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涣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而时岁仍坐在案前,目光凝在那株红梅上。
花已开至最盛,可他知道,这红艳艳的繁华撑不了多久了。
春意将至,梅该落了。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的玉佩,时岁想起当年布下此局时的心境。
那时他多天真啊,以为只要远远护着那人就好。
“我此生护着他就好了。”他曾这样笃定地想着,“那人实在愚忠,何必与其相交?”
更可笑的是,他竟还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放心,此局到最后,我和他仍会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誓言变得如此可笑?
初时,他确实厌恶极了沈清让。
厌恶那人的愚忠,厌恶那人的固执,最厌恶的是三年前那人饮下鸩酒时,还要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君王行礼的模样。
可秋猎坠崖那日,当沈清让趴在他背上,气息微弱地说出“我认出你了”时,为何他心底涌起的竟是隐秘的欢喜?
他认出了他。
原来他记得。
时岁忽然攥紧了手中的杯子,指节泛白。他恍然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将全盘计划毁得干干净净。
他后悔了。
若那日玉门关不曾说破心思……
若他继续装作那个惹人厌的奸相……
或许沈清让终会冷着脸与他割袍断义,或许他们会如最初设想的那般——
形同陌路,不死不休。
总好过现在这样……
算尽天下局,却独独败给了自己对沈清让的——
情难自禁。
将军府外,丞相府的马车缓缓停驻。车帘掀起,沈清让踏下马车时,府中管家已疾步迎了上来。
“公子。”管家低声道,声音压得极轻,“今晨丞相府遣人送了些东西来。”
沈清让脚步一顿,目光越过管家,落在院中那几个漆红木箱上。
“说是……南疆进贡的大血,整个大虞的都在这儿了。”管家从袖中抽出几张宣纸,双手递上,“还有药方。”
沈清让接过,指尖触及纸面时微微一颤。
宣纸上的墨迹尚新,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将大血的用法、用量写得详尽非常。一笔一划皆透着不容错辨的谨慎。
当目光扫到最后几行时,他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上面赫然写着彻底化解“见山红”的法子。
只是最后一行小字刺入眼帘:需损耗三成内力。
穿堂风掠过庭院,卷着寒意扑在他身上。
沈清让本就因曼陀罗余毒未清而气血两亏,此刻被冷风一激,额角顿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不动声色地将药方折好收入袖中,朝管家摆了摆手,转身时广袖翻飞,独自往后院行去。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又重重合上。沈清让踉跄两步,终是支撑不住,整个人栽倒在榻上。
被褥凌乱地堆在床角,他胡乱拽过一角盖在身上,还未及整理,意识便如潮水般退去,沉入混沌的黑暗之中。
茶楼里,时岁正支着下巴望着将军府发呆。
苏涣见他这样,屈指叩了叩桌面。
“嗯?”时岁恍然回神,指尖的茶早已凉透,“方才说到哪了?”
苏涣将密折又推近几分:“太子昨夜秘密接见玄武国使臣。陛下近来药量减半,精神见好,已连续三日召太子入御书房议事了。”
“箫太傅通敌的案子呢?”
“太子咬定笔迹是伪造的。”苏涣冷笑,“陛下偏宠,竟真就这么揭过了。”
时岁又陷入沉默,目光黏在将军府那扇紧闭的窗棂上。
苏涣暗自叹息。自昨日沈清让离开相府,这人便像被抽了魂似的。往日里杀伐决断的丞相,此刻连茶凉了都浑然不觉。
“不对。”时岁突然直起身,“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三刻。”
“坏了。”
时岁猛地站起,一把扯下架子上的大氅。
这个时辰,按沈清让的习惯早该在药圃翻土了。可将军府静得出奇,连个洒扫的仆役都不见踪影。
自三年前那场大雨,沈清让不顾劝阻的跪在宫门前……自那以后,一点风寒都能让这位铁血将军病上三五日。
何况前夜那般冰火交加的折磨……
苏涣还未问清缘由,时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茶楼。
待他追到窗前,只见朱红如血影掠过长街。
茶盏中涟漪未平,他望着时岁消失的方向,忽然低笑:“多情者……”
生不如死。
独活而不得善终。
时岁翻过将军府的高墙时,府内静得可怕。
老管家端着药碗从回廊匆匆而过,看见突然出现的时岁竟也不惊讶,只是红着眼眶摇了摇头:“将军不让请太医……”
时岁夺过药碗闯进内室,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沈清让蜷在床榻上,面色潮红,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听见动静,他勉强睁开眼,却在看清来人时微微一怔。
“你怎么……”嘶哑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
时岁将药碗重重搁在案上,伸手探向沈清让额头,却被偏头避开。
“别碰我……”沈清让往床里侧缩了缩,“会传染……”
话音未落,时岁已经强硬地将人捞进怀里。掌心触及的后背单薄得吓人,隔着中衣都能摸到凸起的脊椎。
“现在知道怕传染了?”时岁冷笑,捏着他下巴灌药,“前夜咬我时怎么不想着……”
苦涩的药汁从唇角溢出,沈清让呛咳着挣扎。
“喝不喝?”时岁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暗色,“不喝我就用嘴喂。”
“你……咳……”沈清让咳得眼角泛红,往床榻里侧缩了缩,“好凶。”
时岁怔住,这人是在……撒娇?
高热蒸得沈清让神智昏沉,恍惚间竟想起多年前也有人这般搂着他喂药。那人动作温柔得多,带着梅香的衣袖拂过他发烫的眼皮……
“……我要……美人哥哥……”
沈清让其实不记得“美人哥哥”是谁。
只记得雨幕中一个模糊的背影,记得自己趴在那人单薄的背上。油纸伞倾斜着,那人气的发抖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沈清让!谁准你喝那杯酒的!”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啊,想起来了。
他拽着那人湿透的衣角,气若游丝地道歉:“抱歉……美人哥哥……父亲教导……”
教导什么?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沈家世代忠烈。所以即便知道那杯御酒里掺了见山红,他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仰首饮尽。
甚至在毒性发作时,还强撑着向皇帝行礼告退。
直到鲜血喷溅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第37章
时岁听到“美人哥哥”时指尖微微发颤, 捏着沈清让下巴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沈清让。”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你还记得我是谁?”
沈清让烧得糊涂,只觉得眼前人眉眼熟悉, 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无意识地蹭了蹭时岁的手心, 像只寻求安慰的猫。
“美人哥哥……”他含糊地重复着, 忽然伸手拽住时岁的衣襟, “……别走。”
时岁呼吸一滞。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从沈清让口中听到这句话。
可下一秒, 沈清让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陛下……赐的酒……我喝完了……”怀中人无意识地蹭着他心口,烧得干裂的唇瓣开合,“父亲说……要忠君……”
时岁眼底瞬间漫上血色。
“……我疼。”
沈清让忽然蜷缩起来,指尖揪住时岁衣襟的手青筋凸起。自昨日从丞相府归来便水米未进, 此刻胃里灼烧般的绞痛让他浑身发抖。
“来人!”
老管家推门而入时, 正看见丞相大人将自家将军整个裹进怀里。
“再去煎——”
“丞相大人。”老管家突然打断,“公子已两日未进食,这药灌下去只怕更伤脾胃啊。”
时岁掌心覆上沈清让痉挛的胃部,隔着单薄的中衣都能感受到那不正常的灼热。他闭了闭眼:“那便先熬碗粥来。”
“早已备下了。”
侍女捧来的青瓷碗里,米粥熬得浓稠,上面飘着切得细碎的红枣。
正是沈清让素来喜欢的口味。
待众人退下,时岁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沈清让无意识地攥紧他衣襟又松开, 反复数次, 像只受伤的幼兽。
“小宝。”时岁轻拍他手背,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先别睡。”
“……嗯?”沈清让迷迷糊糊地应声。
“喝点粥。”时岁舀起一勺,在唇边试了温度,“喝了就不疼了。”
回应他的只有痛苦的喘息。沈清让的脸颊贴着时岁胸口, 滚烫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浸湿了他的衣襟。
“小宝,张嘴。”时岁低声哄着,可怀中人神志昏沉,牙关紧闭。
勺子碰在唇边又滑落,米汤顺着下颌滴落在锦被上。
时岁蹙眉,仰头含了一口温粥,俯身抵开沈清让的唇齿。那人突然被堵住呼吸,染了风寒的鼻腔又不得通气,顿时在混沌中挣扎起来。
手指死死攥住时岁衣襟,喉间溢出几声呜咽。
“小宝听话。”时岁用手帕拭去他唇边溢出的米汤,指腹擦过发烫的唇角时顿了顿。
这般喂了半碗,沈清让紧绷的身子终于渐渐松软,时岁刚要松手。
“呕——”
方才艰难咽下的粥食尽数吐了出来。
时岁医术虽不精,却也知久未进食之人易生反流。他顾不得衣袍上溅满的秽物,急忙取来温水,托着沈清让的后颈一点点喂下。
直至后半夜,时岁已强灌下两碗汤药。沈清让喝三勺吐两勺,高热虽退,却把当朝丞相折腾得满身狼藉。
管家侯在一旁,看着时岁给自家将军掖被角的动作,忽然道:“将军从前生病,都是这么硬熬过来的。”
都是把自己锁进房里,清醒时便起来喝药,昏沉时便靠着意志力死扛。
时岁的眸色暗了暗。
“退下吧,我守着。”
房间内又只剩下二人。
时岁坐在床边,指尖悬在沈清让眉宇上方,终究没敢落下。
那人却在梦中蹙起眉头,唇瓣无意识的开合。
时岁慌忙俯身,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阿爹……怕……”
“……我怕……”
锦被下的身躯开始剧烈颤抖。
他再顾不得分寸,隔着被褥躺下将人整个裹进怀中。
“呼噜呼噜毛……”时岁学着幼时阿姐哄他的模样,一手垫在沈清让颈下,一手轻拍他单薄的背脊,“吓不着……”
低沉的呢喃在帐内织成温柔的网:“长云来吧,长云回来吧……”
怀中人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贴了贴,颤栗的呼吸终于渐趋平稳。
时岁的嗓音忽然转成封陵小调。
那是他幼时发热,阿姐常唱的安魂曲。
他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这般,隔着被子抱住沈清让。
记忆回到三年前的雨夜。
圣旨明明就摆在案上,沈清让却执意不信。
高烧未退就拖着病体跪在宫门外,非要今上还他父亲一个清白。
时岁至今记得那日的雨。
他撑着油纸伞站在宫墙拐角,看着那人跪在雨幕里,脊背挺得笔直。
四个时辰。
沈清让跪了四个时辰。
他就在阴影处站了四个时辰。
直到那袭白衣终于支撑不住,像折断的玉竹般向前栽去。
时岁这才惊觉自己掌心早已被伞骨硌出血痕,飞身上前时,怀里的人滚烫的令人心惊。
他能走到今日权倾朝野的位置,一半是因着时家那场血仇,还有一半……是因为沈清让。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四次相见。
初入京城时,他想象中的沈清让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将门骄子。
直到真正踏入这吃人的皇城,才明白——
在权力面前,再惊才绝艳的人,也不过是俎上鱼肉。
身似浮萍,命如草芥。
从七品拾遗到只手遮天,这一路染了多少血,只有时岁自己清楚。而每次朝堂上那些针对将军府的奏折,都是扎在他心口的一根刺,逼着他往更高处爬。
哪有人天生就会玩弄权术?
记得前兵部尚书刘玉,曾因他递折子时袖口沾了墨,就当街扇了他一记耳光。
那年时岁刚满二十,正是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至今记得脸颊火辣辣的疼,记得围观百姓的窃笑,更记得自己是怎么笑着弯腰拾起地上的折子,恭恭敬敬递到刘玉手中:“大人教训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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