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弯腰,随手捏住方秉雪的下巴看了看,能自主呼吸,口鼻也没有落叶杂草之类的堵塞,瞧着无甚大碍,就是在河里挣扎时间太久,浑身湿淋淋的,仿佛给眼睛也洗得干净,黑白分明,很漂亮。
就是表情有点懵,傻乎乎的,显得刚才的惊鸿一瞥,像是错觉。
奇怪,救人时和对方视线接触的刹那,周旭居然心头一跳。
他觉得那双眼眸,很亮,很凌冽。
有种带着杀机的美。
“啪!”
对方挥手,给周旭的胳膊打开了。
周旭挑了下眉,沉默地看他。
“哎呀后生你是不知道,这条河有多凶险!”
“明天去下游那看看,别想不开,赶紧联系家人吧。”
“就是,这河看着浅,里头都是老深的沙坑!”
七嘴八舌的劝慰中,对方勉强平稳住呼吸,踉跄站起,四处张望,竟是又要往河里走的样子。
周旭的脸拉下来了。
他毫不客气地给毛巾甩过去,兜头扔那人脑袋上:“你当老子给你从河里捞出来,是闹着玩?”
“烂命一条不想要了是吧,”周旭骂人的时候很凶,脖颈上都绷着青筋,“成,那你跳,今晚上你要是再往里头跳,保证没人给你收尸!”
他冒完火就转身离开,一路还踢飞了个易拉罐,骨碌碌地滚了很远,那个小眼镜慌忙跟上,小心翼翼地笑:“旭哥,我载你回去吧?”
周旭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脸色有些差。
都说他手硬心黑,因为只要遇见自尽死去的,或在水里发现尸身,请周旭去捞,他就懒洋洋地叼着草杆,眉梢一挑,坐地起价。
语气无赖,有种蛮不讲理的狠劲:“急什么,反正人已经没了。”
不少人背地里看不上他,觉得这是发死人财。
这些周旭自然知道,但也无所谓,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管外面洪水滔天,这会儿衣服已经穿好了,身子还是有点冷,周旭从小眼镜那要了根烟,刚叼嘴里——
“砰!”
有人从旁边经过,狠狠地撞了下他的肩膀,竟然给周旭都撞得趔趄了下。
周旭“嘶”了一声,眯着眼睛打量过去,只见那个被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的年轻人,正闷声不响地往前走,刚才砸过去的毛巾,人家也没用,毫不客气地丢在地上,所以浑身还是湿透的,衣服很重,“啪嗒啪嗒”地往下淌水。
显得背影倔强又狼狈,只留下两溜儿湿漉漉的脚印。
刚好,后面突然传来动静,一阵惊呼。
“哎,出来了?”
“搭把手,别光看着啊!”
小眼镜噌地一下转身,满脸讶异:“哥,有人从河里爬出来了……没沉下去啊!”
周旭低头给烟点上,含糊地“嗯”了一声。
进水那会儿他就看见了,说什么沉下去,其实就在不远地方浮浮沉沉,眼看着会水,水性也相当不错,被他揪住的才是个旱鸭子,所以给人拎上岸后,周旭就拿毛巾擦了擦身体,不打算再下水。
还殉情呢。
一个假意一个真心的情况,周旭见的多了,没当回事,只是这等桃色话题实在吸引人眼球,都多久了,岸边的人还围在一块儿窃窃私语,不肯散去,几个钓鱼佬连杆子都不顾了,也要用眼睛追着人家看——
那个从河里爬上来的男人,匆忙道谢后,就踉踉跄跄地去追另一个了。
跑得还挺快,没多久,身影就一块消失在夜幕下。
小眼镜话是真多:“果然俩男的,情种啊……”
是不是情种周旭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人是个报复心极强的倔驴。
因为自己情急之下的巴掌,就恶狠狠地撞了他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连声谢谢也不说。
拉倒吧。
周旭斜靠在摩托车上,嘴里还咬着烟,眉眼冷硬。
“啧,真没素质。”
-
“说谁呢!”
方秉雪杀气腾腾地抬眸:“你再说一遍?”
王川把一盘水果放桌上,随即后退:“我什么也没说。”
他逃跑的速度太快了,和刚才从河里爬出来的狼狈两模两样,秒速流窜到了厨房,保证附近有菜刀等武器后,才嬉皮笑脸地探头。
“真的不行吗,”王川扒着门框,“你这模样完全可以上新闻了,我就拍一张……哎呀我又不给别人看,发彩信多贵呀!”
他噗嗤一声笑了:“主要真没见过你这样哈哈哈!”
双眼泛红,脸颊还有掌印,浑身裹着个粉色珊瑚绒的小毯子,显得可怜,弱小,又无助。
和记忆中的精英形象完全不同!
方秉雪面无表情。
王川是他大学同学,貌不惊人,脑回路却十分清奇,一个四川人跑到东部警校读书,然后又来西北基层入职,本来说要去接应方秉雪的就是他,但是被突发情况绊着了,没走成。
这也是今晚这出闹剧的原因——
吃牛肉面那会,方秉雪一眼就感觉不对劲了,那个拎着腊鱼的男人,无论是走路姿势还是口音,都特意掩盖过,普通群众自然不会注意,可对于拥有敏锐直觉的刑警来说,他几乎是瞬间就和一个形象联系起来。
是一起跨省特大抢劫杀人案。
团伙的几名核心成员,至今尚未落网。
方秉雪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对方警惕心很强,行为举止非常自然,包括去公共电话亭的时候,都保持着憨厚的神态,整个人都平平无奇。
与此同时,收到短信的王川从街对面走来。
“建军,”方秉雪眼前一亮,亲昵地招手,“你怎么才来?”
电话亭内的身影,微妙地顿了下。
王川心领神会地迎上去:“嗐,耽误了一小会,我们领导简直是神经病……”
两人神色如常,说说笑笑地离开,四周也无人注意这小小的插曲,毕竟太过平常,就像建军这个名字一般——
不过,陈建军,是案件嫌疑人的真实姓名。
这点反应,足够了。
方秉雪不是专案组成员,没询问这边的具体细节,不知道案件进行到了哪一步,但砾川县的警力实在不足,连王川都是从临县抽调过来的,所以晚上的行动,方秉雪也参与了。
很简单,陈建军在饭店工作,他父亲会在晚上去捡拾废弃饮料瓶,趁着这个机会,警方上门搜查,试图在陈建军家里提取有效DNA进行比对,同时寻找证据,看能不能发现其他逃犯藏身之处。
可惜今晚战绩不佳,拖着蛇皮袋的老头叹了口气,就准备提前返回。
一辆普通的小型轿车内,王川收起对讲机,拍了下方秉雪的肩。
最初只是吵架。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拉拉扯扯了起来,王川演戏上瘾,对着方秉雪嗷一嗓子:“你个没良心的,我不活了!”
周围的群众原本兴致缺缺,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只有那个老头还充耳不闻,踩扁了一个矿泉水瓶子,就要离开。
不行,屋内的警方还没撤离,并且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
王川哭天抹泪的:“咱俩在一起容易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同时压低声音,语速很快:“饼你会游泳不……”
方秉雪毫不犹豫:“来!”
人群喧闹。
老头扭过脸,浑浊的眼睛都睁大了。
方秉雪的名字有些拗口,所以朋友们就喊他饼儿,或者干脆倒过来,叫他雪饼。
如果有时候他特别荡漾,穿得花枝招展,就是烧饼。
此时的方秉雪觉得,自己变成了冰皮绿豆饼——
从水里出来,他就被冻感冒了,这会儿裹着毯子也不行,浑身都抖,脸色也有些绿,不太好。
王川清了清嗓子,进行反思复盘:“我也觉得有点冒险了,你看都有群众下水救人,万一出点什么事,咱们的二等功……”
“阿嚏!”
方秉雪连着打了俩喷嚏。
王川顿了下,不大好意思地开口:“我去给你找点药片?”
“别了,”方秉雪把毯子丢下,“你刚拿出来的感冒药都过期了,我去药店看看。”
都大老爷们,没啥矫情的。
在王川看来,虽然方秉雪长得娇贵,其实挺糙的,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叮嘱了两句,随对方去了。
折腾许久,已经是凌晨了,方秉雪其实体力有点撑不住,他舟车劳顿,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水米未进,只吃了两口面,所以脚步就发虚,头也晕。
深夜,这座西北小城已经熟睡,只有几家店亮着稀稀拉拉的光。
方秉雪从王川的宿舍楼里出来,走了会儿才见到家小超市,准备买两包泡面,垫下肚子。
正在货架那找呢,余光发现了抹高大身影,些许眼熟。
不知是疲惫导致的幻觉,还是真的记忆被唤醒,方秉雪仿佛嗅到了很淡的机油味,混杂着河水的冷腥,强硬地向他靠近,苍白的指尖顿住,方秉雪放缓呼吸,侧身闪进最里面的货架。
超市装修简陋,没有贴瓷砖,交叠的影子隐在灰黑色的水泥地上。
方秉雪微微弯着腰,很认真挑选商品的模样。
可他确定,周旭已经发现自己了。
下一秒,那懒洋洋的声音就从旁边传来,可能刚抽过烟,还有点磁性的哑。
“大晚上的出来,你就买这个?”
头顶是暗黄色的灯泡,钨丝老化了,偶尔闪一下橙红的光,县城里的超市也没那么规范,东西摆放得有些乱,薯片和饮料堆在一起,花花绿绿的。
方秉雪怔了下,他真的是累坏了,又饿又晕,定睛看时才发现,自己伸手去拿的竟然不是泡面。
而是一整排的AD钙奶。
货架还贴心配上硕大的儿童画广告——
“甜甜的,酸酸的,宝贝天天喝,宝贝真快乐!”
作者有话说:
这里化用了娃哈哈在上个世纪的广告语[奶茶]
第4章
方秉雪没什么表情,特别自然地给手放下了。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这会心情有些复杂,的确挺感谢周旭的,人家帮忙修车,还奋不顾身地下河救人,这要是以前,方秉雪说啥都要去申请个见义勇为。
但偏偏是为着案情。
那会儿他被一巴掌打蒙了,身上没带对讲机,还得维持一副湿淋淋的脆弱状态,使劲儿往后看,想瞅瞅王川那边什么情况,结果可能是误会了,被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条毛巾。
方秉雪眼皮子一跳,也恼了。
水里的王川冲他比了个手势后,他便不由分说地离开,狠狠撞了一下对方的肩。
方秉雪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大部分情况下都挺懂事,尤其是在工作方面,更是没脾气,哪怕受了委屈也能理解,所以这会儿反应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
觉得不好意思了。
怎么冤家路窄,又在这碰着了呢。
落在周旭眼里,就是这人被他吓了一跳,红着眼睛,讷讷地给手收回去了。
方秉雪换的是王川的衣裳,一件浅灰色薄绒卫衣,宽松款,放在他身上有些大,尤其是袖子那,就露出点指尖。
周旭眯着眼,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画面,感觉对方耷拉脑袋缩着手,像是冻猫保护自己的肉垫。
“嗯,”方秉雪声音很小,“买点东西。”
狭窄的两排货架内,方秉雪站在最里面的位置,从周旭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睫毛,还挺长,被昏黄的灯光照着,有种毛茸茸的质感,而被打的那张脸在另一侧,看不到,不知上面是否还有指痕。
周旭舔了下嘴唇,没再说什么。
像是太无所事事了,随便地走过来,搭两句话,就转身离开。
方秉雪松了一口气。
他快速地从货架上拿了泡面和饼干,就去结账,超市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趴在玻璃柜台上面呼呼大睡,脸埋在两条胳膊里,下面一排的烟盒,摆放得很乱。
电视机还开着,信号不好,响着电流的滋啦声。
方秉雪看了看睡着的老板,又抬头去看周旭——对方挨着柜台,坐在个小马扎上,很闲情逸致地逗一只小土狗。
黄白相杂的毛,稀稀拉拉的,听见动静才慢吞吞地转身,好家伙,还是个龅牙,贼拉丑。
周旭挠着小狗的脑袋:“四块钱。”
方秉雪:“哦……好的。”
他从兜里找出张十块的纸币,放桌上了。
周旭没抬头:“零钱不够,给你两根烟……抽黄鹤楼吗?”
方秉雪“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周旭这才站起来,从柜台下面扯出塑料袋:“逗你的。”
方秉雪:“……”
怎么说呢,深更半夜,熟睡的老板还在打鼾,陌生而凌乱的小超市内,气质凶悍的男人硬邦邦地跟他开玩笑,还用的是第一次见面时的话。
似乎并不怎么好笑。
方秉雪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低着头,拘谨无措的模样。
找零的五元纸币被推了过来,泡面和饼干装在一个浅红色的塑料袋里,拎着沉甸甸的。
因为里面还有一整排AD钙奶。
周旭说:“找不开。”
他又坐回马扎上,挠小狗的下巴:“拿去喝吧。”
-
方秉雪晚上没住王川这。
他把洗好的衣服换回来,还有些潮湿,王川打着呵欠:“你穿我的也没啥啊,这件你拿走呗,反正是新的我都没穿过。”
方秉雪说:“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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