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生要赌,从他第一次进入群英楼里看见赌桌,看见所有人视线聚焦于那里。林楚生知道自己是想赌的——他也赌了很多次,押过金银,押过珠宝,押过人情。
但是这次,林楚生押的是自己的性命。
袁阁主取出特制的符纸,金色的墨水在纸上显得杂乱无章,像某种加密过的语言。林楚生坐在桌前,看袁渊把符纸放在桌子上。林楚生感觉到口干舌燥。
他低头看符纸时,微弱的光芒倒映在他凡人的眼睛里。林楚生是生如草芥的凡人,在天地间如蜉蝣朝生暮死的凡人。凡人也想要窃取天机。
林楚生的视线已经黏在符纸上了。袁渊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吃掉它。”
林楚生照做了。
“你真是毫不犹豫……”袁渊感叹道,“我没看错人。”
林楚生真诚地说:“多谢。”袁渊挑眉:“不必谢,各取所需罢了。”林楚生说:“那你需要什么,我怎么给你?”
他们在桌前相对而坐,屋子里光线很暗。袁渊垂下眼,再抬眼时林楚生看见他左眼里复杂的金色纹路。那花纹富有动感,神秘诡谲,从黑色眼仁里爬满了袁渊的眼球。林楚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吟风阁阁主。但和萧无心不同,我是完全的凡人。”袁渊轻声说,“作为阁主我有逆天改命的能力,作为凡人我却极可能活不到三十岁。”
“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林楚生意识到对方可能受到某种限制,于是他提出,“我替你找萧无心,或许他可以帮——”
袁渊笃定地说:“他也做不到。”
“在我十九岁时,我爹袁许平——也就是上一任阁主去世,他还未及不惑之年。”袁渊说,“但是,他已经算很长寿的阁主了。”
“他下葬的那天我一夜未眠,用来占卜的龟甲被我烧得全是裂痕。”袁渊紧紧盯着林楚生,“我想活——卦象说有一个人可以帮我。”
……
林楚生对帮助袁渊一事毫无头绪,因为他被萧无心软禁在了仰止峰,什么都做不了。
萧无心一改从前吊儿郎当的态度,林楚生甚至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剑修就在山上布下重重阵法,大阵套小阵密不透风。林楚生认为师尊在生气——他一直觉得萧无心骨子里是个独断的人。
所幸吃下慕深的一部分因果后,林楚生从饥饿中恢复了理智。在他被禁足的第十四天,萧无心终于露面了:“我问你——你如实回答。”
林楚生说:“明白。”
萧无心说:“你和袁渊,是谁先提的这个主意?”林楚生心里和明镜一样——师尊并未明说邪术,但他明白对方问的就是此事。
林楚生说:“是我。”
他们说话时候站在屋檐下。林楚生坦然承认以后,萧无心很久没有回应。
环绕房屋的竹林云雾缭绕,雨水顺着屋檐落入引水竹筒,竹筒倾斜后导入池塘。林楚生在此处的居所依山傍水,他十几岁搬出主峰来到这里。萧无心在这处副峰上花了很多心思。
林楚生悄悄觑他的脸色。剑尊极浅的银发像发著微光似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过了好一会儿,萧无心轻声说:“好。”
林楚生没来得及从那一个单字里听出更多情绪,萧无心就继续说:“你第一天被我关起来时,我就算了一卦。是大凶。”
林楚生说:“师尊其实——”
“无妨。”萧无心说;“你想走这条路,我会助你。”
林楚生愣住了。萧无心淡淡地说:“明日我会让慕深见你一面——但你们不可再越界。”
第39章
被禁足这半月,林楚生一直没有见过除了萧无心外的人。林楚生想到第二天要见慕深,心中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他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半夜里才有困意,刚入睡没一会儿肚子又开始咕咕叫。
一股很美味的香气从床帐外飘进来。林楚生从床上迷迷糊糊地坐起。林楚生被这股香气勾得魂不守舍,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在玉佩上晕出温润的光泽……林楚生盯了一会儿玉佩,然后迅速伸出手将其牢牢攥在掌心。
一个声音懒懒地说:“怎么半夜三更不睡?”
房间里突然出现的熟悉声音让林楚生警觉起来,重新恢复了神志。林楚生回头看,看到靠在床头的袁阁主。袁渊穿着白色寝衣站在床边,靠着床柱打哈欠。袁渊困倦地看着林楚生,后者看着他时满脸见鬼的表情。袁渊说:“唉——别急着拔剑。我先说明,是那块玉佩把我投到你房间里的。”
林楚生皱眉:“你干的?”
“不是我。”袁渊揉了揉眉心,“我方才在睡觉呢……玉佩和你接触后,会把我的神魂投影到你身边。”
林楚生试图思考,但他此刻心情十分低落。尤其是此时此刻,肚子配合主人的心情适时地咕咕了两声。这让林楚生更加沮丧了,几乎失去理智思考的能力。
于是袁渊替他分析:“应该是萧无心替你把玉佩找回来的——准备拿我给你当夜宵。”
“去你的夜宵。”林楚生沮丧地说,“你就是一个神魂投影,连给我煮碗面都不行。”袁渊说:“林师侄,你如今吃那些可吃不饱。献祭符咒生效已经快要有一个月了,萧无心没安排你见什么人吗?”林楚生会饿,需要再吃掉一些因果。
“他安排慕深来看我。”林楚生拧起的眉头没有松开,“袁渊,我想跑。”
袁渊笑了:“跑什么,你不想看看你的小师弟吗?”
林楚生说:“我有种预感,再看见他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那孩子挺黏你的,一副离不了你的样子。”袁渊说,“我看是他见不着你,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林楚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但愿吧。”
第二天,慕深来到仰止峰看望大师兄时,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林楚生淡淡地说:“师尊让你来的?”
慕深说:“是。”
林楚生继续问:“萧无心怎么和你说的,让你来干什么的?”
慕深皱眉:“师尊什么也没和我说……你今天奇怪得很,一看见我就问东问西。”
林楚生没察觉什么异样,皱起的眉头这才舒展了。慕深把食盒里的点心拿出来放在桌上:一碟冰皮糯米糕,一碟龙井绿豆酥,一盏樱桃酥酪。摆完以后,小师弟在桌前坐下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一天捣鼓这些自己又吃不完,那么齁甜的东西……”林楚生拿起一块糯米糕,“你都辟榖期还是我——”他咬了一口软糯的点心,话头顿住了,眼神也在慕深脸上顿住了。
慕深盯着林楚生:“好吃吗?”他的表情有一点忐忑,注意看的话可以发现年轻剑修的耳根已经悄悄红了。
“不好吃。”林楚生说。
慕深眨了眨眼,林楚生可以看到他眼中喜悦的光芒黯淡下去。林楚生狠了狠心,对慕深说:“你就是见识少了——和我下山,我请你尝凡俗界的好东西。”
林楚生本来准备了满腹长篇大论准备说服慕深,结果全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慕深今天格外好说话,带着他御剑出了仰止峰。整个过程都太过轻松,让林楚生心里一沉。
到了山中集市的时候,林楚生买了根糖葫芦哄了哄慕深,让小师弟自己在一边待会儿。慕深拽住了他的衣袖,面色很难看:“师兄,你今天怎么这样敷衍?”
林楚生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阿深,师兄对不住你。”
于是,林楚生看到慕深身后的人群分开,走出来一个银发男人。萧无心站在慕深身后,这时林楚生发现小师弟看他的眼神变了——他眼中的情意变得平淡冷漠了。
萧无心对慕深说:“你很尽力,先回去吧。”
林楚生看着慕深离开,后者行礼告退时没有再看他一眼。
“慕深准备了半个月,已经演得很好了。”萧无心问林楚生:“楚生,你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呢?”
第40章
看着萧无心疑惑的表情,林楚生苦笑道:“这哪是能演出来的……”
林楚生想要和师弟单独说话。萧无心看了一眼不远处抱着剑等待的慕深,后者正站在街边发呆。
萧无心说:“……你去吧,或许他也有话要对你说。”
于是此刻,林楚生和慕深并肩走在大街上。现在是将近中午的时候,集市快散了,人群没那么密集。师兄弟两人走在街道上。
慕深不是多话的性格,林楚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他已经见到了慕深,心中的猜想坐实了。但他仍然想和小师弟多待一会儿。
林楚生不知不觉开始走神儿:他注意到一个还没到自己腰高的小男孩从他身边跑过去,一头扎进了某个摊位旁的少年怀里。半大的少年把小男孩抱起来转了一圈。
林楚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慕深用剑柄戳他的肩膀:“你在听我说话吗?”
林楚生回过神看向慕深,又迅速移开视线,“刚刚有一点没听到。”
慕深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今天早上的点心,还合你的口味吗?”
“是合口味的。”林楚生点点头说:“点心很好吃,谢谢你。”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林楚生说:“你最近修行——”
慕深说:“师尊和我说——”
他们同时开口讲话,又同时止住话头。林楚生礼貌地说:“师弟先说吧。”慕深看起来有点烦躁,他闷闷地说:“师尊和我说,我可能忘了一些和你有关的事情。”
林楚生听见自己说:“哦,是吗?”
“师尊要我在你面前演什么都没有忘的样子。我说我什么都记得,我不需要演。”慕深心烦意乱地说:“他让我表现得更亲切一些。”
“那你其实表现得还挺……”林楚生斟酌了一下,“不错的?”
“可是,我明明什么都记得。”慕深的语气越来越迷惑了,“我记得你。”
林楚生试探性地问慕深:“你说都记得,那比如说呢,都记得什么?”
慕深说:“我记得秋天摘新鲜桂花时不需要封存,因为你喜欢桂花但不喝桂花酒;我记得做糯米糕撒椰蓉你只会吃一块,不撒椰蓉有蜜豆馅的你会吃三块;我记得你穿麻制的衣物会过敏,哪怕是纯棉编了一点麻线也会起疹子;我记得夏天晚上不点熏香你会失眠——”
林楚生听得耳边嗡嗡的,连忙说:“打住吧。这些事情你都记得很清楚。”
林楚生想了想,又继续说:“或许你什么都没有忘……即使有,那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慕深盯着林楚生:“真的吗?”
“是的。一个事情如果很重要,那必然让人日思夜想始终牵挂。”林楚生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避开了慕深的视线,“你既然忘了,那就说明对你来说这件事就不重要,对不对?”
慕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另起话头:“我最近突破了修炼瓶颈。”
慕深突然转移话题。林楚生还没反应过来,但是他仍然回应道:“真是太好了,恭喜师弟。”
“这几日我越是练剑,心绪就越发圆融平静……修行非常顺利,我的修为一日千里——”慕深继续说着,脸上出现了恍惚神色,“我前日去找师尊,师尊也和你一样恭喜我。”
慕深盯着林楚生,一字一顿地说:“他说我勘破情障,心魔已清。”
林楚生心中一震——虽然他早有预料,但此刻听见对方透着迷茫的声音仍然转身就想溜。慕深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腕:“看来是师兄干的了,我果然没猜错。”
林楚生看着慕深,后者紧紧地盯着他。慕深说:“我到底喜欢过谁?林楚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替我抹除心中情意?”
第41章
慕深突破境界时,林楚生问师尊他这个小师弟的仙路能走到哪一步。萧无心回答:“再过百年,他可与我比肩。”
林楚生闻言顿了顿,然后笑着说:“这样说起来,我倒是帮了他一把。”百年对修仙者来说如白驹过隙,但对凡人来说却已经是漫长的一生。林楚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否能问鼎仙途——他只是在赌。
林楚生握紧手中的玉佩。灵器中封存的一缕神魂似有所感,在马车里现出身形。袁渊说:“犹豫了?看见情深义重的小师弟忘了自己,于是心里就后悔了?”
“他没有忘记我。”林楚生说:“慕深什么都记得……他只是放下了执念。这样对我和他都有好处,我为什么要后悔?”
袁渊说:“那你为什么不使用这块玉佩?你已经很饿了。”林楚生不说话。
“这块玉佩里有你我之间的一段因果,你是舍不得我吗?”袁渊的神魂绕着林楚生转了一圈,含笑道,“你在想什么?难道在你心里,我比你一手带大的小师弟还重要?”
“我只是在想……”林楚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失败了,最后会怎么样呢?”
“你不会失败的。”袁渊说:“我修符术、借外物、习人间道。我虽短寿,但能看到比你们更多的东西——你是一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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