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珩望过来,德福也忙答话,“王上,小的以为,君子修身修德,应当是德行过人,不趋炎附势。”
几个仆子也小声儿嘀咕。
燕珩轻嗤,“什么君子?人无非贪财好色、趋名逐利,这小儿未必例外。”
一众人不敢吭声。
燕珩勾勾指头,凑在德元旁边耳语两句,“去罢。”
德元受命,自去取了几锭金银,将其搁置在珍兽苑外的往来必经之路上。
他先是随便往地上一掷,顿了片刻,便又拿靴子拨了两层薄土盖好,待掩饰的差不多,方才细看一晌,转身回去禀报了。
那日,一行人居高临下,自暖香浮楼之中往下瞧,视线随着秦诏一路往外。少年靴子尖撞上金锭,神色顿了片刻,方才拿视线去寻。
那脖颈上的细汗直流,顺着鬓角一路隐没。银冠金钏、绣宝珠银甲戎衣,姿容漂亮而身姿挺拔,那幽深的眉眼压在鲜明轮廓里,更显的气度过人。
片刻后,他弯腰。
“哼。”燕珩冷笑,“寡人便知……”
秦诏抬手,便将金锭搁在旁边的栅栏横木台上去了。其神容不变,只左右瞧了一眼,便脚步轻快的往外走去了。
燕珩:……
这死小子。
“寡人便知……这小儿还算有两分骨气。”
德福和德元对视一眼:
是,您肯定是打算这么说的。
燕珩将刚才那两句话说完,“贪财好色、趋名逐利乃人之本性。不取不义之财、不贪富贵荣华,才算是个明白人。”
君子路不拾遗,秦诏也是。但秦诏不是君子,那少年腹中有压得深的暗色,裹挟沉的野心,日夜沸腾翻滚。
待拐出那条小径的挂角,他便顿住脚步。
那唇角微勾,哼笑声儿轻狂;眉眼冷傲也学了燕珩十分之一二。
“不过几锭金银罢了。”
“父王……未免也太小看了我。”
这一夜。
扶桐宫迎来了一位稀罕的客人。
这人笑着揖礼,质地上好的仆官打扮,白日里为燕珩捶腿伺候时的谦卑仍在,岂不正是德元!
“见过公子。”
秦诏含笑,往人袖中塞了只玉佩,又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暗示道,“全是官铸的锭子,公公记得……多叫几个帮手。”
德元笑的折了眉眼,几乎眯成一道缝。
“多谢公子,小的却之不恭了。”
“这是公公应得的。若不是您,父王怎会来这鹿月楼,我又何曾有机会与父王演这一出戏?”秦诏笑着,安抚似地拍了拍人的手背,“再者,若非公公周旋,安又能劳动得了王管事,将那匹烈马牵出来?”
“是公子自己的本事。”德元笑了笑,客气道,“今日,公子路不拾遗,甚得王上青眼。改日封了功,公子不要忘了小的才是。”
秦诏笑道:“这是自然。”
两人心知肚明,都当对方是句玩笑话。德元哪里敢想,日后,他有仰仗这位主子的一天?若是问……他是怎么攀上的高枝?还得从卫抚的那一声冷喝说起。
那晚,德元捧着一小银罐温炭,正巧撞上自卫宴宫里出来的秦诏。两人打了个照面,同时认出了对方。
这不是父王殿前的那个年轻仆子么?
这不是日日去请安的秦公子么?
为了那声冷喝,德元人精似的闯出暗色里,冲卫抚笑道,“哎哟。大人勿怪,是小的捧着银炭眯了眼,差点绊个跟头,才闹出动静来。”
说着,他胡乱咳嗽了两声,“您瞧,我这粗手笨脚的,害怕回去晚了王上责怪,便走得急了些。”
卫抚认出殿前的熟人面孔,寒暄两句,便笑着放他走了。暗处那位,自然也得以脱身。
——似同时想到这茬,两人齐齐地笑了。
“往后,多仰仗您。”
德元说“不敢”,然而临到门口送别,又道,“下个月司马大人凯旋,设接风宴,公子勿要忘了。”
秦诏了然一笑,“自然。”
第10章 历九州
燕军精兵凯旋有两万数,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洗尘接风的宴席定在云绮殿,司马大人辣着一张红脸,用一种武夫特有的羞臊迎来众人的赞叹和钦佩目光。
燕王登顶三年,头一次这样宴请群臣,还是以其凯旋之名。
莫大荣光,功爵加身,符定单膝一跪,激动抖出一句,“臣不辱王命。”
燕珩静坐,神色淡然,似早便成竹在胸。
“司马功大,寡人甚慰。想要何等赏赐,尽可道来。”
符定顶着司马的头衔,只谦卑道,“这一仗,乃是将军的功劳,臣这个督军,白沾些风光罢了。若是王上要赏赐,便赏魏将军吧!”
燕珩嗬笑,微眯起眼来,打量二人。
座下愈渐安静几分,金爵搁在案上,无人敢去拂饮。秦诏虽坐的远,可听见这话,仍然微微皱眉。
当下只道,这话谦卑,却不高明。
那位眼高,既是要赏,便看准了彼此二人的功劳。你偏说自个儿沾光,白白绕进去个“识人不清、赏罚不明”的糊涂罪给他。
秦诏悄不作声地拿目光去描摹那张神容。
果不其然,瞧见他父王抿起薄唇来,微微垂眸,似睨视,仿佛又带点不悦,那轻粉色玉莲似的唇珠将那个微笑压得淡漠。
眸光愈发的深,叫人猜不透。
好在下一秒,魏屯出了声儿,“为王上鞠躬尽瘁,乃是臣的荣光,臣不敢求赏,只愿我大燕岁久日长,自此驱驰中原,定疆这八国五州。”
燕珩神情敛了轻寒,笑道,“寡人知道将军劳苦功高,自然要赏。”
布诏官寻了名目,赏了金银珠玉,并依着燕珩的意思,擢封了些虚名,赐“扶光箭”。两人都谢了恩,直到魏屯再三表了忠心,惹得高座上那位不耐,才肯入座。
燕珩知道他忠,那是他父王养出来的好马,缰绳虽牵在自己手里,却自有吞八国、灭五州的雄心壮志。
他驯养着,蹄下仍常溅出铁腥。
——偶尔,也不满。
帝王自有不见血的刀,他偏要迎战四海,白添些尸骨。
燕珩这等清高,自然对他多了几分冷落。但这人不识趣,总觉得是忠心未曾表够,抑或是哪处的礼节错漏,才惹了猜忌。
过了赏赐,还要行开宴礼。
按照燕国凯旋的惯例,为将军们接风洗尘的宴上,要博个“开堂彩”,由将军射出那头一箭,正中红绸花,将其挂在宫城前三日,举国庆贺。
帝王才赐了“扶光箭”,魏屯正喜上心头,自然要露一手。
群臣起身围过去,赞叹与祝贺声里,魏屯挽弓,挪开一步,绷紧的弓弦蓄满了力量,连膀子上遒劲的骨肉都挤出两道缝隙。
那金箭破风而出,一道疾声,倏然飞出去。
肉眼难辨的距离下,众人看不真切,左顾右盼的翘首,等着仆子来报信儿;倒是魏屯淡定站在原处,左右拱手笑道,“献丑了。”
静等了一会儿,远处疾奔回来的仆子果然扬声禀道,“禀王上,大喜,将军开堂彩,正中啦!”
庆贺声如潮,议论声纷纷:
“将军身手果然不虚。”
“我大燕有这等武将,立鼎指日可待。”
“……”
大家齐齐地笑。
这会子才申时,只开前宴。传瓜果珍馐,依着规矩,群臣以射箭为乐,得绸花者,赏赐各项彩头。什么金杯玉盏翠琉璃,先王在世时,赏赐的,也多是这些玩意儿。
燕珩淡淡挂起一抹笑,颔首算是默许。
其他武将才争先夺后地挽弓起来,两两相博,以箭法逗个输赢,各处都有挂的彩头,射中便可纳入囊中;其界大致三十步、五十步、百步——红绸花以百步起止,但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殿内左侧空出来的那片寂静,是质子们藏在别人凯旋之喜里的落寞。尤其是赵信,割地舍城,王君投降告饶,已是说不尽的屈辱。
他本欲称病不来,燕王却不允。
这会子坐在那冷落一角里,更是芒刺在背。就连卫公子左右不经意的一瞥,将叫他觉得轻蔑盖在脸上,捂得人喘不上气来。
燕珩越过人群,在刚停歇的安静中,淡淡发问。
“今日可谓大喜?”
群臣纷纷答,“乃是大喜。”
燕珩冷笑,敏锐的视线扫过去,“可寡人看赵公子,怎么……倒像是不开心啊?”
赵信惊得跪下去,因惶恐带倒了一盏酒杯,潺潺酒液泼了一袖。
“信、信不敢。今日乃燕国大喜,自然……自然也是天下之喜,信心中欢喜。只因病才初愈,免不得脸色差一些。”
“哦,既如此,何不上前……与诸众射箭同乐啊?”
赵信不敢动弹,停顿了片刻,又抬头去看燕珩脸色,被那冷锐的目光盯的头皮发麻,喉咙里烧起来,竟连一句忤逆的话也说不出来。
“是,信不敢扫了王上的兴。”
楚安夏替他解围,站起来与他博箭,两人并肩而立,来往搏了几轮。
好似生怕自己中了一箭,燕珩便循着这个由头,将他视作威胁,当众赏他一剑封喉。几道箭射出去,竟没擦中一个靶边儿!
赵信那手抖得厉害,肩也耸起来。
讥笑与嘲讽声轻轻浮动在殿内,着魔似的钻进他耳朵里。
“怪不得赵国兵败山倒……连赵公子竟也是个不中用的。”
“竟一箭也不中?此番便知,是个草包。”
那声息压得越低,似越清晰。
赵信丢下箭,噗通一声跪倒在燕珩面前,几乎臊的快哭出来了。
“王上饶恕,信、信……”
燕珩迟迟不曾开口,只是那目光尖锐地打量着,似要寻出什么端倪来。
秦诏忍不住去看。
这才奇罕。
那位从无什么羞辱人的兴致,怎的今日倒捉住人不放?像是有意捏住人七寸,只为逼那隐而不发的诡秘手段,不动声色地浮出水面……
他沉思,又被姿容引住挪不开眼。
似乎察觉到那视线过于热烈,燕珩轻转过眸光去。
秦诏不像旁人似的垂下视线去,反倒盯着燕珩,露出一个顺从的笑。
眉眼一弯,如等待父王褒奖的好孩子似的。
燕珩:……
嗬。
未曾被那小儿骗住,燕珩只淡定的扫过那眉眼,复又落在大殿里跪伏的人身上。停歇许久,才终于大发善心似的说道,“无妨。既身体有恙,便退下去罢。”
赵信得了特允,惶惶谢恩。那脸色惨白的厉害,一路由着楚安夏扶下去了。
剩下的质子,也得了令,与群臣一同射箭取乐。
旁人轮番挽弓,都得了零星的彩头与赏赐。
只有秦诏推脱。
是真不会还是谦卑?旁人只是揣测,燕珩却知道其中的猫腻儿。那日射箭身手利落,怎么可能不会呢?
故意吸引人目光似的,秦诏推脱了几句漂亮话,燕珩便忍不住转眸看他。
诸臣轻嘲,好事的目光自他脸上、身上乱扫:
“射箭都不会?这秦王……也忒的待人心偏。”
“秦国长公子昌,才是那心肝上的……”
“六艺之疏,多少荒唐,子不教,乃父之过……”
秦诏朝燕珩求助似的望过去,蹦出来一句:“父王,我不会。”
那句父王,像沁了蜜的脆枣咬在齿间,齁甜。
燕珩:……
群臣:……
“父之过”的那位,戛然止了话音,闭嘴了。
燕珩冷笑,瞥了他一眼。
秦诏不惧,脸上笑容愈深。
偏偏允了他喊父王在先,燕珩一时寻不出由头叫他闭嘴。
那冷哼声儿带了点不悦,手边的金爵端到唇边,仰头饮酒时,漂亮的下巴尖坠了一滴酒痕,一路蜿蜒,淌过喉结,顺着那光洁的滚动隐没了。
美酒如注,一饮而尽。
秦诏沉了眸,馋酒似的,嗓间有点发痒。
豪饮罢,燕珩方才搁了爵,一拂长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了。华袍压住金蟒座,他只略转眸,视线斜睨,“秦诏。”
秦诏谄道,“是,父王——我在,请您吩咐。”
那“父王”二字音节拉得尤其长,生怕旁人听不懂似的。
燕珩:“嗬,与寡人来比。”
秦诏眸子压得低而润,有几分动人的可怜,“父王,秦诏……不会,也不敢。”
燕珩才不理他那做作姿态。好歹谅在那副模样好看讨喜,便只哼了句:“再胡诌幌子,寡人便叫德福缝上你的嘴。”
秦诏委屈答:“是,父王——”
燕珩走下座来,“若是射不中,今日,寡人就……”
【杀了你】
“就……”到嘴边的威胁顿住了。
燕珩垂眸,扫了一眼凑在自个儿身边儿的那小子,乖顺仰着脸等他发赏似的……那威胁就变成了别的。
“寡人就罚你禁足三月,不得请安。”
秦诏:……
好像也没有赚便宜呢。
一群人看起笑话来:毛头小子,竟想我们王上比?这位挽弓射箭、猎熊狩鹿的年纪,你才刚出娘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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