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喂养了几天,战马的情况慢慢转好,只不过摔断的后腿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留下了跛脚的毛病。
应青炀喜欢马,尤其是战马,看起来威风凛凛,特别丰神俊逸。
或许这样形容马匹有些过火,但应青炀真是喜欢得有点入魔。
有了先例之后,就一直在想能不能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才在这里精心布置了装置,并且尽量增加了巨网的层数,还在每层铺上了枯叶和杂草。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应青炀还是这样做了,毕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缘分天降的时候可是不会管对错的。
按理说最近的雪灾如此严重,低温环境和被冰雪覆盖的官道,发生马匹受惊的概率应该加大了才对,但始终没有应青炀期待的惊喜发生。
“可惜了。”应青炀又嘟囔一句,挨个巡视自己的救援装置,没有一个有被动过的迹象。
应青炀歇了心思,想去前段时间打到野鹿的地方碰碰运气。
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听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大块的落雪掉落下来,紧接着是一阵破空声。
应青炀抬眸向上望去,只见一个黑点在视野里迅速放大,然后是翻飞的白色衣袍,一直到和第一层巨网接触被稍稍缓冲一刻,他才看得真切,随即瞳孔骤然紧缩。
原因无他,那竟是个人!——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袍,长发凌乱翻飞,无知无觉也毫无反应坠落的人!
下一秒,那人坠落在巨网之上,层层向下,和树干的缠绕连接处被这股重量一一扯断,速度极快,荡起一片茫茫雪雾。
应青炀瞳孔骤然紧缩。
雪花在他眼前飞舞,视线朦胧迷幻,重物坠落在地,掀起的气流吹乱他额角的发丝,他却半点没有受惊,下意识地上前几步,看清了巨网中间,被麻绳包裹缠绕的人。
白衣凌乱,长发四散,皮肤苍白中透露出一股泛着死气的灰败,左边小腿有一部分不自然的扭曲。他衣襟敞开,从胸口向上赤裸,突起的喉结附近有一条树枝留下的刮伤,再往上,左边额头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从颊侧滑落,衬得那姣好的容颜越发显出一种极为荒诞、濒死的美感。
倏忽间,应青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陡然变了调子。
这一刻,恰如谪仙入世,惊梦坠网。
*
约莫半天之前,江枕玉孤身一人策马进了琼山山脉。
他本不是琼山人,他生在江南,长在国都,这北境边疆,本与他极不相称,甚至格格不入。
只不过国都城破的那一天,他是唯一一个被救走的幸运儿,驻守琼州的叔父带他来了这里,随后的事情,史书工笔,说得清楚。
江枕玉不怎么喜欢回忆这段漫长的经历,即便那几乎占据他活过的一半人生。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江枕玉是那个执笔人,马车驶出国都之后,他便已经让中书令将属于自己的结局写在还未封卷的起居注里。
属于太上皇的车架进入北境,消失在茫茫十万大山中。
或生或死,皆无所谓。
而他此刻的这幅尊荣,也实在不像一个手掌大权的帝王。
他长发凌乱,形容凄惨,肩膀一道箭伤,最外边的白色锦袍上血迹斑斑,他被那黏腻的触感所扰,索性一解衣带,将脏了的衣袍丢弃在路边。
单薄的里衣顷刻间便被寒风穿透,冷意直往骨血里窜。
从伤口浸入的毒素让他有些顿感,因而没有被隆冬的寒意阻碍脚步。
血腥味从顺着风雪飘来,他身后的那条盘山道上,倒着追杀而来的一小队死士。
弓箭的破空声惊了马,抢夺过来杀敌的长刀被他随手丢弃,仅靠双脚和逐渐扩散的毒素,想来他已经走不出这片群山。
求生是人的一种本能,显然,江枕玉也不例外。
从国都派来的这些死士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狠厉,仅有羽林卫一半的水准。
不出所料。
事情没有脱离他的掌控,他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情绪。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才决定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如果他没记错,从这片山崖顶部,能遥遥望见官道,以及远方尽头的琼山镇。
江枕玉没在雪地中跋涉多久,便觉得视线模糊,估摸着毒素已然迫近肺腑。
但他脚步未停,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他甚少有这种不需要仔细思考的时候。
离开国都之前,唯二知道他计划的两人都表达了强烈的反对,福海甚至在大雪里长跪不起,双手生了冻疮也执意想求他收回成命。
毕竟孤身犯险这种事,不是一位帝王该做的。
但是何必。
江枕玉这样想。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帝王将相、贵族官宦、平民百姓,每个人都是时代里一个渺小的砂砾,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
他从来都不是例外。
江枕玉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大片贴合在一起的色块。
大概是毒药的作用,他脑子里一会儿想到国都的局势,一会儿想到肆虐的雪灾,一会儿想到臣下激烈的质问……
不知道多久之后,江枕玉觉得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大,随后脚下一空,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
然而死亡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袭来,浑身犹如被鞭挞一般的钝痛,十足的酷刑,但头部的撞击让他无法清晰分辨自己的处境,很快便陷入了沉眠之中。
丧失意识之前,他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以及焦急的询问声:“喂,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别睡!”
或许是本能,江枕玉极力挥开了伸过来的手。
……放肆。
第5章 生来反骨 应青炀哪想到……
应青炀哪想到一语成谶,临走前在太傅嘟囔的几句玩笑话,现在似乎成了真。
这种荒山野地里居然也能真的让他捡到一个大活人。
这坠落在巨网上的人看起来已经有气出没气进,寒冬里穿得这样单薄,皮肤和肌肉都十分僵硬,那带着不详的灰败笼罩着全身,嘴唇还泛着点青紫,倒像是中了毒。
要不是血液从他的伤口处蔓延开来,应青炀估计会觉得这人已经死了。
应青炀同情心迅速泛滥。
他盯着男人俊美的脸看了两秒,当即决定救人。
和这人长什么样子没关系。关键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麻绳上前,不由得夸赞自己,这巨网做得真够结实柔软,否则这人早没命了。
应青炀好不容易在这个濒死的男人面前蹲下身,伸手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
也不知道这人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摔下来的,除了额头上的伤口,整张脸几乎没什么伤痕,俊美的五官清晰可见。
应青炀目光在对方的脸上游移片刻,似是在打量,随后又立即撇开视线,觉得自己这番行径多少有点趁人之危。
咳。
这么一个长相出挑的人,不是什么谪仙,也应当是世家子弟,救他一命肯定不亏。
这不就是之前说的,网到金子了吗!
虽说他们这些前朝人士,一直在避免和外面的人接触,新朝初立十年,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经历过前朝末年以及多方割据、民不聊生的混乱时代。
他救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回去多少有些危险。
但这人目前的情况,要么是被人暗算推落山崖像治他于死地,要么是自己了无生机一心求死。
应青炀压根就没想过会不会有隐藏身份卧底的打算,他们这破地方算那根葱,值得人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卧底。
况且这么一张脸,实在让人一见就生出点怜悯之心,一看就是人品贵重的君子。
不会对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有什么威胁。
和这人这张天仙似的脸也没有半点关系。
——绝对没有。
应青炀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
“喂,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别睡!”
应青炀有些焦急,他把自己外边的袄子脱下来给对方盖上,试图维持住体温。
这种气温下,体温快速流失,这样下去对方本来就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很快就会停止。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这种状态也延缓了对方体内的毒素蔓延,真的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估摸着流出来的血都要红到发黑了。
应青炀刚刚盖好袄子,却没想到这人还残存着一点意识,抬手挥开了他的手。
被拍开的应青炀顿时一愣。
明明这人一句话都没说,应青炀却偏偏感受到了一种推据,一种毫不留恋人世间的冷漠。
他盯着那张毫无生气、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脸庞,心里却霎时一股无名火起,方才心里的几番念头全在这一瞬间炸成烟花抛在脑后。
真以为他爱救人?他可不是什么菩萨一样的大善人,说他是大恶人还差不多。
火气上头,他那点天生的反骨又上来了,他开始小声嘟囔:“你说不救就不救?我发现的人,自然是我说了算!”
“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得任我为所欲为。”
“你死什么死,回去治好了还要赔我那些网呢!”
“和你说话呢!别睡!听见了吗!”
应青炀都算不清自己准备那些网花了多少铜板,这么多年累计起来,总归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记到账本上会让他肉痛
所以他从来都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什么事情想做就做了,当下快乐就好,何必事后纠结,再来找自己的麻烦,那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退一步来说,这人现在欠了他的债,让这债主在这里死了,那他找谁还钱!
即便嘴上说得愤恨,应青炀动作间却很轻柔,生怕手劲儿一大,就把这快要融入冰雪中的人弄碎了。
这具快要腐朽的残躯,估计已经受不得半点折腾。
这处山崖远离官道,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拖着这样的身体走到这里,又跌落在应青炀面前。
应青炀粗略给这人把了脉,检查了一下外伤。
他和村子里的前朝太医学过一点医术。
不过他这人一向如此,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什么技能都想学一学,但都学不精,全是半吊子。
这会儿也只能判断出这人毒入肺腑,气血不足,身上外伤颇多,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法下手。
天寒地冻的,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应青炀硬生生出了点冷汗。
应青炀到四周找了几块表面光滑的木头,把这人的伤腿简单地固定了一下。
随后扔了平日里十分爱惜的弓箭和箭筒,尽量避开对方的外伤,把人小心翼翼地背到背上。
瞬间笼罩在脊背上的重量却让他有些惊讶。
方才他打量过,这人身量起码也有九尺,比寻常的成年男子还要略高些,体重却有些轻得有些过分。
应青炀用地上崩开散落的麻绳把这人固定在自己背上。
外伤事小,万一他背着这人一个脱力,两人一起从山路上滚下去,那可真就要一尸两命了。
准备妥当之后,应青炀运了运气,心底庆幸他每日不思听学,虽也不爱学武,但日日进山,还是练了一副好体格。
下山的时候应青炀不能原路返回,那段崎岖的山路他一个人走走还行,此时背了个濒死的人,再走就是单纯送死。
应青炀选了一条较为平稳的山路,因为把袄子给男人穿着,前一段路他因为寒冷走得有些僵硬。
半刻钟后便好了不少,身体因为运动而微微发热。
的确是感觉不到冷了,但这条山路会教训每一个嘴硬的人。
走到半程时应青炀就感受到了疲惫感。
应青炀头一次有些后悔,自己把秘密基地选在了这么高的地方,以至于这段下山的路如此漫长。
而背上的男人无知无觉,头埋在他颈间,微弱的呼吸让他偶尔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苍茫一色的白,万籁俱寂里,只有应青炀自己的脚步声。
他没由来的有些心慌,于是有些不管不顾,边走边和自己背上唯一的同伴聊天。
“你倒是轻松了,眼睛一闭就把事情都交给我解决。”
应青炀险险避开一块凸起的岩石。
“你跳下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死活?”
应青炀被突然蹿出来的松鼠吓了一跳。
“你吃什么长大的,个子长这么高,你说你这腿要是少一节,是不是还能轻上十几斤?”
应青炀越走越觉得自己的怨气比鬼重。
“兄弟……记得赔我钱啊……”
来时飞檐走壁,一个人无拘无束脚步轻快。
走时步履蹒跚,背着个快要断气的人差点倒在雪中。
到山脚的时候应青炀累得快要断气,看到村里那一抹炊烟,顿时热泪盈眶。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快累死的野狗,在村口有些崩溃、但仍旧控制着音量地喊了一句:“阿墨——!!!”
小山一样健壮的青年正接替风叔雷叔的位置在偏院劈柴,他天生耳力异于常人,此刻眉梢微动,确认了是自家公子的声音,立刻把手里的斧子一扔,脚步极快地走了出去。
阿墨看见背着个人的应青炀时,对方已然紧锁眉头、大汗淋漓,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语速极快地叮嘱:“叫孙大夫来主屋,避开其他人,再拿两床厚被子,烧些热水,快去!!!”
阿墨本想接替自家公子背人,毕竟自家公子一看就累得不轻。
但应青炀知道背上的人经不得折腾,索性准备救人救到底,一口气把人偷运回主屋去。
阿墨应了一声,转了方向又往孙大夫的住处去了。
应青炀把人背到了主屋,安置在他的榻上。
他伸手探了下男人的鼻息,指尖轻微的温热刺得他冻僵的手指有些发麻。
应青炀都不由得感慨这人实在是命硬。
他迅速矮身蹲下,打开地下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瓶。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有些颤抖,蹙着眉把瓷瓶倒过来,仅剩的一颗黑色药丸掉进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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