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卖给别人……”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在路边,脸上是十分相似的生无可恋。
程商人还想继续推销,应青炀已然想到的绝佳的应对方法。
他一脸深沉地说:“程先生。今时不同往日,我是真没有闲钱再买这些东西了。”
程商人累得龇牙咧嘴,“怎么说?”
“家里那位不让啊!”应青炀露出惭愧的表情,语气里还带着少许恐惧。
仿佛家里有什么洪水猛兽,只要他乱花钱就会惩罚一样。
“这……这……”程商人一时语塞,大概也是实在没想到,一个冬天没见,自己的大主顾就英年早婚了。
应青炀拍了拍那行商的肩膀,道:“你不懂,从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饶是他舌灿莲花地再说什么,应青炀都坚定地拒绝了。
程商人看着应青炀欲哭无泪,那沉痛的表情和死了亲娘没什么区别。
应青炀留下沉痛一击:“现在嘛,要养家糊口的男人当然要着点。”
程商人:“……”你也可以直说自己怕老婆。
*
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远在荒村的江枕玉并不知道应青炀为了躲过推销,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应青炀这个主人不在家,夫子来访,江枕玉只能代为招待。
他动作不算熟练地控制着轮椅,将这位夫子迎进了门,并且在矮桌上给夫子倒了茶。
江枕玉看不见,但倒茶的动作已经轻车熟路,茶碗半满,一点水渍都没有溅出去。
夫子从善如流地在矮桌对面的座位坐下,并不嫌弃地拿起茶碗饮了一口。
两人对坐无言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
江枕玉自觉和这位夫子没什么交集,也没有主动挑起话题的意思。
他还体面地坐在这里,只是因为这人对应青炀有授业之恩。
而且只是方才在门口那一个照面,江枕玉就能看得出来,这人是冲他来的,否则不必特地选了一个应青炀不在的时间。
江枕玉其实早有察觉,这个村子里的人有些排外,而且对应青炀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格外照顾。
村里的人他见过一部分,对他都不算热络。
而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今日是他第一次和应青炀的这位夫子见面。
沉默以对的时间里,这位老者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江枕玉身上,是明显的打量。
这并不奇怪。
如果江枕玉视力正常,他此刻也会做同样的事,只不过不会做得那么明显。
一个双眼不能视物的人,看起来的确毫无威胁力。
江枕玉并未从视线中感受到冒犯,他淡然得好似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一样。
他已经久不和人寒暄,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可以开口的身份和立场。
比起闲聊,他心里突然冒出来的熟悉感更让人在意。
早便说过了,他这人记性极好,幼时便能过耳不忘,此刻他总觉得,这位太傅的声音有些过分耳熟。
他沉思的模样看着有种拒绝交流的冷漠感。
于是场面就这样僵住了。
姜允之目光深远,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气质不凡。
和那日昏迷不醒瘫卧在床的情形相比,身体恢复得不错,但健康起来的人便无意识地散发出了本就难以遮掩的威严。
位高权重的人,不管沦落到什么地步,行为举止中的习惯总是难以遮掩。
姜允之早便知道,那混小子就是会给他惹麻烦。
他果真没有白白走这一趟。
姜允之有意来个下马威,长久不言。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姜允之才慢悠悠地开口了:“方才在门口,你并未询问,缘何便确信我是村中夫子?”
江枕玉道:“能这么关心他的学业,除了夫子之外,不做他想。”
轻纱之下,江枕玉闭着眼,听觉比往常更加灵敏,他似乎隐约能察觉到细微的动作。
面前这老者,似乎对方才他斟满的茶碗格外热衷,也不知道那陈茶有什么好喝的。
应青炀走之前特地给他烧好的,怕江枕玉受伤才从炭火上去下放在矮桌上,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快凉了。
夫子哼笑了一声,“这混小子向来是个榆木脑袋,读书习字上半点没有天赋,托你的福,才有这般长进。”
江枕玉闻言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侧了侧头,语气淡漠,却无端有种疑惑和嘲讽,“他很聪慧,能举一反三,记性也好,讲过的学问从来不会忘,没有天赋……不知道夫子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天赋?”
听他这番话,好像是在认真询问这荒村野地里,姜允之都教过什么天赋卓绝的好苗子。
但和应青炀那混不吝的性子一比,便能显而易见地看出,这人只是单纯地不认可他对应青炀的贬低,所以出言嘲讽罢了。
姜允之嘴角抽了抽,他本正捋着花白的胡子,表情神秘莫测,听完江枕玉的话,手下一时没了轻重,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扯断。
他顿时有些没好气,“你从琼州之外来,论起学风,定然比这荒凉地要浓厚得多,怎会不知道真正勤勉的学子是什么样子的。”
应青炀是他一手带大的,这孩子在读书上有没有天赋他再清楚不过了。
从前总听村里人变着花儿地夸应青炀能干,姜允之本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却没想到人外有人。
没有一个人在做学问上,把应青炀夸出花来的,这么无脑又离谱的话,哪怕是最溺爱孩子的沈老爷子也说不出口。
——毕竟要脸!
“没见过。”江枕玉斩钉截铁地答道。
他半点没觉得丢人,脸不红心不跳,睁眼睛说瞎话到这种地步,姜允之是真的有几分佩服。
姜允之吹胡子瞪眼,看起来有一盆子冷嘲热讽不吐不快,碍于和这人不熟,愣是没说出口。
只是仍在心里腹诽,得亏这男人不是自己的学生,眼光歪到这种地步那还得了。
这要是和应青炀凑成一对卧龙凤雏,都这么不敬师长,不出多长时间,姜允之就得把自己气死。
姜允之平复了半响,这才再度开口:“你既然有这本事,在外高低也能谋个一官半职,怎么会沦落到琼山深处?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可说与老夫听,老夫定然竭尽所能,算是你教他学文的答谢。”
江枕玉从这番话里察觉到了排斥,这位夫子嘴上说着答谢,实际却不太希望他继续留在村子里。
两人从刚一照面开始,他就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了审视,奇异的打量,甚至是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厌恶。
江枕玉能理解。估摸着之前应青炀为了救他,在长辈面前说自己要和男人成婚的事,给这位夫子也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江枕玉道:“我已是孤身一人,并无亲眷,无牵无挂,不必麻烦了。这段时日欠下的债,我总会赔给他的。”
姜允之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种答案。
也并不明白,一个见过了山外繁华世界的人,因为什么,才会真的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过这种堪称折磨的贫苦生活。
长久的沉默之后,姜允之这才语重心长地开口,话里话外和面对自家小辈没什么区别。
“你从北境之外来,他十九年没有离开过这里,劳烦你多照顾他。”
“他一腔赤诚,虽然快要及冠,却也没经历过多少事,对人从来充满善意毫无防备,我今日来见你,只是不希望他识人不清,最后自己受伤。”
“有些决定一旦做了,事后再悔改,就只会伤人伤己。”
江枕玉明白,他其实只是恰好,在应青炀最少年意气的年纪,成为了对方向外探索世界的起始点。
与他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都没有太重要的关系。
江枕玉总觉得这位夫子话里有话,那隐约的违和感让他心中的警惕猛然拔高。
这种条件反射的怀疑只是一种本能。
他身体绷直一瞬,道:“我明白。”
姜允之审视的目光再度落到他身上,只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
他拿起矮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兀自起身离开。
坐在轮椅上的江枕玉却突然开口问道:“还没有请教夫子姓名。”
姜允之脚步一顿,冷淡地留下一句:“姓姜。”
厚重的帘子被掀起又放下,那一瞬间透进来的风雪声让江枕玉心尖战栗。
他的记忆顺着呼啸的冷风穿过漫长的时间,回到十几年前的旧都。
他跟着父亲拜访当时的大应宰相,姜允之。
“这是我儿裴晏,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希望他能拜在先生门下。”
“若真有这一天,老夫定竭尽所能。”
那年江枕玉九岁,那是他第一次见姜允之,也是最后一次。
次年,帝位更迭,裴期官拜宰相,姜允之被摘了乌纱帽,因其才名满天下,勉强留下一条命,给了一个太子太傅的虚职。
旧都城破时,大火烧遍整个城池,不少人葬身火海,也有不少人音讯全无。
那一瞬间,姜允之的身份和村里种种奇怪的现状编织到一起,拼凑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真相。
姜允之如何逃离旧都的火海?被他教养至今的阿阳又是什么人?为何他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过他真实姓氏?
“应”乃前朝国姓,先帝唯一下落不明的血脉,大应五皇子——应青炀?
江枕玉相信那个和自己相处多日的少年并无恶意。
可若是对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若是知道他本该为大应臣子,却以下犯上,甚至率军堙灭大应最后的痕迹,他又会怎么想?
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十年光阴。
还有……血海深仇。
第19章 闭目塞听 江枕玉在轮椅上枯坐……
江枕玉在轮椅上枯坐了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思考了什么。
家国,大义,身份,血仇,似乎每一样都值得他细细谋划,再用最悲观的视角推演未来,做足最坏的打算,然后用最果决的方式解决面前这些因为他一时贪念而起的烂摊子。
这是他习惯做的,也应该做的。
他周身的气息沉郁,炭火不知何时已经几乎燃尽,冷气从脚底向上蔓延至四肢百骸。
此处距离琼山重镇不算太远,只派一小队的人马就能将整个荒村踏平,他甚至只需要递一个前朝残党的消息过去,自己也作为旧时代该被肃清的一员,得偿所愿地葬身于此……
江枕玉像是风雪中的一截枯木,在静默和冰冷中即将丧失最后的生命力,耳边所有嘈杂的声响缓慢归于平静,陷落进深潭之中。
他几乎要用冷漠把自己张扬外溢的贪念尽数收敛进皮囊之下。
却忽听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向他靠近,有人正向他飞奔而来。
像是尚未完全冰封的湖面被丢下一块巨石,江枕玉终于有了动作,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向门口“看”去。
“江兄江兄——我回来了!”
少年张扬欢快的声音轰然砸碎了表象,有什么东西在耳边迅速崩裂,于是那人的声音愈加清晰。
江枕玉脑海中突然一个念头盘旋而起,并在那人逐渐靠近的过程中变得笃定。
——初见时他说他姓江,便已经做下了最好的决定。
应青炀推门进来,抖了抖身上的落雪,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满盈,空气都仿佛应和着某人的到来而更加活跃。
“江兄!我给你带了礼物!”应青炀语调雀跃,随后将自己准备送给江枕玉的新年贺礼放在了矮桌上。
位置有些不太够,他随手将桌面上的茶碗收拾起来。
下一刻他便发现屋子里的温度有些不对,走进两步就发现了快要熄灭的炭火,“我说怎么这么冷!要灭了!”
应青炀都还没来得及展示自己的礼物,就开始火急火燎地重新引燃炉灶。
“我刚准备重新加点炭火。”江枕玉攥紧的拳头缓慢松开,仿若叹息似的补了一句,“你回来得很巧。”
“就剩一点点火星了,还好我回得早!”应青炀往炉灶里塞了点木炭,引燃得毫不费力。
江枕玉听到了熟悉的,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他身体微微前倾,下意识向热源靠近,原本满身的冷漠和隐约透露出的疲惫,都借由这个动作被一一抛却,好像做了某种决定,如释重负。
他问:“回来的比预想的还早些?”
琼州的山路肯定不好走,大雪虽然停了,但残留的积雪也很容易让马车寸步难行,何况这人出门坐的还是驴车。
“嘿嘿,风叔技术好,事情又顺利,所以快了些。”应青炀净了手,走到桌边,坐下就开始拆礼物,一脸期待地看着江枕玉,“江兄,你快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应青炀难得这么急性子,还没等到江枕玉的反应,就已经上手牵着江枕玉的手腕,引他去触摸那件礼物。
手刚被牵到半路,江枕玉无声叹息,心说这还需要猜,“新衣。”
嗯?应青炀低头看着江枕玉没有触碰到那件成衣的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的!”
江枕玉觉得这并不值得惊讶,他慢条斯理道:“几日前开始你就在唠叨,说沈裁缝的手艺退步了。”
应青炀大惊:“我那么小声的碎碎念你都听到了!还记住了!”
江枕玉手臂略僵:“……嗯。”
应青炀嘴角扬起,“在成衣铺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件,真的很适合你!店家说江南一带的读书人都喜欢穿这种衣服,很流行的。我估计了一下尺寸,应该还算合身,不行的话我再求一求沈叔让他帮忙给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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