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他又穿越了?
应青炀还没想明白,就见一个中年男子走入他的视线里。
男人穿着一身制式陌生的官府,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嘴角带着一抹恭敬的浅笑。
单看长相这人起码也得有五十多岁了,但却站得如青松一般笔直,他双眼热切地盯着应青炀的脸,整个人透出一股回光返照似的悚然。
男人话还没说一句,人已经先跪下了。
他将手里捧着的两个灵堂牌位举过头顶,其中一个已然断裂。
“殿下,这些年您受苦了,原谅臣无知之罪,这晦气之物已经砸了,还望殿下赎罪。”
应青炀定睛去看。
男人手里两个牌位上分别刻着:太子应九霄之位。
断裂的另一个则是:皇五子应青炀之位。
应青炀霎时遍体生寒。
与此同时,学堂内,柴房的地面上,隐藏的门板被暴力破开,陈副将拎住阿墨的后衣领,伸手探入地道感受气流。
阿墨焦急得宛如狂躁的、失去主人踪迹的小兽,目光死死盯着幽深的地道入口。
他忽地附身趴下,耳朵耸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响动。
而早已前来汇合的谢蕴拎着长戟上前,忽地将江枕玉拦在地道入口。
谢大将军双膝跪地,长戟横在江枕玉身前,“臣有一事不明,望您解惑。杨崎与江公子并无任何干系,杨崎为何向他下手?”
江枕玉阴冷的目光落在谢蕴身上。
谢蕴头皮发麻,但仍坚持道:“您不该为了来路不明的人将自己置之险地。”
“来路不明?”面如冠玉的男人勾唇,扯出一个讥讽的笑,“若是没有他,如今我怎会还有一息尚存?”
第46章 倦鸟归巢 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四周……
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四周只听得见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在空荡的环境里仿若鬼魅。
烛台的火光在眼前摇曳,燃烧着的暖色却只给人带来一种阴冷的视觉。
应青炀看着那块属于自己的牌位,中间一道劈砍的缝隙,似乎是谁用匕首将其斩断,碎裂开的毛糙木刺,看得出行凶之人的心情并不平静。
自从听说燕琼之地有人在为大应复国造势,应青炀就始终有些提心吊胆的,此刻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被那牌位狠狠击碎。
原以为是从哪里来的人想做谋反的勾当,只是想借大应的名头,听起来更名正言顺一些。
没想到竟是真的大应余孽,只不过不是应哀帝这一支脉下的旧臣。
似乎也不难理解,大应末年虽然皇帝昏庸,但真心实意为家为国拼过命流过血的臣子也不在少数,根深蒂固数百年的朝代,不可能短短十年就可以迅速割舍。
杨崎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细细打量着应青炀的长相。
少年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毫无神采,高马尾的发带有些松了,散乱下来的几缕长发贴在脸颊,看着十足狼狈。
杨崎做着恭敬的举动,却并不在意应青炀宛如阶下囚一般的状态,那狂热而偏执的视线,不知道在透过少年清俊的长相看谁。
应青炀心里唯有厌倦,他想,原来是这样。
太傅明明与他说过,自己与应哀帝并不相像,却为什么在少年时代禁止他离开村落,年岁渐长之后也曾百般阻挠。
原以为只是姜太傅做事谨慎,怕他还没长大成人就被大梁兵士当做一项功绩夺取性命,却不想其中还有隐情。
他长得不像应哀帝,却很像大应末年,那位因应哀帝横生祸端谋朝篡位,被囚于旧都而死的,先太子应九霄。
应青炀突然觉得十分疲惫,自从在琼山脚下,和那人相遇之后,他已经甚少有这种无力感。
他突然很想看到江枕玉。
哪怕他会死于这个地下坟冢,也想再看他一眼,就像长久身处黑暗的人,总要悍不畏死地去追一次光。
他侧目打量这个放置牌位的地下道场,整个地下空间十分宽阔,土腥味弥漫在鼻间,许是空气流通太少,应青炀总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木质的龙椅边上,是一个放置灵位的长桌,上面似乎还燃着香。
而他此刻,正身处于一个高台之上。
低矮的穹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应青炀竭力抬头,能看到高台之下人头攒动,果然他之前听到的声音并非错觉。
杨崎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幕僚?
应青炀竟然还能苦中作乐的想,杨崎有这番本事,没当上工部侍郎而是外放为官,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这地洞里有承重墙吗?这么宽敞居然不会塌?
这地下的声音能传得出去吗?
应青炀思维发散,长久的没有回应,他木然的神色中,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悲悯。
杨崎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应答,他低声告罪,站起身,将几块碎裂的牌位放回木桌上,又转身走回来,将应青炀从座位上扶起,搀扶着他向前走。
应青炀有些抗拒,但也不知道是那药粉太过厉害,还是杨崎又给他补了一些,他浑身都使不上力,心里一阵骂骂咧咧。
应青炀被杨崎搀扶到高台边缘,他不可避免地垂落视线,看到了高台之下跪地的人影。
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目光炽热又虔诚,好似要将全身心都交付出来。
边上的杨崎抬手一挥,高台之下,众人跪地俯首,高声喊道:“天佑我大应!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迭起,在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回荡。
应青炀只觉得遍体生寒,原本便有些没有知觉的身体更加麻木,心脏焦躁的声响像是急促的鼓点,却也无法催动逐渐僵硬的骨血。
思绪好像都随着面前的场景,回到很多年前,众人从旧都那场大火里逃出生天。
也是这样的视线,这样的顶礼膜拜,像是噩梦一般纠缠了应青炀很多年。
*
旧都的那场大火,来得很不寻常。
那是大应末年,应哀帝的暴戾愈演愈烈。
当时的应青炀不满一岁,他母亲是冷宫里的一位妃子,据说遭应哀帝厌弃,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一个,连带着应青炀这个五皇子也并不受宠。
深宫之中,不受宠也就罢了,应青炀还要更惨一些。
大应司天监在他尚未出世时就预言他是个扫把星,必然会将大应引向灭亡。
他出世之前便有人上谏,请求将他母妃处死,以免给大应带来不祥。
那时的应哀帝已经彻底暴露出了喜怒无常的本性,不知怎的,他下令处死了上谏的臣子,五马分尸。
或许应哀帝是觉得,他某朝篡位后的第一个孩子,就被斥责不祥,就好像等同于在斥责应哀帝自己,屠戮兄弟,囚禁侄子,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应青炀出生之后,不哭不闹,双眼也似蒙了一层水雾似的,不仅天生体弱,而且被多名太医确诊为胎里不足带了痴症。
应青炀自己深有体会,他带着前世的记忆睁眼后,便始终像是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不能出声,也不能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
就好像一个年长的灵魂,没有办法适应这具羸弱的身体,只能勉强维持在“活着”的状态里。
而后,皇五子是个灾星的传闻便愈演愈烈,从皇宫到民间,都有人盼着他早早去死。
而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应哀帝本人,虽是处死了上谏的官员,又留了应青炀一命,心里却绝非对占卜预言毫无芥蒂。
他亲自给应青炀取了这么个充满恶意和诅咒的名字,似乎盼望着这个预示着大应灭国的不详之人能自觉一点,英年早逝,甚至快点夭折才好。
皇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这一套,皇帝盼着他早点死,自然有人趋之若鹜地折磨他。
按理来说,一个婴儿被人苛待,吃不饱穿不暖的,早该顺了人们的意,早早夭亡。
好在,应青炀这人,前世早亡,今生命硬得厉害,烂命一条和整个大应比上了命数,生生把大应熬到了亡国。
应青炀逐渐能够控制身体之后,他已经快满周岁了。
当时应哀帝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单纯失心疯了,这人忽然决定诛杀支脉的所有手足兄弟,包括他的侄子,被囚于清澜行宫的先太子应九霄。
裴相上书请奏,希望应哀帝网开一面,不要背上残杀手足的千古骂名。
于是裴期获罪下狱,裴氏也被牵连,尽数被诛杀。
裴期在狱中受尽酷刑,在亲眼看着裴氏血流成河之后,才终于被判凌迟处死。
行刑当日,一场大火席卷旧都。
兵变?宫变?没人说得清楚。
火苗在都城里窜得飞快,几乎瞬间便连成一线,并且迅速向皇宫蔓延。
与此同时数千精锐兵马涌入旧都,大应禁军也有一半变节,观刑的应哀帝只得草草撤退,水火无情,热浪之中还有兵马收割性命,人人自危。
应青炀这么个扫把星当然不会有人在意,他就这么被匆匆赶来的姜太傅带走了。
姜太傅早就受了冷落,虽然有着太傅的虚职,实际手里也没什么实权。
他带着看家护院好不容易从旧都出逃,一路北上,在旧都之外几十里的地方,遇上了沈家带领的另一波人。
这帮人更加落魄,听沈家人解释,才知道旧都的这把火,就是为了将大应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几乎所有住在主街附近的宅邸都是大火覆盖的重灾区。
沈老爷子一生清廉,又悲天悯人,这才能从炼狱一般的都城里带出这么多人来。
众人于高山之上回望旧都,百年城池已成焦土,山河破碎妻离子散也只是眨眼间。
旧都回不去了,家底本就不够丰厚,匆匆出逃时带不上多少盘缠,一路向北自然也是生死未卜。
哀恸之下,当场便有几个亲眷都死在逃跑路上的人,跳崖身亡。
绝望迅速在众人之中蔓延。
姜太傅没有多少护卫,又恰好是人群之中盘缠最多的一个。
他知道想要养活一个病弱的孩子有多不容易,所以经不起半点差池。
为了救人,也为了自保,避免之后成为众矢之的,他铤而走险,向众人宣布,自己怀里的是大应五皇子,只要之后带着五皇子与大应皇室的兵马回合,总有回归故土之日。
应青炀已经记不得姜太傅是如何借着自己大儒的身份和名声,在众人面前巧舌如簧,硬是将这些人游说得只知道乱臣贼子兵变造反,而不知大应皇室种种离谱之处。
而他,大应五皇子,只是一个被牵连到的无辜婴孩。
于是倏忽间,人们一个个跪坐在地,那疯狂的、热切的眼神落在应青炀身上。
应青炀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浓烈地情感,宛如跗骨之蛆,惊骇之下,他终于有了第一次对外界的生理反应,他哭出了声。
婴儿的啼哭声让人群彻底沸腾了。
这被当成了一种预兆,他根本不是什么灾星,而是大应真正的祥瑞,破而后立,才是大应应走之路。
何其讽刺。
大应灭国之前,他是痴儿,是会被千人踩万人踏,逢人便遭唾弃,甚至差点被送上绞刑架的不详灾星。
大应灭国之后,他奇迹般地痊愈了,成了这些国破家亡之人眼中,唯一的希望,仿佛只要有他,他们注定能走出那漫长而无休止的黑夜。
那一声声“千岁”的呼喊里,应青炀只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后来人群一路向北,死的死,散的散,盘缠用光,落脚荒村,也始终没能等来大应军收复失地的消息。
反而是多方混战,所有大应皇室被一一清缴,大梁立国,再无翻身之可能。
如丧家之犬逃窜的那些时光里,所有复国的希望都被一点点磨灭,这些前朝之人心里何尝不知,他们早已经没有了重现往日辉煌的能力。
大梁欣欣向荣的朝局之下,所有人都看不到一点点机会。
姜太傅,风叔雷叔,或者大概,这荒村里的每一个人,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但到这了这一天,他们已经形成习惯,无法不向应青炀宣泄自己的负面情感。
即便内心早已放弃,但他们不会开诚布公地承认这一点。
人需要一份勇气,需要一个念想才活得下去,才能在漫长地后半生里不让自己被国破家亡的苦痛吞噬。
这只是他们存活于世的一种方式,欺骗他人,也欺骗自己。
而应青炀幸也不幸,他被当做一个旧日的标志顶礼膜拜,所有来自他人的希冀、绝望、苦痛加诸于身。
他是大应朝一块活着的墓碑。
在这里,唯有清醒者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应青炀于是早早就知道,自己今生,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回应众人的期待,反梁复应。
要么装疯卖傻,在荒村里当一辈子胸无大志的乡野少年。
他脑子里是远超于时代的知识,给江枕玉展示的商业蓝图只是冰山一角,随便哪一个都足够让他韬光养晦,带着前朝旧臣们缓慢积蓄力量,只要小心谨慎,反梁复应,绝非空谈。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应青炀真的想要走上那条登高之路。
应青炀磕磕绊绊地长了年岁,看过这个时代的人间百态,却始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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