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再睁眼他还在无菌房里,等待着不知道何时降临的死期。
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在乎这个时代谁当皇帝,谁掌大权,更不在乎忠孝礼教,来自未来的灵魂,本就不该被这个时代束缚。
但他是如此热爱活着的感觉,热爱自由的生命,他喜欢海晏河清的世界,喜欢众人露出欢颜。
直到大梁立国的消息传来,他听着大梁太上皇的事迹,听着百姓为其歌功颂德,应青炀登上山巅,终于决定只抓住触手可及的生活。
他不是天潢贵胄,也不做乱臣贼子,他是芸芸众生。
他想要所有人都能活着。
可应青炀自然也不是圣人,他看着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人郁郁而终,多少人临死前嘶哑地唤他一声“殿下”,带着不能归乡的遗憾含恨闭上眼睛。
他在那些声音里痛苦过,迷茫过,多少次想着,或许大闹一场死得快活,也好过这拷问心灵的折磨。
再开朗的人,也忍不住疯魔。
所以应青炀喜欢听关于太上皇的传闻,也乐于听别人称颂他是个明君,更奇妙地发现对方的每一个做法都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
应青炀便知道,坐在皇位上的是太上皇还是反梁复应的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差别。而只要那人还尚在人间,他便可以自由随心地活着。
应青炀也常常在想,自己重活一世并非幸运,而是惩罚。
他错失的那碗孟婆汤,让他带着健全的人格再见这人世间,而这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如果他早早忘却前世种种,他会在反梁复应的呼声中被塑造成另一种模样,迷失自我,把自己放在所谓皇室遗孤的位置上,走上谋反之路,然后在某一天,作为一个反派,死在正直的主角刀下。
如果他更自私坚定,就算明知自己要一次次辜负期待,也不会因而苦痛。
他要装作疯癫,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无知模样,藏起所有与人不同的端倪,才能让可能被挑起的战火消失在他手中。
没有人会因此感谢他,但他问心无愧。
*
应青炀眼前一片模糊,他感觉自己在昏沉间已然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走马灯,足以把他半年以来积攒的好心情付之一炬。
他内心只剩一片荒凉。
好像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自诩对得起很多人,到头来始终要被命运裹挟,再度被拖至高台。
深深的疲惫感遍布全身,唯有脚腕处的伤口传来细微的痛感。
应青炀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是中毒了。
应青炀开口用嘶哑的声音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杨崎深深地看着他,“殿下,这是我们约定好的。”
应青炀明白了。
杨崎从来不是在看他,也不是在为他跪拜,更不是在为大应皇室跪拜。
杨崎这辈子只效忠一个人,他是先太子应九霄最忠实的拥趸,直到对方死后多年,还依然如此念念不忘。
应青炀用最后的力气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心说自己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反手攥住中年男人枯瘦的胳膊,在对方惊骇的目光中,拉着杨崎从高台一跃而下。
应青炀终于感受到了风声。
是自由的声音。
应青炀隐约听到耳边传来的一阵阵惊呼,他却没有感受到跌落的疼痛。
有人架着他两边胳膊,不至于让他摔落在地。
他被小心翼翼地送进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喧闹离他远去,应青炀似有所感,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江枕玉俊美的脸庞,焦急的神情,以及几乎要落下泪来的一双眼。
应青炀抬起手,尽力在模糊的视线里观察江枕玉的样子,用手指拂去对方额角的一小块灰尘。
他艰难地勾出一抹笑容,沉重的喘息着,“江兄……我好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阿阳,看着我,别睡。”江枕玉心如刀割,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将应青炀打横抱起,穿过混乱的人群,一路向外走去。
他的手很稳,应青炀靠在他怀里,感受着对方胸腔里的心跳声。
应青炀方才所有的硬气都离他远去,仿佛倦鸟归巢一般的安定,让他眼角热流滑过,“枕玉哥……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名,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命不好,不想牵连你……”
“别说了……不必说了……那都不重要。”
江枕玉的声音忽远忽近,应青炀听不真切,只隐约感觉冰凉的水珠落在他脸上。
应青炀张了张口,终究没能说出那两句话。
——别哭。
——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
第47章 争分夺秒 应青炀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应青炀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江枕玉的呼吸几乎都要跟着停止了。
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留住他。
江枕玉不允许,不允许对方留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人世间。
驻守燕州府的大梁军几乎倾巢而出,几乎瞬息间就按灭了可能会出现的反叛的火花。
杨崎及其所有在地下道场处的幕僚,都在全副武装的大梁军面前束手就擒。
没有人反抗,就连匪首杨崎,也只是凝视着江枕玉的背影,长久地不曾言语。
江枕玉脚步匆匆地穿过混乱的人群,一刻不停,连身后的几名武将都只是勉强跟上,回程的时间比来时要短了一倍。
出口处,谢蕴独自横刀守在那里,他面色黑如锅底,只觉得北上以来的所有事都在脑子里纠缠成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他的确不如沈听澜聪明,但他向来准确的直觉告诉他,那琼州来的少年郎身份并不简单。
江枕玉知道吗?既然知道,为什么千般纵容,甚至许多时候,所作所为简直不像从前那个生杀予夺的太上皇。
一个身份有异,和前朝瓜葛颇深,又不曾坦诚的人,缘何引得江枕玉这般魂牵梦绕?
甚至,诸番部署,早已决定放弃皇位坦然赴死的人,竟转而改了主意,在荒凉的琼州边境常住,又隐姓埋名,陪着一个只知道游玩的少年郎南下远行。
谢蕴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浓重的困惑,烦躁得他在地道入口处直打转。
虽然硬气地拦了路,但谢蕴本人却是最没有原则的那一个,服从江枕玉的命令,是他在多年军队生涯里学会的第一件事。
否则,他会有无数次和死亡擦身而过的经历。
江枕玉冷漠的一眼,那仿佛拿起弓箭就能将他钉在墙上的决然,还是让他妥协了。
谢蕴最激烈的反抗,就是没有随行下去救人,保证江枕玉的安全。
江枕玉甚至从前都没向他透露一丁点口风。
是觉得他谢蕴不值得信任,觉得他也像那些俗气的将士一样,只想爬得更高大权在握?
谢蕴越想越气,简直想要原地打一套拳,周身的寒意激得边上的一队下属退避三舍。
但没过多久,他便听到地道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谢蕴登时站起身,在地道边上站得笔直,然而江枕玉背着应青炀上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招呼身后的陈副将:“叫郎中!”
“阿墨!行囊里有孙大夫给的药方,快去拿!”
“去学堂后面的屋舍!烧些热水!棉被!”
江枕玉声音冷而沉静,命令有条不紊,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理智,唯有圈在应青炀身上的手臂,腕间、手背,都蹦出一道道骇人的青筋。
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按照江枕玉的命令忙碌了起来。
谢蕴只一个侧目,便看到了江枕玉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心里百般质问都随之止步。
共事多年,谢蕴很少见对方这般神色。
江枕玉压抑着,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最后一点气力,都吊在怀中的少年身上。
只要略一松懈,顷刻间就会崩解得四分五裂。
*
距离学堂最近的叶府,人群进进出出,几个提着药箱的郎中聚在卧房门前,面面相觑,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为难。
这些人已经轮番上阵,为叶府中这位卧床的大人物诊治。
虽早就知道这些达官显贵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摊上这么件棘手的事,几人也是心有戚戚,害怕自己会不会一着不慎,就在这叶府里掉了脑袋。
他们连卧房里那人的脸都没看清,可单看这人的脉象,已是中毒颇深。
几位郎中商议之下,只能暂且用参汤吊命,然后再考虑如何解毒。
但在叶参将俯首作揖,低声下气地恳求时,他们也只能据实相告。
“叶将军,这人中的奇毒世所罕见,若是有原本的毒药做引子,或许还能配出解药,若是不能……”
为首的郎中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紧张地观察叶参将的表情。
叶参将闻言也惊得心里一突。
他不愧是谢蕴带出来的兵,和谢将军一样的死脑筋,他还没完全搞懂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知道他们陛下对中毒的少年十分看重。
如果这少年救不回来,自己说不定也要跟着陪葬。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回望主屋。
谢蕴正烦躁地在门口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叶参将犹犹豫豫地走来,他一把攥住叶参将的领口,问:“到底还有没有救!?”
叶参将重重地叹息一声,“杨崎早就被抓起来拷问过一轮,他坚称自己绝对不会给大应皇室之人下毒,脚腕上的伤并非他的幕所为。”
“动刀的人已经被杨崎砍了,我带人搜过身,没有找到毒药。”
“但杨崎供出了那凶徒效忠之人是悲喜神教的神使,我已经遣人去了,但……”
叶参将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神使极为胆小怕事,虽然传教,但藏得一向非常谨慎,杨崎也不能掌握那老太监的行踪。
谢蕴眼睛一眯,并不觉得杨崎的话可信,他唇角一扬,笑得像只嗜血的猛兽,“继续审,就算扒了他的皮,也要让他把该吐的都吐出来!”
叶参将打了个寒战,目光坚毅:“明白!”
两人交谈的功夫,陈副将推开卧房的门走出来,他向叶参将抬手作揖,道:“传陛下口谕,审问杨崎,是要那莫须有的神教还是他女儿的命。”
庭院里乱成一锅粥,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试图将慎重剧毒的少年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卧房内,宽大的床榻上,江枕玉将应青炀抱在怀里,两人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棉被。
初春,天气不算寒冷,但应青炀中的那毒古怪,从地底出来没一会儿功夫,身体就开始缓慢失温。
江枕玉不得不把人抱在怀中,肌肤相贴,试图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昏迷中的人。
棉被将两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应青炀只有半截小腿裸露在外,伤口被清理干净,毒素逼出了一半,但少部分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以至于应青炀迟迟没有清醒。
江枕玉贴着少年的额头,脸颊轻轻摩挲,他抬手揉了揉少年皱起的眉头,指尖又滑到应青炀唇边,仿佛自己的手指能抹除掉那代表着中毒已深的青紫。
他目光空茫,轻声喃喃:“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不该贪恋着强行留在少年身边,也不该劝说少年郎去追寻他想要的自由,不该听任少年的想法来到燕州府,更不该近乎自傲地轻视任何潜在的威胁。
他本应该更加谨慎一点,珍而又重地把应青炀圈在身边。
哪怕被他厌弃,被他推据,只要应青炀好好活着,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只要出现危险,哪怕以身相替,江枕玉都不会让应青炀出现半点差池。
江枕玉平生每一次质疑自己的决定,都与应青炀有关。
他太想拥抱他,太想留住他,甚至想将人沁入骨血,再也不分离。
江枕玉的偏执,刚愎自用,才招来今日的恶果。
或者再究其根源,他们本就不该在琼山的冬日里相见。
如果不是他,应青炀或许还会自由地活在琼山里,江枕玉自有他的黄泉路要走。
江枕玉这一生机关算尽,手段频出,从不在意生前身后事,即便遭万人唾骂,也从未悔改。
如今神佛座下,鬼门关前,江枕玉第一次悔过。
江枕玉轻柔地在少年唇角印上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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