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吗?”林楚生听见有人说。
一支燃烧的蜡烛出现了,手执烛火的人面容出现在烛光中。袁阁主穿了隆重正式的服饰,左眼里的金色花纹显现。
林楚生记得袁渊的眼睛里也有这种纹路,但这个人的花纹从眼睛里蔓延出来,彷佛一株静默的植物……甚至有些枝蔓蜿蜒到了脸上。
他用那一截蜡烛引燃了更多的蜡烛。祠堂里变得亮堂起来。
更多的牌位在这几千年里被放在了祠堂里,木制灵牌上用熔化的金色矿物颜料刻字,幽暗的烛光里那些名字变得流光溢彩。
最后一支点燃的蜡烛照亮了祠堂里的玉像,玉像有着和林楚生极其相似的面容,神态却更慈悲。
袁阁主抬起手摸着玉像的脸,神色温柔:“我等了你很久。”
“我等得太久了……”穿戴繁重服饰的阁主看向林楚生,后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半边脸的金色纹路像眼泪一样留在了凡人的脸上。“他们也等了很久,但我是最幸运的一个——我等到你了。”
林楚生:“他们是……”
袁阁主说:“数千年前,你和袁渊做了个交易:他助你成仙,你帮他摆脱阁主世代短命的诅咒。你们都成功了……虽然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影响。”
林楚生咽了咽口水:“什么影响?”
“袁渊的寿命超过了诅咒的年限后,他为你修建了这座玉像。他后半生都沉默寡言,没有踏出吟风阁一步,最后因为衰老而死亡。袁渊没有伴侣和子嗣,大家在袁家旁支里选出新的阁主。
“新阁主继任后的第一夜,在睡梦里发起高热。从高热里醒来后,他说自己总听见有人说话,或者看见魂魄在祠堂里游荡。之后阁主的癔症愈演愈烈,甚至胡言乱语说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魂魄。他被自己的幻觉折磨得痛苦万分,终于在一个夜晚抱石沉湖,求得解脱。
“如此的惨剧又上演了许多遍,后来人们发现继位的阁主如果是六岁以下的孩童便可以安然无恙……不过他们长大以后会多一段记忆,虽然从不曾亲身体会却好像历历在目。”
六岁。林楚生想,是他第一次在学堂遇见袁渊的岁数。
“幼年阁主们年岁越长,性格会越来越趋同,甚至样貌也越来越相似。”林楚生听得毛骨悚然,那个说话的袁阁主走到他面前,“我看过那些阁主画像,总觉得他们都差点意思——”
林楚生被袁阁主牵起一只手,放在了那张与故人几乎无二的面容上。深棕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加深颜色,像黑夜一样深不可测。他说:“但我确实很像袁渊,不是吗?”
林楚生碰到袁阁主的脸时,彷佛被火烧到了一样迅速收回手。袁阁主不甘心地上前一步:“我就是他,袁渊的魂魄和阁主是一体的……我记得我们之间的所有事情。”
林楚生试图查找打开祠堂大门的机关时,那人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从身后抱住他。“你忘不了我。”幽怨而熟悉的声音说,“你不是也分不出来吗,那为什么不行……有什么分别呢?”
那些刻著名字的牌位都环绕着林楚生,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自上而下俯视着祠堂里拥抱的两个人。
第143章
那天林楚生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得匆忙,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临走时也没有和袁阁主提起几日后他成亲的时间。但仪式当天,袁阁主仍然到场了。
那天阁主穿着玄色衣袍。林楚生紧张的心情直到看见袁阁主时才放松了一点,他甚至感激对方没有穿一身来红搅乱这场成婚。
那人站在人群中彷佛察觉到了林楚生的视线,远远地对他笑了笑。林楚生收回视线,定下心和楚宏与慕深走完了整个仪式。
袁阁主很规矩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等到结束了才祝贺。他拿出一个精美的金丝楠木匣,走上前说:“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袁阁主这般说着,但眼睛只看着林楚生一个人,东西也递到林楚生面前……他甚至体贴地打开了匣子,露出了里面躺着的小木雕。
这是林楚生在秘境里附身的小木雕。
“故人旧物,珍贵非常。”袁阁主微笑,“……还望能入得了几位的眼。”
楚宏和慕深不明所以,他们都没见过这件物品。但直觉告诉他们这不是好东西:楚宏冷笑一声双手抱胸作旁观状,慕深则皱眉道“看起来似乎是巫蛊之物”。
林楚生沉默了一会儿,身上吉服鲜亮瞩目。最后他把木匣收进衣袖中,神色复杂地说:“多谢阁主。”
林楚生伸手接盒子时,袁阁主把木匣往前一递,两人同时放在木匣上的指尖短暂地碰在一起。林楚生面不改色地抓着木匣收回手,送出物品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睛亮得惊人。
袁阁主又问了一句:“你真愿意收下?”
林楚生没看他,而是低头看那个匣子,念着阁主方才的话:“故人旧物,珍贵非常。我也忘不了。”另外两人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袁阁主明白此行得偿所愿,识趣地告辞了。
数日后,林楚生又一次拜访吟风阁。
这次袁阁主已经早早地等着他。他甚至已经叫人把祠堂装点得张灯结彩,喜服洞房也准备妥帖。林楚生看着红彤彤的祠堂,哑然失笑:“这是叫我来成第二次婚?”
红烛、喜服、绣球……样样物品都挑的是最好的,似乎成心要和几天前的阵仗比较一下。
袁阁主走到林楚生眼前:“对的。”
林楚生知道这位阁主打定主意要和他一块儿,但知道是一回事,看见对方这样意图昭昭地展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阴沉昏暗的祠堂里被摆出这些喜庆的物品——在场除了两位新人没有一个活物,只有一层层的灵牌见证着誓言,此景凄冷又诡异。
林楚生忍不住最后一次提醒道:“你知道吗,我其实从来不——”把你当做袁渊。
袁阁主穿着一身吉服,亲吻了林楚生也打断了他没说出的话。
“我不在乎,”袁阁主的额头抵着林楚生的,手指摩挲对方在接吻后湿润的嘴唇,“……我这一生很短,能见着你就很高兴了。”
就像数千年前那个被困在祠堂的袁渊,在回忆中雕琢出你的雕像,在衰老中接近死亡——漫长的岁月里他只想要一个凡人的爱情,只关乎当下的爱情。
第144章
那天之后,袁阁主住进了林楚生的小院里。
起初几个人互相都看对方不顺眼,但日子吵吵闹闹地也还能过。林楚生吃了饭之后喜欢沿着下山的路走到集市,然后又散步回家。
袁阁主不喜欢出门,经常要求林楚生散步时顺手帮他买点东西;
楚宏畏寒,只在温暖晴朗的日子会和他一起出去;
慕深一般是在赶集时会和他一起上街,帮他分担一些要采购的重物。
所以今天林楚生一个人在街上走着。他走得很慢,思考得很投入。这样一个成了仙的人走在人群中其实并不那么起眼。路人不知道他是谁,更不关心他在思考什么——这天是冬至,地上落了层薄雪,大家关心的是快点回去合家团圆。
关心林楚生的人也在家里等着他回去。
林楚生沿着落雪的小径返回山中。树上松针在雪中变成银白色,素雅又优美……林楚生正欣赏着,突然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人轻轻地叫唤了一声“哎哟”。
他如有所思地循声走过去,看见一个银发的少年在树下摔了屁股墩,正疼得龇牙咧嘴。林楚生下意识走过去,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
林楚生走过去拍了拍他衣上的雪,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这附近的孩子吗?”
银发少年皱眉,那张活脱脱和萧无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露出警惕的表情:“是……我父母就在这山下的集市边住着,是附近的农户。”
林楚生问:“你叫萧无心?”
“你怎么知道,”银发少年惊讶地说,“你和我家里人熟识吗?”
那少年看着奇怪的大人露出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显得那张英俊的脸都有点滑稽了。
“是……萧无心。”林楚生说,“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父母都很疼爱你,这辈子你在一个幸福又普通的家庭里长大,对不对?”
银发少年点点头,放下了心:“你果真认识我,连这个都知道。”
“但你是一个贪玩的小孩儿,这个我以前还不知道呢。”林楚生牵起他的手,“天色不早了,我送你下山回家吧。”
萧无心还没玩够,不满意地撇了撇嘴,很勉强地牵住了大人的手。他们一起往山下走。
林楚生瞥了小孩一眼,突然说:“萧无心。”
小孩没好气地说:“干嘛?”
林楚生说:“记得邀请我去你家做客。”
这时慕深正靠在窗边,给自己斟茶。他从窗口看出去,发现院子门口的树下有两串脚印,其中一个是林楚生的。
他们应该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第145章 关于某位袁阁主
世上过了许多年。
古老年代的文本被记载在甲骨、铜鼎、竹篾、纸张上……但一切都会随时间消逝。骨头磨损,金属生锈,雨后的大地上长出新的竹子,最强力的符咒也会因为纸张破损而失去效力。
所以爱情也是这样吗?
他们称呼他为阁主:每一年每一代每一个不同的人物。家族的祠堂里烛火高照,死者的灵位构筑成阶梯,通向黑暗中不可知的地方……那么如果把他的爱情放在那里,它会变得永恒还是因为不见天日而过早消逝呢?
他们说,不知道。
他们说,阁主,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但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年轻到对未知总是充满幻想。因此他在年轻时就频繁地出入禁地,读许多不应该被翻开的书——他看见被尘封的古老年代,得知高耸入云的山峦里有鱼骨化石,广袤的海洋深处埋葬原始飞鸟。这让他意识到:高山的棱角会被磨平,纵横的江河也有枯竭的一天……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他们说,阁主,世事如此。
他迷茫了。他的爱情生动鲜活,应该怎么在消亡前等到他的爱人呢?
为了寻求答案,他在年轻时去了好多地方见过好多的人。当他走进山林时,他看见层叠的枫叶在季节里褪去颜色,当他踱过河水时,他看见溯游的鱼群路过凡人的胫骨;
他寻访名胜古迹时,在民间传说里捕捉到爱人的只言片语,他在茶楼酒馆休憩时,在说书人的口中重温爱人的辉煌岁月;
他结识其他凡人,和他们从清晨宴饮至黄昏,共同歌颂爱情的甘美。他看着友人的爱情开花结果,凝望襁褓孩童时感到纯净的新生……
他想,他已经不再年轻。
只不过短短几十年,他那颗凡人的心就已经要被消磨殆尽。
他不再年轻,不再有摆脱沉疴旧疾的能力。当他回到家族世代传承之地,看见永恒的神像低眉垂目。
他早已经习惯了不会说话的爱人:孩童时代他趴在神像前发呆,少年时期他靠着神像翻动书页,青年时他在冰冷雕像上落下一个青涩的吻……最后他靠着神像,进入了宁静的睡梦里。
可惜,没人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神像永远低垂眉目,天生适合安放疲惫凡人的心。一个新的灵位被放置在烛火中,构成通往黑夜的漫漫长梯。
第146章 小剧场
袁渊冷静地端详了很久,随后镇定地说:“我没理由相信这种事。”
“你完全可以不信。”萧无心耸耸肩:“但林楚生今天一大早不见了。”
慕深皱起眉追问:“然后呢?”
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铺着丝质绒布的桌上放着一个茶壶。
萧无心沉吟一会儿,刚准备说自己的猜测,话头就被人打断了。
“他能说出什么然后?”楚宏冷笑一声,“小弟弟,你师父昨晚跟人睡一张床,白天醒来找不到人就指着茶壶说这是你师兄……你真信这种人的话?”
慕深继续问:“除了这个茶壶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萧无心说:“还有一张说明茶壶身份的字条。”
萧无心从袖中取出纸条,大家都凑上去看。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嗯……”慕深,“确实是师兄的字迹。”
“又能证明什么?”袁渊叹气,“我现在就能说出上百种伪造笔迹的方法。”
“那你们别信嘛。”萧无心施施然伸出手,把茶壶圈进自己的手臂。他笑着说:“你们先分析着,我和茶壶都还没吃早饭就先——”
另外三道心思莫测的目光飞来,萧无心悻悻收回手。
其实众人在看到茶壶的第一眼,心中都产生了微妙的熟悉感。这种直觉早就让他们的猜疑消失了一大半。那茶壶是陶制的,圆滚滚的形态还有些憨态可掬……它和林楚生在外形上并不相似,但在神态上都透露出一种“不管了”“就这样吧”的摆烂心态。袁渊越看越无奈,并且觉得有点可爱。
袁某人的活死人审美并非一日养出来的,我们暂且按下不表……但众人注视陶壶之时似乎都看到了神秘宝物,彷佛这是一个多么耀眼夺目倾国倾城的陶壶。这种态度反映在萧无心身上,是不加掩饰的赞叹感慨和试图搂抱茶壶的奇异举动,而慕深和袁渊虽然没有说话,从神情上也能看出赞同之意。
唯有一个红衣男子作出了还算中肯的评价——他眯起眼睛,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茶壶。然后他收回手,双手环抱在胸前,“啧”了一声:“这像什么样子?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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