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青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负责往车上搬运物资。
这次回山前,两人斥巨资添置了一些冬被,这次的雪灾来势汹汹,大雪持续这么久,仍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们居住的村子虽然在山脚的背风处,但一层层的积雪覆盖叠加,寒意入骨,一眼茫茫白色,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在风雪中沉眠。
每年的冬季,这片北境的群山都会悄无声息地埋葬许多人。他们只能艰难自保,祈祷自己不会成为荒野上的一座孤坟。
除了冬被还有御寒的衣物,越往北的地方越荒凉,成衣的价格也极其昂贵,这么多年,他们一般是买些半成品自己制衣,若非逢年过节,不会花大价钱去成衣铺。
姜太傅受的束脩里,粮食占大多数,这次也算是免了一部分花销。
再度启程时两人大包小裹,几乎把驴车都塞满了。
在雪地中跋涉许久,驾轻就熟地避开难走的路段,才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到了荒山脚下。
从村口往里望去,几座破败的小屋零散地散落在山脚下,袅袅炊烟缓慢升腾,在彻骨的寒意里,半路便迅速销声匿迹。
应青炀远远便看到村口处杵了个人,上半身落了些雪,看得到一小片莹白,混在脏脏的袄子表面,远远看去跟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他向那人扬了扬手里的马鞭,那人才终于动了,行动间雪花簌簌向下落。
“少爷!”那青年由远及近跑来,越靠近越看得出他长得高壮,皮肤黝黑间混着被风雪摧残出的粗糙,长相带着点异域风情,一看就知道有外族血统。
只不过神情有些直愣,有种单纯的傻气。
这孩子是多年前逃跑途中,姜允之捡回来的弃婴,认了姜太傅为义父。
因为肤色深被姜太傅选了个“墨”字做名,全名姜墨,现在是应青炀的好友兼护卫,放在皇室规矩里,要叫一声伴读。
可惜这位伴读比应青炀这个混不吝还差劲,完全没有一点读书治学的天赋,每次听太傅讲学都比应青炀更早入睡,属实是伴读随正主了。
但好在这家伙身板一直不错,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到了这个年岁,已经一只手就能把一个成年人拎起来。
驴车行驶到村口停下,应青炀如释重负地把鞭子扔进那人手里,“阿墨!快!这天寒地冻的,快扶先生下来,把东西帮忙搬回主院里。我先回院子里等你。”
阿墨接过鞭子,认真点头,“好的公子。”
鉴于这人脑袋不大灵光,姜允之从一开始就让他称呼应青炀为“公子”,以防哪天在外面说漏了嘴,招来杀身之祸。
这话一说完,只见姜太傅鹰隼一样的视线闪电般地扎在应青炀的背上,仍是让已经稍有青年身量的人打了个寒颤。
不管年岁涨了多少,太傅的威压倒是不减当年。
然而应青炀要是真的会怕,就不会养成现在这幅脾性。
坐在车上的太傅看着他跑走的背影爆喝一声:“臭小子!先把用剩下的铜板还来!让我对对账!”
姜允之就知道这小子不闹幺蛾子就难受,虽然每次出去他都看不住对方,不知道那些铜板到底是以何种方式离开应青炀的荷包,但只要瘪了一点,姜太傅就能发现。
这下车就跑的举动肯定是心虚!
应青炀听到太傅愤怒的声音,脚下的步子顿时又加快了。
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一个小布包,嘴角上扬,珍惜地又往里藏了藏。
——能还回去才有鬼!他又不是个傻的。
手里那堆铜板已经挥霍一空,他哪来的钱再拿去给太傅查账!
反正村里的旧臣们除了太傅之外都不会和他计较这些小事,进了村就是善哉善哉!
应青炀脚底像抹了油似的溜得很快。
徒留身后的姜太傅和阿墨展开一场驴唇不对马嘴、酣畅淋漓的交谈。
姜太傅急得直拍阿墨的肩膀,“我让你去抓他,来扶我做什么!我还没老到连下马车都需要人扶!”
阿墨蹙眉,表情明显不认同,“这是公子的吩咐。”
“小兔崽子!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松手!”
“听的。”阿墨说完,手还铁钳一般按在姜太傅边上,沉默半响才疑惑地憋出一句:“不是您说的,要以公子的命令为先。”
姜允之差点被自己的木头义子气了个仰倒。
“逆子!!逆子!!”
这边两人还在纠缠,那边应青炀已经一溜烟地进了村。
隆冬时节的寒意逼得人不敢出屋,屋子再破败,也总能带来点温度。
村子里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就只剩下搬运木柴,和斧头劈砍的声音。
正是飘着炊烟的屋院内,两个中年男子正在劈柴,然后储存到柴房里,留着过冬用。
“风叔!雷叔!忙着呢?”应青炀隔着屋院的木栅栏和两人打了个招呼,“先生请你们过去帮忙搬东西呢。”
“殿下回来了?今日听学如何?”拿着斧头的男子将工具放下,拍了拍手里的木屑准备去村口帮忙。
应青炀挠了挠头,“马马虎虎。”
“唉,要我说姜大人就是太心急,我们殿下还小呢。虽说我也对殿下有信心,但成大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啊。”另一人这样说道,随后叮嘱他:“殿下,主屋那边已经烧了炉火,觉得冷就再喊我添材。”
应青炀囫囵点头,每次听到这种哄小孩的话他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只有三岁半。
不过他从不会说扫兴的话,只道:“那肯定的,风叔你知道我最怕冷了!”
应青炀的住处在主屋,是村落里最大的一栋土房,其余人的住所众星拱月地围绕在主屋周围,当初在安家的时候是为了安全考虑,后来也一直没有改过。
据说最初从国都出逃的队伍浩浩荡荡,足有几百人,但这一路上死的死伤的伤,到荒山落脚时只剩下不足百人,带出来的金银细软本就不多,也没能撑上几年。
而近二十年间,寿终正寝、意外亡故的也有不少,到了今年,村里的前朝旧臣们只剩下十几人。
十几个年头过去,再高贵的人也会在入不敷出的日常里变成凡人,这些前朝旧臣是,应青炀也是。
很难想象在这种生活堪称贫寒的时候,这些人仍然保持着对应青炀这位前朝遗孤的尊重和爱戴,甚至宠溺得有些过了头。
正是因为感受到的善意太多,应青炀才每每都在努力回应,做得到的,做不到的,他都竭尽所能。
两个中年男子笑着点头应声。
应青炀转头进了主屋,犹如狂风过境一般在屋子里东走走西窜窜,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小心收进墙壁夹层,在偏院拿了自己的弓箭背在身上,又从灶台上摸了一小把坚果,这才全副武装出门。
他要进山,看看能不能打到什么猎物作为过冬的存粮。
目前这个温度和雪层厚度还能去试试运气,到了冬月里再想去,就只是单纯的送死了。
就算称呼得再高贵,被照顾的再细致,应青炀的自我定位也从来不是什么皇室遗孤天横贵胄,他不过是一个生长在荒山的普通人,每一天都在努力地活着。
每一天都像太阳一样燃烧。
应青炀从市集上买到了想要的东西,这会儿心情正好,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出了大院,偏院的婶子一看就知道他要进山,稍微推开了点门缝,放高了音量叮嘱他:“山里不安全,别走得太深,早些回来!”
“知道了!”应青炀向身后摆了摆手。
走之前他悄悄去了村里的窝棚,窝棚底下养了几头毛驴,最边上还有一匹独占了大半个窝棚的黑马,看见应青炀的身影走近,黑马晃了晃尾巴,缓缓向他走来,只是动作却有些蹒跚。
“黑影!”应青炀扬起嘴角小声唤了一句,快步走到近前。
黑影的头往他肩膀上蹭了两下,应青炀也不嫌弃,甚至抬手给黑影喂了一小块麦芽糖,得到一阵欢快的哼气声。
他摸了摸黑影油光水滑的鬃毛,随后撑着马棚边的栏杆跃进去,俯身检查了一下黑影的后腿。
黑影的右后腿有明显的弯曲,用两块木板夹住固定,应青炀确认了夹板没有松动。
这是一头跛了脚的马,即便表面看起来再壮实,也注定不能带着他的主人驰骋。
但应青炀却待它极好,甚至会在黑影身上花费一些自己的口粮,被姜太傅数落净做些无用功。
要是知道他把麦芽糖这种珍贵的东西喂给这匹残疾的马,姜太傅估计又要教训他。
应青炀可不想听唠叨,他蹑手蹑脚地出了窝棚,和黑影小声告别,没想到一转身,就碰见了送小毛驴回窝棚的姜太傅。
遭了!忘记姜太傅也很宝贝他那头小毛驴了!
姜允之:“?”
应青炀:“!”
他眼疾手快,立刻把背上的弓箭藏了藏,向边上一滑步,就这么迈开步子往村外跑。
姜允之一看他落荒而逃的方向就知道这人要去哪。
“雪层都那么厚了!还要去折腾你那破网子!能有用才怪了!”
应青炀扬了扬手,道:“那可说不准——万一要是天上掉了金子,我不就赚大发了吗?”
只听姜太傅又在身后不知道数落着什么,应青炀已然跑远了一段距离,只听到诸如“春秋大梦”“不切实际”云云。
为了避免被其他旧臣抓住说教,劝他不要做冒险的事,应青炀进山都走小路。
他在山里有个秘密基地,路线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以一个人的路程非常惬意。
从一片松树林进入,踩着厚厚的雪层,树叶与积雪咯吱作响,在静谧的群山间,是他的唯一伴侣。
应青炀边走边低头在地上寻找松果,大部分都炸开了花,果实已在入冬前就被捡拾干净,偶尔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能算作意外之喜。
应青炀顺手捡了些炸开的松果,抱了满怀。
越过松树林爬上一小片高地,视野变得稍微开阔起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简陋的石碑,约莫几十座。
石碑无名无姓,仅有生卒年月,雕刻出的字迹用最次等的颜料涂抹,即便风霜雨雪不断,仍然保持着干净整洁的姿态。
黄昏下,应青炀眉眼温柔,捧着的松果被他挨个放置坟冢前,这是冬日里仅有凭吊和慰藉。
他仿佛唠家常一般嘟囔:“叔叔、姨姨、大爷、大娘,最近也只有这些了。”
旦夕祸福,生老病死,荒山的坟冢多了一座又一座,临终前那句“复辟”,应青炀已听了无数次。
今天他也有努力活过一天。
第4章 琼山坠梦 如今大雪连绵不绝,应青……
如今大雪连绵不绝,应青炀估摸着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来扫墓。
启程前往秘密基地之前,他回身看了一眼这一片坟冢。
若是与前朝皇室毫无瓜葛,他们本可以正大光明地活在阳光下,可以魂归故里,被亲朋好友时刻惦念、祭拜。
而非在这荒山里,愤恨不甘地死去、无人知晓地长眠。
*
应青炀沿着羊肠小路向上,极有技巧地分辨出容易滑坡的位置,小心地避开,看起来已经是个进山打猎的好手了。
琼山一带最厉害的猎户都未必有这么一手老练的本事。
越往深处走,树木愈发高大,盘根错节的老树一排排伫立,枝桠向外延伸,偶尔有雪堆从枝头砸下来,在寂静的山林里分外明显。
深林里的老树模样都很相似,再熟悉地形的猎人,进来也容易迷失方向。
应青炀早早在沿途的树干上做了标记,沿着标记一路向前就能到达目的地。
但他的秘密基地也很好认,隔着很远向前望去,就能看到一片十分奇异的景致。
只见前方的高树之间,麻绳编织成的巨大细网悬挂在半空,网的四角连在树干上,缠了几圈打了死结以作加固。
巨网一层叠着一层,从树干上人力所能到达的高处,到距离地面半尺的距离,约莫二十几张,以花瓣绽开的形状布局延展,看起来非常壮观。
从巨网边上向上望去,才能发现这里其实是另一座高山的底部,盘山道从另一侧蜿蜒向上,在最高处的拐点,是岩石被横刀劈断一般垂直的悬崖,分外陡峭险峻。
这山崖底下的层层麻绳巨网,是应青炀花了很长的时间,耗费很多私房钱,才自己搭完的缓冲装置。
而这样的布置还不止一处,沿着这处断崖,约莫有七八处。
应青炀动作灵巧地攀上了一棵高树,向巨网中间眺望,并没有发现有下塌的弧度,看起来没有东西坠落在上面。
“今天也没有吗……”他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语。
应青炀为什么在这里费力做这些事,当然是有原因的。
进山之前应青炀喂的那只瘸腿马黑影,就是从这里捡回去的宝贝。
黑影原本是一匹战马,应青炀捡到它的时候,它身上还有精良的鞍鞯,蹄铁看上去也是精心制作,品相也十分出挑,一看就不像是小地方的马场能养出来的。
黑影这种高规格的战马,也是不会出现在寻常人家的,大梁在这方面的管控极为严苛,为了避免底下的人养私兵,再把大梁推回到当初各方割据的状态里。
大概是因为太上皇就是从北境起兵,见识过胡人的骑兵有多凶悍,所以在自己训练出一队南征北战的边疆军骑兵营之后,也会忌惮有人效仿。
应青炀当时就猜到,黑影大概是朝廷的车队里出来的。
琼州这个地方本就是穷山恶水,到了边境地带民风更是剽悍,琼山一带时常有人落草为寇,气焰嚣张的时候,甚至连大梁朝廷运送军粮的车队都敢劫。
黑影估摸着也是受了迫害,从行军的队伍里脱离出来的,战马受惊逃窜的事情并不罕见,只不过不少骑兵会用哨子将马匹唤回。
显然这只马并没有,应青炀猜测它的前任主人很可能也已经在暴动中殒命。
黑影离开大部队之后不知道怎么进了山,徘徊奔走,又在悬崖边上失足坠落。
战马壮实,从悬崖坠落的时间又是夏季,老树茂密的枝叶成为了最好的天然缓冲带,以至于战马跌落崖底时还有气。
应青炀倒是看过许多兽医方向的书籍,可惜空有理论知识,实践是半点没有,他草草给黑影做了包扎,满心可惜地将战马拖回山下后,才发现这家伙还顽强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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