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絮倚在书案边,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你呀,就是不用心。若真认真学了,何至于此?”
时岁瞪她,这人莫不是以为世人都是能如她一般能五岁倒背《长恨歌》?
时絮倚在案边,指尖轻轻敲着竹简,忽然道:“其实父亲并非真要罚你,只是今日寿宴,各家公子小姐都会来,他怕你丢人现眼罢了。”
时岁闻言,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我何时丢过他的人?”
周涉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递给他:“上月诗会,你当着众人的面,把‘关关雎鸠’背成了‘呱呱雎鸠’。”
时岁一口糕饼噎在喉咙里,呛得满脸通红。
时絮拍着桌子笑出声,周涉则适时地递上茶盏。
时岁捧着茶盏,耳尖微热,正要反驳,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人顿时噤声,时絮反应极快,一把拉起周涉,低声道:“快躲!”
周涉身形一闪,已藏至屏风后,而时絮则迅速整理好裙摆,装作刚刚进门的样子。
门被推开,时父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案上只抄了两三遍的《孟子》,又看了看时岁嘴角残留的酥饼碎屑,眉头微皱:“时岁,你在做什么?”
时岁心头一跳,强作镇定:“回父亲,孩儿在抄书。”
时父冷哼一声:“抄书?抄到肚子里去了?”
时絮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笑吟吟道:“父亲,今日是您的寿辰,宾客们都等着呢,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时父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倒是会替你弟弟打掩护。”
时絮眨了眨眼,故作无辜:“女儿只是路过,见弟弟用功,便进来看看。”
时父盯着时岁半晌,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且饶你一回。收拾一下,出来见客。”
待时父转身离去,时岁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吓死我了……”
时絮戳了戳他的脑袋:“下次再不用功,可没人救你。”
周涉从屏风后转出,眼中带笑:“走吧,再耽搁,寿宴可要开始了。”
时岁拍拍衣袍,咧嘴一笑:“走!今日定要多吃几个寿桃!”
刚踏入前厅,时絮便被母亲拽住了广袖。
“絮儿,快来见见几位妹妹。”时母指尖力道不轻,时絮只得回首冲周涉递了个无奈的眼神。
时岁踮脚望去,只见几位着锦裙的官家小姐一见时絮便红了耳根,手中团扇半遮半掩地往这边偷瞄。他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周涉:“周木头,瞧见没?我阿姐可是男女通吃。”
周涉负手而立,目光却黏在那抹碧色身影上移不开:“阿絮她……当得起世间所有青睐。”
“没劲”时岁撇撇嘴,视线却被案上堆成小山的寿桃吸引。趁着周涉不注意,他广袖一拂,再收回时已藏了个拳头大的寿桃。
后院云亭是时岁最爱的去处。他叼着寿桃晃过去时,却见亭中已有道身影。
“咳——”他险些噎住,忙将剩下的半个寿桃藏到身后。
亭中人裹着月白色狐裘大氅,看上去竟比他还矮上半头。那孩子正踮着脚去够亭檐垂下的藤花,听到动静猛地转身,怀里的花枝散了一地。
时岁这才看清对方模样。
约莫十岁的年纪,瓷白的小脸上沾着泥痕,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活像只受惊的狸奴。偏生穿着大人模样的狐裘,衣摆都拖到了地上。
“你、你谁啊?”时岁下意识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主人家的样子,“这是我家的亭子。”
小公子眨了眨眼,突然从袖中掏出块饴糖:“吃吗?”
声音还带着几分奶气。
时岁盯着那块晶莹的琥珀糖,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强撑着面子道:“谁要你的糖!”
话音未落,对方已经踮着脚把糖塞进他嘴里。甜津津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时岁一时忘了词。
“我叫沈清让。”小公子拍拍沾灰的衣摆,老气横秋地作了个揖,“家父与令尊是故交。”
时岁含着糖含糊道:“你多大啊就学大人说话?”
“上月刚过了十岁生辰。”沈清让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时岁腰间,“你的玉佩真好看!”
这一指不要紧,时岁突然发现自己的玉佩不知何时沾满了寿桃的馅料。他手忙脚乱去擦,却见沈清让的狐裘被他蹭上了黏糊糊的桃泥。
两个小公子同时僵住了。
“我、我赔你!”时岁急得结巴,“我阿姐有好多狐裘……”
沈清让却“噗嗤”笑出声,婴儿肥的脸颊挤出两个小酒窝:“没关系,反正这衣裳穿着可热了。”
说着麻利地解开系带,露出里面鹅黄色的常服,整个人顿时活泼了七八分。
远处传来周涉的呼唤声,时岁慌慌张张把脏了的狐裘团成一团:“明日未时,我还在这里等你!”说完抱着狐裘就跑。
次日未时,时岁抱着那件洗净的狐裘,在石阶上数到第三百一十二片落花时,终于等来了脚步声。
“沈——”他猛地抬头,却见自家姐姐咬着冰糖葫芦晃过来。
“蹲这儿当石狮子呢?”时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父亲找你半日了。”
时岁把狐裘往怀里藏了藏:“阿姐见到沈家小公子没?”
“哪个沈家?”时絮突然顿住,“你说昨日那个穿狐裘的小古板?”
她蹲下身来,碧色裙摆铺开如荷叶:“沈将军月前就调任回京了,昨日不过是途经此地,顺道来贺寿……”
话音未落,时岁怀里的狐裘已掉在了地上。时絮拾起来抖了抖。
“你拿母亲珍藏的海南香来熏衣裳?”她捏着鼻子后退三步,“等着挨戒尺吧!”
时岁盯着青石板上斑驳的树影,突然问道:“京城离这儿多远?”
“快马加鞭三日。”时絮把糖葫芦塞进他嘴里,“怎么?我们家小岁岁要学话本里千里送狐裘?”
酸酸甜甜的山楂在舌尖化开,时岁鼓着腮帮子含混道:“谁要送他!我是怕……怕他爹揍他……”
时絮望着弟弟发红的耳尖,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有人托我转交的……”
油纸里躺着半块风干的寿桃,正是昨日掉在亭中的那半块。
桃馅早已发硬,旁边字条上工工整整的写下:时兄惠存,来年春,赔你满树新桃。
第14章
车队行到了清枫谷,时岁闭目养神,指尖在车窗上敲出规律的节奏。
耳边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时岁连眼皮都未抬,微微侧头,避开了射向他后脑的冷箭。
他轻哼着时絮幼时经常给他唱的小调,曲调未乱分毫。
直到周涉掀起车帘汇报:“刺客已全部伏诛。”
时岁这才慢条斯理的起身下车。
扇面展开,“勤于群臣”四个大字挡住了他半张似笑非笑的脸。
“说说吧。”时岁在被五花大绑的刺客跟前蹲下,绣着莲花的衣摆垂落在地。扇面微倾,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看得刺客浑身发冷。
“箫启明给了你们什么任务?”
见对方咬紧牙关,时岁笑意更深,折扇合拢挑起刺客下巴。
“这是何苦?”他摇了摇头,温柔的嗓音里透着惋惜。
叹息声未落,惨叫声已撕裂山谷的寂静。
时岁捻着那颗血淋淋的眼珠对着日光端详,鲜血顺着他的腕骨滴落。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他温声问道,指尖的血珠正巧落在刺客颤抖的唇上。
身后的沈清让眉心微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样的时岁。
刺客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惊起飞鸟无数。时岁却恍若未闻,将那颗眼珠随意抛在尘土里,折扇轻点刺客完好的那只眼睛。
“我数三下。”他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三——”
“我说!”刺客崩溃地嘶吼,“箫大人要、要活捉沈将军!”
时岁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染血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
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众人,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时岁忽然转头看向沈清让。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清让清晰地看见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翻涌着近乎暴戾的暗潮。
“沈将军好大的面子。”时岁笑着,却让周围侍卫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他踱步到沈清让马前,染血的扇骨轻轻敲在马鞍上:“箫启明为了请你做客,可是下了血本。”
沈清让握紧缰绳的手背青筋凸起,却仍不发一言。
“怎么?”时岁忽然用扇子挑起他的下巴,这个轻佻的动作让周涉心下倒吸一口冷气,“沈将军是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位箫太傅?”
沈清让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放手。”
“若我不放呢?”时岁欺身更近,贴着沈清让的耳畔轻声道,“你又要像昨夜那样……咬我吗?”
沈清让猛地挥开折扇,白玉扇骨撞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时岁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扇子,忽然低笑起来。
“好得很。”他转身时衣袂翻飞,对周涉道:“把活口带上,其余的……”余光瞥见沈清让蹙起的眉头,他恶意地勾起嘴角:“就地焚了。”
“派人去给箫启明送份大礼。”时岁随手将断掉的折扇抛给欲言又止的周涉,“就用那个活口的眼睛装着送去。”
“岁岁!”周涉失声惊呼,“你不能……”
“不能什么?”时岁歪头看他,天真的神情与方才剜人眼珠时如出一辙,“他既然敢动我的人,就该想到后果。”
他说“我的人”时咬字极重,余光看见沈清让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是夜,时岁斜倚在窗边,手上把玩着暗卫呈上来的玉料。
“禀相爷,十九将麾下铁骑已将玉门关围成铁桶,无路可通。”黑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嗯。”时岁漫应一声,玉色映得他眉眼如画,“玉门关……可是与江洲相接?”
“相爷明鉴。”
时岁忽而直起身来,将玉料举至月下。
“改道江州。”这话说得轻巧,却让黑影浑身一颤。
“好玉。”他轻叹。
黑影会意,悄然隐入夜色。
时岁执起案上刻刀,刀尖悬于玉上,却又迟迟未落。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时岁指尖一顿,不动声色地将玉料拢入袖中,抬眸时已换上那副惯常的玩世不恭。
“沈将军夜半造访,可是想好了要与我共赴巫山?”
沈清让推门而入,眉头微蹙:“你要去江州?”
时岁轻笑,指尖在案上轻叩:“沈将军听墙角的本事倒是不俗。”
“为何改道?”沈清让逼近一步,“玉门关才是边关十九将驻地。”
“啊,这个啊……”时岁懒懒支着下巴,“听说江州年关会制梅花醉,想去尝尝。”
沈清让突然伸手扣住他手腕。
“你明知江州是箫启明的地盘。”他的嗓音发紧,“江洲刺史是他的表外甥,你这是去送死!”
时岁垂眸看着被禁锢的手腕,忽然笑了:“沈将军记性真好。”
沈清让盯着他漫不经心的侧脸,突然道:“你在玉门关布了局。”
不是疑问,是肯定。
时岁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又化作笑意:“沈将军不仅琴弹得好,猜谜也是一流。”
“时岁。”沈清让声音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别去江州。”
屋内忽然安静得可怕。
时岁慢慢直起身,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一步步逼近沈清让,直到两人呼吸相闻。
“沈清让。”他轻声唤道,指尖抚上对方紧绷的下颌,“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清让没有躲闪,只是禁锢着时岁的手又添了两分力:“我是担心你手上又要多添几条人命。”
时岁闻言大笑,笑声里却带着几分苍凉:“沈将军啊沈将军,你可知我手上早就不干净了?”
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一道狰狞的疤痕:“这一刀,是十五岁刺杀兵部尚书时留下的。”
他又挽起衣袖,腕间密密麻麻的伤痕触目惊心:“这些,是每次我做噩梦时自己划的。”
沈清让瞳孔骤缩,下意识抓住他手腕。那些伤痕新旧交错,最旧的颜色已经淡去,最新的还结着血痂。
“疼吗?”他哑声问。
时岁歪头看他,忽然将手腕凑到唇边,伸出舌尖轻轻舔过一道未愈的伤口。鲜血染红他的唇瓣,在月光下妖冶得惊心。
“这样就不疼了。”他笑着说,眼里却一片荒芜。
沈清让猛地将他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
时岁怔住,耳边是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别去江州。”沈清让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我陪你堆雪人。”
时岁在他怀里僵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到肩头,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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