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难得的休息日,”他重复一次,“对不起。”
娜塔莉倾过身子,将下巴小心翼翼地放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没什么意义的动作,无法在急速行驶的车辆里保护她的安全,但却和她上车的动机一致:她想离伊达航更近一点。
“这就是休息日了,航君,”她说,“见到你的时候,我为你提着的心就可以休息了。这就是休息日呀。”
她向前看去。这个角度有些别扭,娜塔莉只能看到爱人的侧脸。她看见他的下颌线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于是她疑心自己眼中是不是升起了没出息的水雾;娜塔莉不想让爱人担心,用力眨眨眼睛,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她视线的关系。
是伊达航咬紧了牙关。
“娜塔莉,”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像是被放在高速行驶的轮胎下用砂石来回剐蹭,“抱歉最近忽略了你的感受,因为我在担心别人……我的同期,我的朋友在受苦,他叫我班长,你能理解吗?”
她点点头。
“对不起。我必须告诉你,我不是忙中生乱,无意中忽略了你,我是……有意的。”
迎着娜塔莉惊愕的神色,伊达航继续往下说,“因为我不敢,我不敢把我和松田关于他的推测讲给你……我怕你会想到我,想到我也是警察,也有可能面临各种危险;我怕你会像我和松田一样担心。”
“我错了,你是我的未婚妻,你比任何人都有知情的权利,”他说,“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好不好?”
这下她的眼中真的浮出眼泪来了。全然陌生的街景打碎了溶在她眼底,她的爱人在其中用力疾驰。但娜塔莉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她的爱人会把眼中的景色全都告诉她。
“航君,”车拐过下一个路口时,娜塔莉问,“你和松田在担心的,是萩原吗?”
伊达航点头,“是啊……那家伙最近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偏偏还总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有时候我真有点害怕。”
“说起来,就像之前你眼中的我一样?”他有意要活跃气氛,“放心啦娜塔莉,我真的知道错了。”
娜塔莉却用力摇头,示意他停车。
“路边,航君,”她摇下车窗,指指前方,“我看到萩原的车在路边。”
“他看起来……好像在睡。”
-
“萩原——萩原!”
被叫醒的时候,萩原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刚完成意识转换,先前拜托系统亲压制的痛觉还没来得及完全炸开。
他先感觉到的是某种温软的织物带来的触觉:能让人安心深陷进去的那种柔软,像失眠时数着的小羊落入黑沉的梦乡,包裹住噩梦中下坠的人,让他慢慢落在地上。
——好像是围巾。
娜塔莉用认真叠好的围巾托住萩原的头颈,神色有点焦急,“萩原?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娜塔莉小姐……班长……他们怎么在这里?
萩原想要动一下,至少挣脱安全带,和班长打个招呼。他挣扎摸索着勉强解开安全带的卡扣,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疼痛的浪潮毫不留情地把他对肢体的控制力拍进了角落,没有安全带的束缚,他几乎无法在座位上坐直身体。
伊达航惊恐地看着他的同期,笑容最多、步子最轻快的那个同期,颤抖着栽在汽车驾驶位下,慢慢地蜷成了一团。
他一把扯开驾驶室门,扳起萩原的肩膀,立刻感觉到滚烫急促的呼吸打在他手臂上,像是焚尽生机的热风,快速地消耗着眼前人的生命力。
“——娜塔莉!”伊达航不得不换到副驾驶去试图抱住萩原颤抖的身体,“快点叫救护车!还有……”
那边是炸弹犯。可是……如果是这么糟糕的情况……
萩原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看到对方颤抖的脊背线条尽数显露出来,像是正在塌陷的山。他的朋友颤抖得像一尾搁浅的鱼。
而他知道海水在哪里。朋友的眼睛是最小的海,稳定灵魂的海。
他看向跑回自家车上拿急救箱的娜塔莉,闭了闭眼,“给松田打电话!告诉他,软银集团那边我已经叫了支援……萩原需要他!就这么说,让他快点过来!”
第61章
娜塔莉的来电在屏幕上响起时, 松田刚刚剪掉炸弹的最后一根引线。挺安全的通话,由系统亲倾情进行来电保护,不会引发什么生离死别的大问题。
虽说如此, 接起电话前, 松田还是挺谨慎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炸弹犯被整整齐齐捆在一边, 面目模糊:并不是松田的视力因紧张或是防爆眼罩遮挡有什么问题, 纯粹是他们的脸现在血肉模糊。
那个总裁下手还真黑……比他长得还黑。不过总体来说,还是没经过什么格斗训练、只是体魄比较强壮的人会选择的打法。毫无章法,只是纯粹在宣泄内心的情绪。纵使偶然有几个比较漂亮的冲拳, 也远没有练到融入肌肉记忆的程度。
就算是长得有点像……看来只是普通人呢。
松田在已经变成一堆无害零件的炸弹和快被揍成散件的炸弹犯旁边, 接起了全然无害的电话。
-
[一叶之萩,]系统兢兢业业地监听着松田这边的心理活动, 不忘回去嘲讽一下此刻冷汗涔涔地躺在后座上的宿主,[你幼驯染说你的打法没什么特别的,是最土的打法。]
瞒过去了吗……那就好。萩原小口喘息着, 几乎失去了回复系统的力气。他当然也想和班长多说两句不用担心之类的话,但萩原研二这个人的优点就是在与人相处时从不做无谓的挣扎:无论现在他说什么,难道班长还真会放弃担心吗?
“抱歉啊, 班长, ”他有点僵硬地转过头, 露出个苦笑,“吓到你们了吧。”
伊达航打开了座椅加热,说得很干脆,“闭嘴。”
“别这么无情嘛……”
萩原还想再说点什么, 但实在痛得厉害。他生怕一出口就是痛呼,只能抿紧唇,听着松田和娜塔莉的对话。
-
“娜塔莉小姐?”松田还以为会是班长的手机没电、出问题之类的, 才会用娜塔莉的手机打给他,没料到对面还真是娜塔莉,一时之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说话——这种事萩原应该会很擅长,他下意识这样想,“是班长——伊达,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娜塔莉也有点为难。她又转头向后座脸色惨白的青年看了一眼,才说出话来,“确实是航君让我打给你的……但不是工作上的事。我们在向软银集团赶去的路上,在路边看到了萩原警官的车。他现在状态不太好,需要你在身边。”
松田完全没有说话。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想到过会在这种时候被通知这样的消息。但他已经站起身来,游魂般地向着电梯口走了两步,然后越跑越快。就像是系在身上的命运引线突然开始倒计时,而他不想剪断它,只想顺着它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跑到引线另一头。跑到七岁时命运就紧密交织在一起的朋友身边。
“伊达叫你别担心,他已经喊支援过去了,”娜塔莉看着车子的行驶方向闭闭眼睛,“我们在往警察医院赶,松田,快点过来吧——路上小心。”
松田应下娜塔莉的叮嘱,甚至还下意识说了一句,“我在电梯里,信号可能会变差,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停住了。这不是他的习惯,松田很少会在打电话时关注这种事。是萩原,萩原每次都会很耐心地说上这么一句。于是他在面对着不想让对方担心的电话时,也就下意识说了出来。
萩。只要现在你能开口说话,一定已经把手机接过来,说出来一些又逞强又惹人生气的话了吧?
——真是让人担心啊。
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松田已经飞奔了出去。他把那些惊诧的员工、那些好奇的眼神和那两个被捆好放在地板上的炸弹犯狠狠甩在背后:如萩原所期盼的那样,那两个犯人甚至没有吸引到松田的半个眼神。
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值得施舍视线。
“娜塔莉小姐,”松田在挂断电话前说,“我马上过去!”
-
伊达航看着娜塔莉挂断电话。她的手机链是他亲手挑选、安装上的,小玩偶坠在手机下一晃一晃,像太阳升起前叶尖上的露珠,定格着某种虚幻的美好。
“娜塔莉,”他突然开口,“没想到你竟然认识去警察医院的路啊。之前到医院探望萩原的时候,虽然拜托了你准备东西,但我是自己一个人过去的吧?”
他的未婚妻低下头去不看他。她用食指点点那个玩偶,让它像来回撞响心声的铃舌那样摇摆起来。
“……我当然认识,”她说,“警察医院,我记得很清楚。我从你入职的那天,就在怕有一天要去那里看你。”
伊达航露出了很懊恼的表情,显然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如果是平时,娜塔莉一定会体贴地静静沉默;但她想到后座正躺着的青年——上次听说萩原出事时,伊达航对她满口保证情况并不严重——还是咬咬牙,继续说了下去。
“航君,无论你如何保证、如何强调我不用担心,”娜塔莉的声音很轻,没有质问的意味,只是纯粹的哀伤,“——是一定会担心的啊。你以为,我为什么能那么快准备好住院需要的东西?”
那包东西就那样放在家里。她每月都会怀着苦涩的心情,更新检查那些东西,确保里面有最干净、最蓬松的毯子。她就这样怀着与爱人共同面对一切的决心,时刻做好最糟糕的准备。
“娜塔莉,我很……”伊达航深吸一口气,“我很抱歉……”
她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了要你愧疚、要你放弃你的职责才说这种话,”娜塔莉双手交握着,祈祷一样把爱人送的玩偶夹在掌心中,似乎正在从中汲取力量,“我无论如何也都会担心,无论如何也都会为你骄傲。是这样的心情。”
“所以……”
她回过头去。她不知道萩原有没有在听,他们当然也很熟悉,她晓得萩原很喜欢她,她也对航君的朋友们都很有好感:但有些话终究只能最亲密的朋友去说。
如果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如果想要恰到好处地帮上一些忙,她现在也只能这样说——
“所以,坦诚地说出来在经历的事、在面对的情况,那总是没关系的,”娜塔莉盯着萩原苍白的侧脸,看到对方的睫毛似乎在颤动,但或许又只是阳光下叶影漫过侧脸带来的错觉,“因为这就是关心你的人想知道的事。”
伊达航已经明白过来娜塔莉想说的话,但他也无法再补充更多。他只是叹了口气,把车内的暖风温度再调高一些。
——也许在减弱萩原痛苦的方面是全然徒劳。但他真心希望能帮忙融化一些固着的坚冰。
-
萩原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尽了。月光在窗台上映出苍白的反光,他下意识就伸手托了托脸:萩原研二其人从小就是装病扮可怜逃课的行家,很知道怎样能显得更凄惨。
现在这个光线……会让研二酱的脸色变得更不好看啊!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手背上有留置针:大概是给他挂了葡萄糖之类的东西补充消耗,现在已经输完了。
这么长时间都没醒过来吗?有点麻烦了啊。他略略活动一下肩膀,做好了迎接幼驯染或是班长盘问的准备。也不知道他们是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干脆上杀招:总不会把娜塔莉小姐喊进来让她温柔逼供吧!即使是研二酱也会害怕的啊!
萩原做足了心理建设,才转过头去,以一种小猫午睡醒来伸懒腰的神气向守在床边的人昭告自己醒了——
“哟,”坐在床边的人说,“醒了?”
萩原一瞬间张口结舌。方才淌进血管的溶液本来应该给他提供了合适的水分补给,但他现在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一整个语言系统都像是缺乏润滑的齿轮那样卡死了。
这要他说什么啊!直接动用这样的大杀器也太过分了吧小阵平——
“……姐,”他相当心虚地把被子直接扯到了下巴,“你怎么来了?”
萩原千速没回答他。她侧过头,金发铺在月光里,亮闪闪的像是芭比娃娃的头发,像小女孩橱窗里的一个梦。萩原想起他们的小时候,姐姐说她以后一定要染一头这样的头发。
姐姐说她要一头金发。姐姐说她要做警察。姐姐说她没准还能帮两个弟弟补课呢,姐姐有新款的手机,手机那一头还有他见都没见过的、只凭短讯就联系到的朋友。姐姐总是能做到想做的事和弟弟不敢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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