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了头,就好像没个终点。
玉白色的圆珠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稀稀落落铺了一地,在湿布上安分得很,像场怪雪。
二十二起先殷勤捧了一把,后来觉得没治了,又抛回地上。
在外头价值连城的上等珍珠,此时像是弹丸似的在地上弹来弹去。
沈厌卿若有所思。
二十二故意怪叫:
“不会是这里有三十四颗特别的,要来人挑出来吧?那未免强求了些——”
虽如此说,她已经开始从衣服夹层里摸索工具,挽起袖子,要动手挨个挑过去。
沈厌卿则蹲下摸了两把:
“讲不通。若是一年增一颗新的特殊的,太过复杂了,死物办不到。”
“随便捡几个吧。”
说话间他已开始动作,把捞起来的珠子放到桌上。
说来奇怪,圆溜溜的东西本该乱滚,可是他手一落,那些上桌的珍珠就老老实实稳在原地了。
二十二也帮忙,转眼间摆好了三十余颗,排得跟星斗似的,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沈厌卿思索片刻,又开始把桌上的挪到石凳上。两只石凳,各一十七颗,甚至两边排布都对称。
乐声依旧,也没见有什么动作。
沈厌卿眨眨眼。二十二也学他的样子,眨眨眼。
沈厌卿伸手,把石凳上的珍珠都拂回到地上去。
二十二一句也不多问,照旧有样学样。
喀啦啦几声,墙壁里传来机簧的声音。
曲声戛然而止。
他们来时路上的石屏自行动了起来,盖住了入口,而先前他们认出的兰草图则一阵抖动,收了上去,露出一条新路。
二十二抢在石屏完全合死前要冲上去卡门,却被沈厌卿按住:
“先往后走,荣宁如此谋算,不会留死局。”
暗卫头头闻言冷静下来,转头快步赴往新路。这一道门更窄更小,但也不须低身或侧身,走起来很是舒适。
往前几步开阔了些,依旧有灯,嵌在凹进墙去的暗格里。
类似的暗格仍有许多,有些摆着首饰古玩,有些是石雕——仕女或是慈英太子,但沈厌卿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另外的某一种上。
——书。
更精确些说,是本和册,缝线自用的手写本。
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紧挨着排在一个又一个格子里,看起来连想要抽出来都困难。
二十二担心有机关暗算,做好了些准备,替他去拿,小心翼翼抽了两本打开。
里面都是些看不懂的文字。
作为这一代的暗卫,二十二是专长于武学,没经历过沈帝师那一辈的有意栽培,因此此时也只能充满希望地看向前辈。
沈厌卿接过来,翻了翻,定论道:
“……我也没见过,或是荣宁自创。”
封面封底也是一样的鬼画符。笔迹倒是工整清丽,勾画中带着不小劲力,唯独一字不懂的现状实在让人恼火。
再翻再找,还是一样。本本都是整整齐齐的陌生语言。
沈厌卿往后倒了倒,找到第一个出现本册的格子,抽出第一本。
这一本的靛青封面下,用墨写了一行小字,深色背景深色墨汁,须得十分贴近灯火才能读的清楚。
“此文唯皪山鹿慈英可解。”
……慈母之心啊。
虽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恰当,但是这一手段确实极大程度地保证了文州那位的安全。
能掘出此地的人非富即贵,最大的可能是皇亲国戚。
这样向上一报,只要皇帝不是莽撞地早十年把慈英太子教推平了,就一定会暂且再留住那人。
破译与否,招来京城与否都是其次。
但只要新朝的帝王存着一份好奇,鹿慈英的性命就稳当了。
康雪,荣宁大长公主,这前朝末帝的长姐,到底在算计什么?
鹿慈英并非有继承权的男丁,按照本朝的处理也并不会落得太过狼狈的结局——虽然康雪在二十多年前也许不知。
但是那样的一个人,费如此周折,难道真只为了保住自己的亲子?
若只为了这个,早些年做好伪装,融进民间,比现在还要自在许多。
为何要送他去皪山上,当那举国皆知的旗标呢?
“……”
无论如何,姜孚要的东西已经有个交代了,也就没必要再多勾留。
事关紧要,这些东西如何处理,回去再细致讨论。他没资格在此决定。
沈厌卿再不管旁边暗格里有着怎样五光十色的丰富样式,只催着二十二快步向前。
二十二也是个听话的,说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也没异议。
这路像是没尽头,又窄又长,若是常人走久了定会心慌。再加上后面的路又封死——
“这一处是往上了!”
二十二踩出了向上的坡度,回头惊喜道。
因着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地界,她说的极小声,脚步也放得完全缓下来。
沈厌卿点头——他脚下一直没声音,此时也无需调整,示意她继续。
坡度并不陡,按照他们下来的深度来算,最后剩下的这一段应该还很长,须得耐心小心。
二人接着在明明暗暗的灯烛里向前,不知过了几时几刻,终于到了一开阔地方。
墙边有梯子,没多的谜题,只一个石纽。
二十二挥手示意帝师退到安全地方去,自己按下了。
这一次的机关启动声细微,但很长很长,窸窸窣窣响了半天。
抬头望去,上面似乎挪开了一层,但依旧是黑的。
二十二仍不让沈厌卿过去,自己爬上梯子,往上一抬,开了道门,但没有光。
她看了许久,“咦”了一声,探出半个身子去,又探了许久。
看来是没危险。
沈厌卿走到梯下,轻声问:
“上面是哪里?”
二十二扭头向下,表情很怪。
她咬了一下嘴唇。
“是……皇宫。”
第35章
沈厌卿看出, 她那幅表情并非出自讶异。
而是看清了上面具体是什么之后,另扭出的些欲言又止。
荣宁公主府的地下密道,终点竟是通往皇宫——这实在是让他吃了一惊。
也难怪将来路都闭上了不让回去, 看来是铁了心逼发现这里的人入宫上奏,禀明鹿慈英之事。
这样想来, 二十二的反应才更是奇怪。
不顾这地下庭院起终的疑点, 竟和地上冒头的地方纠结起来了。
一路来看, 这小姑娘都是有话说话的性子。
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情景,才配得上让她来瞒一瞒呢?
他好笑道:
“是我不能去的地方?哪一宫哪一殿?”
“若是不能说也就算了,我不多问。”
他差点打趣说, 可以把他眼睛蒙上拎出去。
他这么本本份份的人,还不好糊弄么?
二十二眼神飘了一下,收身回来,缓缓关上了天花板上的出口。
蹙蹙摸摸地,像是钻了个下水道盖。
她没往下退, 收紧五指扒在原地,讪笑道:
“帝师帝师,看您这话说的,宫里哪有你不能去的地方呀……”
沈厌卿微笑着不答话,揣起手,目光往上一飞。
意为:
这不是么?
他真的不好奇,真的。
他都决心放权六年了,姜孚如今就是在宫里建酒池肉林, 藏八千美女美男, 他也不会管的。
二十二手下狂搓着梯子边儿, 无意间刮掉了两层漆皮。
若不是隔的太远,定能看见她额上新冒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嗐!这个……”
“……呃……咳咳!”
“那个……”
这小暗卫一直伶俐得像是比别人多长了两条舌头, 这时候看起来倒像是哑巴了,半天说不出几个有用的字。
沈厌卿仰着头,也不嫌累,要看看她能编出来什么。
叫帝师叫的那样亲热,看起来是把最早那个二十二的崇敬之心一脉传下来了。
既奉他当个前辈,围牵绕后那样殷勤,眼下要怎么哄骗他呢?
其实随便编个理由就行的,他这人看结果多于看过程。
姜孚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哪怕端到他眼前,杵进他脑袋里,他也可以装不知道。
更何况宫中各项事务本来就多,如今也不是崇礼刚开年的时候了,他不必事事都清楚。
二十二朝他尴尬地笑,嘴角掰了好一会,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真不是不能让您看,只是也没知会陛下一声……”
“唉!”
“就当是我自作主张——回头陛下问起来,您得保我!”
她慢慢往下退,边下边看着,怕碰着人。
落了地,她往旁边一撤,给沈厌卿让出路来:
“您请!”
也不知她在刚刚半柱香里到底想了什么,脸上竟带了点视死如归的意思,和之前要去拦住石门闭合的时候有两分相似。
沈厌卿愈发觉得有趣,一拂衣摆,作势要上:
“这可是你说的。”
二十二扭捏:
“我做事从没有反悔的!您请吧!”
沈厌卿很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她的表情,想再得到些线索,不过无果。
于是他拾级往上,动作很缓,像是沾了二十二刚才留在这梯子上的犹疑。
小暗卫头领没跟上来,只在梯子底下逡巡,若手里有个帕子,定早早绞碎了。
沈帝师到了最顶上,回头看看,正见她抻着脖子往上瞧,与他目光一对就亏了心,比出四指朝天:
“——我发誓!我保证!天塌下来我担着,您放心看!”
“真的没有什么!真的!”
沈厌卿无奈:
“不是这个意思……你把灯笼还我。”
方才上来的时候,二十二怕他动作不方便,帮他把灯笼拿着了。等到这时他才想起:
外面好像没灯!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殿,平时竟不掌灯火,这样隐密。
看来或是个仓房一类的闲置地方,没人,他们上去了也一时不会被发现。
还须得叫二十二尽快回仁王府报信,免得姜孚发现中间门墙闭锁的时候吓飞了魂。
二十二像是才醒,把灯笼提手举得并肩高,歪着头,眯了眼,瞄一瞄他。
“啧!别扔——”
话说晚了,那小圆灯笼连着握柄,箭矢一样飞过来,在他手扶的那一道横木上连连绕了几圈。
纸面里,蜡烛顶上的光亮如一道澄黄的流光,甩得忽长忽短,竟没有就这么灭了。
虽知道她不至于失手戳死自己,伸手去解仍是耗心耗力。
沈厌卿要保衣服干净,不能倚在梯身上借力,只能单手勾着线绳向外拉,凝着眉扯了半天。
二十二又一副做错了什么的样子,低着头不看他,脚下密匝匝蹭了两步。
待他取下灯笼,手里提着,开了顶门登将上去,才见了那屋子的一个小角:
灯火熹微,但他的眼睛还可以,能看出这是个藏书阁之类的地方。
出口前面有个博古架掩着,也该庆幸没压在这盖板上。
倒不是担心二十二撬不开,是怕上面的东西轰然一起倒了,到时候姜孚又不要他赔。
——既然二十二那么犹豫,这里藏着的该是极珍贵的玩意儿。
见上面果然没有人声,他也就放心登上最后一阶,迈出步子,踩在结实地面上。
荣宁到底要做什么已经不是他该考虑的了,姜孚自会善后。
二十几年前前朝的旧事,他也不想那么关心。
如此看来,兴许眼前这二十二力图瞒住自己的地方,还能与他关系密切些。
陛下呀陛下,这可怪不得他……
怪就怪这些小暗卫别的不传,非把这对他百依百顺的破毛病传下来了吧。
也是他对皇帝的忠诚是实打实的,不然这些后辈们也不至于对他这样。
若是他敢有反骨,这些人第一个宰的也是他。
沈厌卿低身回头,轻声招呼二十二:
“你上来吧。”
二十二一回神,两下就窜了上来,在他身边笃笃绕了两圈。
不知道她在急什么,蹙着眉要和他告别:
“我走了!您慢慢逛着!我去仁王府,叫陛下回来!”
她从灯笼里把蜡烛掏出来,几个闪身点亮了所有的灯,噌一下冲出去了。
殿里一下子亮如白昼。
沈厌卿跟了几步,还来不及说一声路上小心,已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他摇摇头,正要自顾自探索起来,又见二十二猛然探头回来:
“对啦,您别到处走动!”
沈厌卿应了一声。
这他知道,他现在还算是被姜孚藏着呢。真叫人看见了,他自己也麻烦。
二十二关门,使了些技巧把门抵上了。
门外传来几声渐远的脚步声,随后听她嚎了一嗓子:
“来人呀!给姑奶奶牵马!”
沈厌卿会心一笑,看来她虽是在暗处做事的,可在宫里还混的不错。
他回过身来,打量着室内陈设。
这里并不大,书架博古架占了大多数位置。
架子上摆的,有常见样式的收藏品,有些珍贵藏书——这都并不稀奇,毕竟是皇帝的地界。
令他生出好奇之心的是一种木片夹子。
外观上像一叠厚木片摞在一起,用的是好木头,里面夹着些碎银似的亮点,散发着淡淡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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