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奕惊往花架那儿看,霓虹灯玉露躺在微黄的赤玉土中,窗面透亮,叶片微绿,像颗粗糙的水晶荔枝,已经长出白黄色的锦斑,看起来很精神。
他微抿着唇,没有回话。
这不是他养的那一颗。
他养的那盆还是高中时去同学家玩时,偶然瞧见那一大架子的多肉,他只觉得这一株最好看,同学避着爸妈,偷偷割给他的。
霓虹灯好看是好看,也最娇贵,他前前后后养了两三年才长出比较饱满的叶片……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灯泡。
陈阿姨觑见他的神色,连忙解释说:“奕惊,不是阿姨不尽心,可前段时间你奶奶她总也吃不进饭,我、我实在疏忽了,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救不活了。”
“不过你别难过啊,”她颇为急切地引着郑奕惊看向架子上那盆霓虹灯,“你奶奶托人给你买了一颗新的,你看看,这颗也一样漂亮……”
“我知道了。”郑奕惊蹲**仔细瞧着眼前的新灯泡,抬眼看她,微微笑着说,“阿姨,我没生气,挺好看的,你接着忙吧。”
陈阿姨见他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是吧,亮闪闪的多漂亮啊,我就猜你会喜欢。”
她离开回厨房,去煮给奶奶喝的中药了。
郑奕惊渐渐敛下笑,垂眼打量这盆霓虹灯。
亮闪闪的多漂亮啊。
可他还是想要自己原来的那一颗。
他收回眼,不再看它,起身往客厅里走。
照顾奶奶才是陈阿姨分内的事,替他养护灯泡是自己给她的额外麻烦,顾不上也不该怪她。
郑奕惊心想,谁让你自己要往外跑的。
看,人和灯泡都没了吧。
“奕惊,过来。”奶奶从房间出来,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奶奶。”郑奕惊跟了过去。
奶奶在和煦的晨光中坐下,时间尚早,她依旧穿着柔软的家居服,看起来和蔼亲切。
郑奕惊蹲在她身侧,她便拉过郑奕惊的手,将拿着的红色小绒盒放在他手心。
“这是什么?”郑奕惊接过,仰头问。
“自己打开看看。”奶奶低头瞧着他。
她的眼神不聚焦,只模模糊糊地晃出个轮廓,微微眯着的笑眼却如同晨光一般柔软煦沐。
打开盒子,红绸里是一块金鱼形状的吊坠,姿态灵动,通体漆黑,放至日光下也透不出一丝光,只有边缘隐隐流动着玉石特有的温润色泽。
“墨玉?”郑奕惊问。
“在你出生前就备下的,”奶奶慢慢地跟他讲,“小时候怕你一不留神吞下去,再大一点又怕硌着你,就留到现在才给你。”
奶奶摸了摸他的脑袋,“喜欢吗?”
郑奕惊点头。
“喜欢就好好收着。”
郑奕惊说好,奶奶笑着望他,依旧攥紧了他的手。
这些年她的身体差了很多,体力渐弱,站久了眼前总会晕眩。她不说,周围的人也都上心着她的身体状况。像郑尔霖,每年都会抓她去体检。
她没有生过大病,到现在身体依旧康健,只是老人家上了岁数,就像用久了机器零件,多多少少都会出些小毛病。
她面上不以为意,可心里总忍不住想抓住点什么。
手上力道大起来,捏得郑奕惊有些难受,他低头看,这才发觉奶奶的手控制不住在颤抖。
“奶奶。”
奶奶兀自发着呆,好像压根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奶奶!”郑奕惊禁不住放大了音量。
奶奶这才从幻空中苏醒,力道松了,手也不再发抖。
她瞧着郑奕惊的脸静静望了一会儿,才微笑着问:“怎么了?”
郑奕惊控制不住心上的忧虑,蹙眉,紧张问她:“您没事吧?会不会觉得哪里不舒服?会的话别硬撑着,我带你去医院看——”
“怎么跟你姑姑似的,”奶奶打断,一戳他的额头,“烦人哦。”
郑奕惊固执地看她,明显是不赞同她对自己的身体不以为意的态度。
“说起来,今天已经是三号了吧。你要带的男孩子呢?”奶奶转移话题,殷切问他,“叫乐乐是吗?他今天来吗?”
郑奕惊一愣。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今天已经是3号了。
可祝云乐还在柬埔寨,他不可能过来了。
郑奕惊没敢在她面前表露出丝毫沮丧,平淡地说:“他不在国内,今天没空过来了。”
“这样啊,”奶奶说,“挺遗憾的。”
她的音调放缓,仿佛在宽慰郑奕惊,“我还真的挺想见见这孩子的,不过以后总有机会,是吧。”
郑奕惊朝她笑了笑,轻轻点头。
一股浓郁苦涩的药材味道飘进来。
陈阿姨端了碗中药过来喂给奶奶喝,郑奕惊握着红色小绒盒走了出去。
在此之前,郑奕惊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十八岁生日这几天,会是他这些年最讨厌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下章乐乐回来。
第67章
十一月五日的下午,裴少舟出席郑奕惊的成人礼。
开车中途,他接到一个来自南方某个省份的陌生电话,当时没接上,等他留意到再拨回去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对方不在服务区了。
他猜测这有可能是祝云乐。
但也只是猜测。
自从祝云乐选择艺考,回到临阳,在凰艺上大学,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在疏远自己,疏远裴家。
而理所当然的,裴少舟与祝云乐的关系也越来越一般。
就像一对普通的重组家庭的兄弟。
天幕暗了,城市的灯火便次第亮起。
别墅外,掩在草坪中的星星点点亮光引着来宾进入大厅。
四角汉白玉石柱被吊灯照亮出一小截精致的浮雕,一张张纯色圆桌上,香槟与甜点都已备好,餐具摆放整齐,一如透亮玻璃瓶中的麒麟草与满天星,只待人采撷。
隐隐有人声从石柱后一坛万年青旁传出,是贝宁与杨逢。
“……他跟我讲家里办个生日会,客人挺多的,稍微穿得正经点就行。”
贝宁的眼睛瞪得溜圆,她偏头打量了一眼来往宾客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姿态,“这种程度叫‘稍微有点正经’?”
杨逢尚来不及张嘴插话,她又不自觉扯了扯抹胸小黑裙的裙边,“我还想别人家的生日不适合打扮得太过,不合适,就没带我那条chocker,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郑奕惊自冷清的长廊走过来,问道。
他只穿着样式简单的白衬衫和藏蓝色马甲,连领结也没系,也许是嫌热,定制的刺绣西装外套被他抓在手上,笔挺的长腿往下,他踩着的是一双白色帆布鞋。
贝宁略一思考,倒是意料之中郑奕惊会有的做派。
“惊哥,太帅了!”杨逢上前,夸张地一拍他,“生日快乐啊!”
“生日快乐!”贝宁紧接着说,“我的礼物一定要好好拆,别给撕坏了。”
“谢谢。”郑奕惊点头,“会的。”
“还有,”贝宁煞有其事地眯了眯眼睛,假意控诉,“你之前是不是有点太低调了?”
“我不是故意的,”郑奕惊诚恳道,微微低着头,小声同她说,“就是单纯觉得没必要。”
贝宁也小声应答:“我也想要体会一下这种程度的‘没必要’。”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引得杨逢不满地插话:“喂——”
郑奕惊从身后端来两杯香槟,递给他们,自己又另拿了一杯。
三个酒杯轻轻相碰。
郑奕惊说:“那些都是我姑姑的客人,你们是我的客人。随便玩就好,我们跟他们互不相干,不用觉得拘谨。”
只同两人说了几句,郑奕惊又被不远处的别人叫走。
贝宁倚着石柱瞧他颀长的背影:“不管你怎么看,咱惊哥现在在我眼里,就跟一座行走的金矿似的。”
杨逢深以为然,认真点头。
叫走郑奕惊的是容子纨,她穿着一身烟灰色小纱裙,脚踩绑带高跟鞋,在郑奕惊的身旁站着时,头顶已经可以同他的下巴齐平,看起来又仙又冷。
只有一如往常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娇俏少女的感觉才又暴露殆尽。
“说好了啊!”容子纨戳了戳他的手臂,“一会儿换衣服陪我跳舞。”
“才学几天就敲锣打鼓显摆给人看,”郑奕惊睨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也不怕丢人现眼。”
容子纨虎着脸瞪他:“你懂什么,我跳给我妈看的!”
郑奕惊确实不懂十六岁少女的心思,为什么她跳个舞还能和姑姑扯上联系?
也懒得费心去想,只同她说:“随你。”
贝宁远远瞧见在一起的两人,问杨逢:“他女朋友?”
“不是吧。”杨逢也端详他们片刻,“五官有点像,应该是妹妹。”
贝宁随口感概了一句:“也是,得是什么样的人以后会和我惊惊在一起。”
杨逢闻声愣了愣,突然想到什么,猛地转回头,目光在大厅中的人群中梭巡了一圈。
无数陌生的男男女女自他眼前掠过,他们光鲜亮丽,举杯交谈。
唯独没有看到他想找的那个人。
“你找什么?”贝宁问。
“你记不记得那个学长,”杨逢问她,“大三导演系的,在我们班重修过一段时间。”
“记得是记得,”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找他干什么?有事?”
杨逢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说,只是摇头道:“没什么。”
那个郑奕惊曾放话说——“他以后会是我男朋友”的祝云乐。
他并没有来。
半个小时后,裴少舟终于打通了那个陌生电话。
果然是祝云乐。
“你现在在哪?”
“机场,打算打车回家。”祝云乐回答说。
裴少舟对他说: “那你先回,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找我?”祝云乐诧异发问,“你来临阳了?”
“嗯。”
“做什么?”
“郑家小孩儿的生日,”裴少舟两肘倚着露台护栏,望着星星点点的小灯,随口问,“你们不是朋友吗?他过生日.你不知道?”
“郑奕惊?”祝云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他生日是在今天?”
“嗯,你真不知道?”
“地址给我。”祝云乐似乎是拦了辆出租车,已经坐上去了。
他飞快地对裴少舟说,“我一会儿过来。”
裴少舟说好,挂了电话。
他从露台走进室内,在二楼跃层往下望。
大厅里,音乐渐渐变了,节奏隐隐听起来似乎要更活泼欢快些。
郑奕惊和容子纨也都换了衣服,一个是黑色无尾服,一个是及踝的藕粉色长礼裙。
男生两手背在身后,面向女生,微微弯下腰,向她伸出右手。
女生将手扶在他肩上,两手相合,在恰好合上音乐拍子的瞬间转向舞池。
陆陆续续又有别的男孩女孩拉着手加入,踏着音乐的节律旋转起舞。
年纪大些的客人们微笑看着,主动让出空间,任由大厅被这样一群男孩女孩占领,被他们的热情与活力点燃。
裴少舟喝了口酒,淡淡心想,年轻真好啊。
第68章
郑奕惊和容子纨跳完退出人群,他热出一额头的汗,随手拿过杯子喝了口酒,看向容子纨:“奶奶过来了吗?”
“还没有,应该在路上。”容子纨说,“我刚刚听见我妈给外婆打过电话了。”
郑奕惊微微一点头:“我出去接她。”
容子纨诧异问:“你不溜了?”
“一会儿肯定还有事,我不想再跟姑姑‘谈一谈’了。”他往后一摆手,“我出去透个气,一会儿见。”
郑奕惊沿着小道星星点点的灯光往外走。
出了别墅,再往前走一段路,周遭便静了下来,只有喧闹后残留着的嗡嗡耳鸣,仍在不停回响。
简帆问过他,今年他爸会不会回来,答案是不会。
他依旧没有回来,可能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期待,郑奕惊习惯了,此刻倒也算不上遗憾。
但有人比他更在意一些。
可能正是有这个原因在,他的成人礼是在郑尔霖家里办的,放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声明:郑奕惊是她哥哥的儿子,她唯一的侄子。
——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一家人。
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很少去思考自己算不算幸福,或者说生来就比常人幸运,但生活给过他的一切,确实都是很好的。
与之相应的,郑奕惊偶尔也能接受它时不时的反悔,想要收回一部分。
冷风习习,吹得树枝草坪乱颤。
郑奕惊绕过一簇冬青树,不期然撞见一个人影,正坐在木椅上,低头摆弄手机。
郑奕惊怎么也想不到,祝云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更想不到他明明来了,为什么不联系自己?
他停住脚步,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脑子一瞬间乱了,万分突兀地冒出一句——祝云乐要除外。
他不算那些“很好的”中的一份,却也不属于“能接受的反悔”里,郑奕惊不知道该把他往哪里放,如同他不知道自己在对方注意到、抬眼看向自己时,是该马上离开还是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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