碟中。
左右看去,不见有奴婢迎上来,但门后墙角等隐秘处可见有人低着头待命。
“沈某独居久甚,不习惯有人随侍。圣眷隆重,罪臣万死难报。”
沈大人忽然开口,宁蕖知道这是解释给他们听的。
陛下大概是考虑到沈大人刚从文州的山上被请下来,一时适应不回宫里的环境,因此从这披香苑的环境到那些一言不发的奴婢,都是有意挑选过的。
沈大人就是再有一万个提防的心思,此时也该软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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