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渊说:“我不要你承诺的十年了。”
林楚生看着小木雕被摆在桌上,位于金色阵法的中心。危险……林楚生的直觉在警铃大作,本能促使他开口:“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仙——”
“别说傻话了。”袁渊笑了笑:“你知道,无论是什么我都不在乎。”
林楚生的话梗住了。袁渊当然不在意这些,他们这个家族的人都不在意。偷梁换柱,窃取天机——神仙又怎么样呢?他们不会生敬畏之情,行事不计后果。
第81章
吟风阁的新阁主上任时才十九岁,同时成为了袁家的家主。祝贺的来访使者们给吟风阁带来许多礼物,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一块名为“蓬莱玉”的巨大矿石,如牛乳般洁白,触之生温……彷佛是活物。每个人都爱戴年轻的新阁主,不仅因为他像过去每一任阁主那样博闻强识,而且因为他比那些阁主更加智慧。
在外界看来,袁渊是一个颇具人格魅力的人。
年轻的阁主身上总是颜色沉闷的繁琐服饰,却压不住他的生命力,他的面容似乎正容光焕发。袁渊在治理门派上采取的改革很新颖,对待外界的态度更开放;他像同龄人一样年轻,却没有同龄人的浮躁。
人们对袁渊的期待逐渐增加……青年被赋予了一种新的象征意味。因为他,陈腐守旧的吟风阁敞开了积灰的大门,甚至不再排斥修仙界人人传颂的天道——这个改变是如此惊人。袁渊在上任之初便下令在袁家祠堂中修建一座无名神仙的神像,以洁白莹润的蓬莱玉为材料。
”据说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进,直到陆地尽头的海水,在海上行船数年可到达海上仙山。”袁渊坐在神龛边的台阶上,四面都是死人的牌位,“这座仙山的名字就是‘蓬莱’。你以前就住在那样的仙山上吗?”
不起眼的小木雕被放在神龛里,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袁渊对此很习惯了,继续自言自语:“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更好的神像,扩建这个神龛后就把它安置在这里。我用了珍稀的矿石,塑型也基本完工了——除了面部以外。”
“你想以什么样的面容示人呢?”袁渊看着小木雕,小木雕没有雕刻出五官,“是年长些更好还是更年轻一点呢?”没有人回覆他。袁渊只能听到禁地里烛火燃烧的声音,熔化的蜡泪顺着烛身流下。
“或许我不应该用这个作为石料。”袁渊继续自说自话,“蓬莱玉是楚国皇子送来的贺礼,珍贵倒是珍贵。但是在那个国家的传说里,贵妃死后变成鬼魂居住在蓬莱仙山,皇帝只能和她在梦里相会。”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吉利。”袁渊笑了起来,“你终于愿意说话了……现在消气了吗?”
【我没有生你的气。】
“哪怕我剥夺了你离开这里的能力,你也不会因此生气。”袁渊说,“这么纵容我吗?”林楚生没有接话,因为他不想和袁渊讨论纵容与否的问题。自从被金色的阵法束缚以后,林楚生所处的形势已经变化……他没办法在像从前一样旁观。
【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用害怕,我没有伤害你。”袁渊说:“一开始我发现你依赖我,没办法离开我单独行动。我查阅了很多书籍才发现你的弱点……因果,你是在依赖我的因果。”
“属于我和你的因果,我用阵法炼化了它。”袁渊说:“把它变成施加在木雕上的符咒,让你继续留在我身边。”
林楚生心想,又是因果。林楚生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奇怪,大概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他应该算什么呢?林楚生甚至抛弃了自己的实体,成了没有躯壳的灵魂……一个寄身木石的孤魂。
“又不和我说话了。”袁渊无奈地说。
林楚生的神魂飘在空中,像一缕烛烟萦绕在凡人身边……林楚生的思绪变得漫无目的,他想着袁渊施加在木雕上的束缚。祠堂里没有门窗,烛火不熄灭,日月不交替,而林楚生彷佛成为此地的一部分。
林楚生看着青年坐在神龛边上,身形和送他木雕的那个袁渊相差无几。袁渊把木雕递给他时表现出少见的紧张,他说,这个木雕能保护你。
【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林楚生说,【我不害怕你,更不担心你伤害我。】
“确实很久了。”袁渊感慨道,“我还记得那天,傀儡在祠堂发现了你。”
林楚生说:【其实我第一天见你,不是那天。】
林楚生和袁渊年龄相当,甚至是同一天出生;他们身世相仿,都是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这两人曾互生好感,也曾经相看两厌——他们在交错的时间线里一起走到今天。
这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林楚生想,以至于他在被囚禁时,仍能心平气和袁渊对话。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疲倦。所以现在,他不介意在这里稍作休息。
第82章
据说,袁家的小孩子们做错了事会被派来祠堂,在这里关禁闭。袁渊用金色阵法把林楚生束缚后,也把神魂留在了那里。
林楚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些闯祸的小孩子,但是没有。袁渊似乎没有让其他人再进入祠堂。于是这里只有长明的烛火不熄灭,烛烟一样的神魂在游荡。
过了多久呢?没有人来这里。禁地里没有窗户,不能通过昼夜交替分辨时间流逝。林楚生对时间的概念开始模糊了。他感到过了一年那么久,或者是十年……然后他再次看到把自己留在这个地方的人。
禁地沉重的大门向两边敞开,光线最先从门缝照进来,让半空中极细的灰尘也无处遁形……然后林楚生看见那个人。袁渊的面容仍然是青年时代的模样。或许他们只分别了一天,林楚生却感到如此难以忍受。度日如年。
袁渊和神魂没有太多交流,经常都是两句简短的对话:袁渊问一句,林楚生回答一句。袁渊彷佛只是在通过回答来确认某个看不见的神魂仍然存在。
今天的袁渊也提了一句问话:“你恨我吗?”
【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不是吗?】林楚生说,【我没有生气。】
“不是那个话题。”袁渊走到神龛面前,坐下来看向神像,“我问你恨我吗?你本来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道要修。你是神仙,你不属于这里,但我却把你留下来。”
林楚生没有立刻回答。袁渊继续说:“现在除了我,你什么都没有了。”
林楚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
袁渊皱起眉头。在这之前,袁渊没有问过林楚生对自己的感情,林楚生也从来没有问过袁渊自己会被囚禁在这里多久……这似乎是两人没有触碰的禁区。林楚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进入秘境之前,袁渊把小木雕送给了林楚生,告诉林楚生秘境有危险,而这个雕像可以救他一命。事实的确如此,秘境外的袁渊在小木雕上做了些手段……这对林楚生脱离秘境是有帮助的。
现在,袁渊问林楚生是否怀恨在心。林楚生不会回答袁渊……至少,他不会说实话。
凡人的一生就在百年之间,袁渊的寿命则更短。对他来说漫长的年岁,在神仙的心里或许只是白驹过隙……林楚生不回答自己的感情。他不去想这些。
【我就在你身边,袁渊。】林楚生从空中飘下来,围绕着袁渊,姿态近乎亲切,【虽然你不能看见我……】也不能触碰我。
【但我确实就在这里。】
在林楚生的少年时代,他非常羡慕袁渊的坚定执着。林楚生想要的总是很多,因为贪心所以善变,看见新的美好的就生向往之情。袁渊却恰好相反……他是个很念旧的人。林楚生记得他说,如果不能陪他到最后,那他宁愿一开始就没有拥有。这个人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很少。
林楚生和袁渊在交错的时间线里走到了今天,有许多的矛盾和温存。林楚生了解袁渊,也知道袁渊以为能陪自己到终点的人,都让他失望了。失去的总是比得到的更多。
现在,袁渊问林楚生对自己是否有恨——林楚生选择了逃避,他不愿意去想这些。无论他爱袁渊还是恨袁渊……这份感情对他们来说是残忍的。林楚生不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不让袁渊知道金色法阵的作用被抵消了……神魂随时可能消失,就像梦一样。林楚生希望这是个好梦。
第83章
但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总有天亮后醒过来的那一刻……林楚生睁开眼睛。
林楚生很久没有睁眼了,因为神魂没有身体,不会闭眼也不会睁眼。
再次睁开眼的动作好像是推门一样,非常吃力才能把沉沉的门推开,然后才会看见外面的光线和色彩。林楚生发现自己平躺着,脸正对着棕色雕花木床的顶板,上面雕刻着一些故事……这样的故事通常与爱情有关,偶尔也会出现劝人勤学的典故。总之都是寄托了希望的故事,人们希望在梦里和美好事物相遇。
林楚生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只是一场梦吗……梦醒后就什么都不会带走吗?
林楚生已经很难再说服自己保持清醒。不仅因为他的身体变得太虚弱,更因为现实和秘境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中药味儿,炉火在闷响。
林楚生转头向炉火声的来源看去——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面色平和。那人坐在床边照看煎药的炉子,碎发落在颊边,面色似乎略有憔悴。他仍然美丽却没有以前的盛气淩人。林楚生觉得自己应该对那个人说点什么。
于是他开口了:“楚宏。”
楚宏说:“你醒了。”那人的声音非常平静。
林楚生觉得嗓子有点哑,于是清了清喉咙:“咳……你,咳,很久不见了。”
“半个月而已,”楚宏说,“秘境里的时间比外面快。”
“哦……”林楚生干巴巴地说,“原来是这样。”
再说点什么。林楚生吞了吞唾沫,感到嘴唇和口腔都十分干涩。他应该再说点什么的,滔滔不绝地对楚宏说话,告诉他自己离成仙又近了一步,安慰他说我们很快就会长相厮守……再不济就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也可以,说些甜言蜜语吧不管是什么话。
林楚生说:“袁渊呢?”
“我不知道。”楚宏平静地回答,“你在秘境时身体变得更虚弱,所以我一直守在这里。袁渊比你早两天脱离秘境,算算时间的话——”
房门方向传来巨大的响动,彷佛是有人在砸门。听起来很愤怒。
楚宏顿了顿,然后把自己的话接了下去说:“算算时间,他应该来找你了。”
林楚生脱口而出:“能不能让我……”和袁渊说话。他紧急止住了话头。现在是楚宏在他面前,他和这个人也还要说说话才对。林楚生说了一半的话被抛在空气里,像抛不去也落不来的硬石头,隔在两人中间。林楚生自己都觉得尴尬。
但楚宏似乎毫无所觉。他伸手柄药炉的盖子打开,清苦的药香气从褐色的汤药里蔓延到空气,充斥了这个房间,填补二人之间所有的沉默。门外的声音厅里哐啷不停,彷佛桌椅器皿齐齐砸在门板上;门内的半妖淡定地抬起手,把滚烫汤汁盛在碗里放凉。
过了一会儿,林楚生忍不住问楚宏:“都这样了,门竟然还没坏?”
“门没有那么结实,”楚宏端起碗吹了吹,用勺子舀起来试了试温度,“现在是萧无心拦着他……那个老东西比较能打。”
林楚生知道师尊的战斗力,所以他忍不住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楚宏见状叹了口气,告诉林楚生:“不用担心他……那个人两天前从秘境醒来时,悟道了。”
林楚生皱眉思索,想起了自己和袁渊进入秘境之前,袁渊对他说过的话。“我修行人间道,此道凶险无比,但悟道大成者会继承历代先祖的记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甚至可能改变诅咒。”袁渊成功了,林楚生松了口气。一个历秘境,一个悟修行……至少他们都得到了最开始想要的东西。
第84章
袁家世代出奇才、怪才,但能融汇贯通悟道大成的人——从目前尚存记载来看,袁渊是第一个。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前无古人,林楚生应该感到与有荣焉。
林楚生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对楚宏说:“袁渊想见我。”
楚宏彷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低头把他喝干净的药碗和小药炉装在托盘上。林楚生伸手拉住楚宏的衣袖:“既然我现在醒了,就没有必要再拦着袁渊见我。”
楚宏看向林楚生,目光定定地放在后者的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直到林楚生被看得不自在了,楚宏才开口:“你想让他见你?”
林楚生硬着头皮说:“是。”
楚宏笑了起来:“你真是……”他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变成了一声笑,像冷笑又像自嘲。然后他说:“你以为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待你吗?”
……
在见到袁渊之前,林楚生都没有明白楚宏最后说的那句话:什么叫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呢?林楚生靠在墙边出神想这件事时,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推在了墙上。
袁渊抓着对方衣领的那只手那么用力,青筋毕露。他咬牙切齿地说:“林楚生!”
在林楚生的印象里,袁渊很少这般失态,他好像要把这三个字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嗯,”林楚生的视线错开了袁渊的眼睛,“呃,就是我……”他就是林楚生,和袁渊在一起长大的那个人,也是陪在袁渊左右的无名神魂。
“林楚生。”袁渊又叫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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