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丞相与将军大人莫不是被夜游神勾了魂耶?文武百官的眼中清楚明白地写着这几个大字。
事实证明,人在极端无言的境地中,是会笑的。
陈逐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从一群人倒吸凉气的动静中窥见一二,然后在他人惊悚戚戚之中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一群难堪大用之人,好在他早有布置。
心下摇头,陈逐的手背在身后,做了一个非常隐晦的暗号。
他的动作极其微小,按理来说并不会引人注意,尤其是在这所有人大脑懵然之时,更为隐蔽。
但是,高居御座之上,身位高于百官的帝王却将太傅的动作尽收眼底,眼中泛起幽深的情绪。
顾昭瑾知道陈逐必然会有反抗,因此看似将目光落在其余人身上,实则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身着赤罗朝服、腰佩玉带的某太傅。
他看着陈逐将手背到身后,指尖轻动,并顺着对方的指向,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转移到太傅之后的官员身上。
帝王的眸光重在兵、礼、刑、工几位尚书,一些三四品品级的官员,以及几名翰林学士身上掠过,最后着重在翰林学士李孟台和刑部尚书符蓄宣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悄然收回。
若非前世陈逐在政斗中猝不及防地死于暗箭,使得朝中之人尚未来得及销毁蛛丝马迹,恐怕顾昭瑾也想不到,在自己有意放权之中,对方当真能够聚合如此之多的同党。
忆起往事,顾昭瑾眉心隐痛,暗怒的同时,又轻嘲。
殊不知,为他人做了嫁衣。
站在邱孺哲的身后,陈逐打了暗号以后抬头去看皇帝,眼神落在对方略苍白的唇瓣上,没有错过帝王似乎头疼的神情。
对方和群臣对答的声线仍旧沉稳,但是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背的青筋正透过苍白的皮肤微微跳动,龙纹袍袖下隐约露出的一截皓腕,竟比案头镇纸的和田玉还要透亮。
方才说话间,喉结还极轻地滚动了一下,虽快得像错觉,陈逐却看见他藏在龙袍里的手指,正悄然攥住了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暗暗蹙眉,却无法说什么,只等着安排的人手赶紧劝谏完,把今日这荒唐的朝会先躲过去再说。
如今还不是陈逐势大的时候,手下可以用的人不算多,官位最高的也就礼部尚书柯道远和兵部尚书林成羽,以及前些时日刚和陈逐隐晦交谈一番,尚未确定投诚的刑部尚书符蓄宣。
兵部尚书是枚暗棋,所以今日的安排之中,首要出力之人便是柯道远。
顾昭瑾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在微胖的礼部尚书出列之后,神情波澜不惊地凝望着对方,等待柯道远按照陈逐的安排,将他的这位靠谎话连篇,受到帝王偏宠的太傅的真心话宣泄一番,搅乱寂静,拒掉婚事。
柯道远挺直腰腹,收了收略凸起的肚腩,让自己看起来更挺拔威武一些,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群臣皆惊,为他的勇气惊讶,也为这最后站出来,真正勇于反抗的臣子而敬仰。
就连站在排前的邱孺哲和曲博景都忍不住回头,看向了这位平日里除了礼仪规制、劝皇帝开后宫之外少有言语,就连刚才同僚激愤发言时都不曾出声,而在此时竟慨然出列的大臣。
皇帝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殿内气压越来越低,仿佛山雨欲来。
拇指摩挲着御案上的镇纸,玉扳指和镇纸轻碰之间发出很轻的脆响,明黄帷帐自金漆蟠龙柱垂下,将顾昭瑾眼底的神色笼得半明半暗。
良久,他才从喉间逸出一声极淡的笑,尾音冷淡:“爱卿不妨直言。”
金銮殿内烛火明明灭灭,照得柯道远袍角的獬豸补子似在浮动,他攥紧牙笏上前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在陈逐鼓励的眼神中,声如裂帛:“陛下!”
礼部尚书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捧笏过顶,在众人眼眸深深之中,声如洪钟道:“臣以为陛下与太傅喜结鸾俦,此乃三百年未有之盛典!臣请以‘同牢合卺’之礼定仪轨——先于太庙告祭列祖,以大典祭服行九拜大礼,再于奉天殿设百二十席琼林宴,教百官共瞻龙章凤姿。”
所有人绷得极紧,欲要在他话音落下之后观察帝王神情,视情况助阵的表情怔了一下,而后再次裂开。
其中裂成碎片的佼佼者,是得到柯道远点头,暗表“大事已成”示意的某太傅。
意识到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指令,陈逐闭了闭眼,又笑了。
如此蠢材。
顾昭瑾也笑了。
只是这笑意不明显,没能让满朝文武自那冕旒之下看得清楚,只是眉梢扬了扬,唇瓣牵起一点细微的弧度。
他不知道为何陈逐竟当真没有派人反对,但是不管对方心中有什么谋算,这件事已然板上钉钉,不容更改。
顶头的几位大臣,甚至是礼部尚书都说话了,其他朝臣再抗拒反对,也不过是添了几场争论。
就连文官之中最能搅事、参同僚的御史大夫于长业都在老丞相、大将军、礼部尚书的三言两语之中败下阵来,最后竟满面涨红、绷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了。
眼看帝王心意已决,两名老臣都在为其助阵,而向来循规依礼的礼部尚书也不知为何,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频频应和大肆赞扬,众臣最终垂首拱手,无异议了。
事情拍板定下。
柯道远万分积极地说起仪典一事,言道定会率礼部上下依《大雍会典》堪选吉日,赶制诏书,备下金册金宝,同时监督内官赶制仪典礼服。
皇帝看起来很满意,连说了三声好,喊他“爱卿”的语气都亲近了几分,直让礼部尚书面上的笑容更深。
大家都在笑,陈逐木着脸。
不知道皇帝的此番行事究竟掺和着什么样的谋算,陈逐思来想去也不过是对方发现了他意欲揽权,打算把自己囚于深宫。
身边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这典礼的流程讨论得更加周全,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晨光越来越盛,攀着金銮殿的金砖玉柱升起,一部分落在帝王的冠冕与唇畔,将他的身影蒙上一层绚烂的光彩。
唇色的苍白褪去,似乎露出了几分真切的高兴来。
陈逐看了片刻,眼眸稍动。
自登基之后,帝王勤于政务,宵衣旰食,整个人越发威严,别说高兴,哪天能不被朝臣的奏折惹得生气都算难得,这样的笑容他更是很久都没有在顾昭瑾身上看到了。
迎他入宫竟让帝王如此喜悦么?
陈逐暗自不解,殿外突然掠过一阵穿堂风,吹动了御座两侧的旌旗,旗角猎猎作响,而后这才听到皇帝喊他名字的声音。
他抬头,撞上皇帝看过来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总是盛满锐利的凤眸,此刻深处竟浮着一层池水波澜般的笑。
但很快,微不可察的笑又似乎因为陈逐的静默而消隐,慢慢攀升了薄翳般的倦意。那抹疲态刚漫上眼睑,就被顾昭瑾骤然凝起的威仪压了下去,只余下眼角未及掩去的一丝暗红,像雪地里溅开的血点。
陈逐目光微凝,再次蹙眉。
心中的思绪纷纷,思索了片刻后,站在御下的太傅蹙着的眉头舒展,神情淡然,对着皇帝下达的圣旨一拜,抬首后朝他露出清朗的笑容。
事宜既定,陈逐向来不为难自己,只待往后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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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后,朝臣还在议论。
少部分说的是后来讨论的一些政事,其中隐约听到清州州长黄朗极治下严明,百姓安居乐业,当赏;以及现任大理寺少卿刘玄铁面无私,严查旧案,翻出了不少前朝动荡时,大皇子为与太子争权贪功冒进,办的各种冤假错案。
都是前尘旧事,陈逐上辈子就听过了,连后面会怎么封赏查办,以及结果又是如何令人瞠目结舌都一清二楚,懒得再关注,而是径直往宫门而去。
但作为今日朝会中,最为引人震惊的话题的主人公之一,他在更多人的恭贺中几乎寸步难行,五步一句“恭喜太傅好事将近”,三步一个言官讥讽轻蔑。
掉进了鸟雀窝一般,使陈逐烦不胜烦。
偏偏他又不能显露出不好的脸色,不然一个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于长业又能好一番弹劾了。
于是陈逐便笑得更灿烂几分,面对恭贺来者不拒,回以还算耐心的寒暄。
至于对他贴脸阴阳的于长业等人,干脆以同样的态度怪气堵回去,言语多透露些“是啊是啊,感谢陛下厚爱”、“看我一飞冲天了怎么拿捏你们”、“听说枕边风比百本奏折都有用啊”的意思。
让某些弹劾他一次就要不顺一次,早就在暗中怀疑想他看似宽和,实则睚眦必报性格的看热闹的同僚们安分了不少。
陈逐冷哼一声,从包围圈中走出来,将议论甩在身后。
而看着他被群臣拱卫仍不改倨傲的姿态,走在最后的两位老臣对视一眼,心中的猜测更加强烈与认可了几分。
陛下此举真可谓是深谋远虑,釜底抽薪。
他们朝着金銮殿遥遥一礼,决心督促礼部尚书好好办此事,最好是尽快帮助皇帝迎太傅入宫。
陈逐压根不知道丞相和将军在想什么。
多年的权臣生涯使他早就习惯被同党拥趸、被政敌讥讽,言语周旋的时候游刃有余,态度虽说不至于轻蔑睥睨,但也做不到平易近人。
更何况,在他看来,这世间,除了凌驾于他之上的皇帝,也没谁值得他低声下气哄了又哄。
前世如此,今朝作为细桶选定的,唯一有资格和天命之人作对的恶人,陈逐自然更傲然几分。
就这么傲然着回了府,府中管事早就差人备好了常服。
陈逐在小厮的服侍下换了外袍,手指触及衣料的时候,没忍住稍稍皱了皱眉;然后在书房坐下,喝了一口泡好的茶水,没忍住又抿了抿唇。
先前不觉得,但是有了皇宫中帝王专门为他准备的精细杭绸,以及各种各样的用具对比,似乎便有些难以忍受这样粗糙的布料和劣质茶水了。
穿着虽非贡品织就,但一匹布同样价值千金的锦缎织就的便衣的太傅如此想着,面上也浮现出点隐约的嫌弃来。
陈逐野心勃勃,偏爱权势,并非他喜欢劳碌。
而是一半因幼年失恃失怙,受尽人情冷暖,想要将胆敢蔑视他的通通踩在脚下;一半是以权揽财,追求绫罗宝物,意欲将自己如珠如宝似的养着。
但是他现在想来,得了权以后,似乎也没把自己养得多么精细。
越来越多的党众找他商议谋事,一个个指望着他定主意,导致陈逐夙兴夜寐不说,就连搜罗来的好东西,好像也比不上皇帝在宫里给他准备的,那些他早就习以为常的惯用之物。
手指在眉心按了按,陈逐的面色越发深沉。
候在一旁的小厮等人早就知道自家大人是个表里不一的笑面虎,但还是被陈逐似乎越来越盛的威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陈逐注意到了,觉得没意思,让他们全都退下。
等人终于走完了,守在房顶的暗卫这才翻了下来,对陈逐一拱手,拿出来两封书信。
一封是柯道远写的,内容洋洋洒洒,先是祝贺了陈逐一番,感慨太傅竟为了劝说陛下开后宫牺牲至此,等皇帝进一步广开后宫开枝散叶后,朝臣定会了解他的良苦用心。
陈逐面色冷冷的,对于这竟然还敢来他面前邀功的礼部尚书无话可说,但想了想人家是第一个和他结党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接下来封妃一事若想要大操大办万众瞩目还得对方出力,他还是捏着眉心给人回了几句话。
然后打开第二封信,没有署名,但是看字迹就清楚来自于何人,他的表情舒缓了一些。李孟台在信里询问他封妃这件事有何谋算,是否需要他们再走动些什么,言语诚恳,态度忧虑。
这看起来还像点话,陈逐表情满意,然后再往下看,就见对方说起自己的卿卿表妹,明里暗里问陈逐帮他寻找表妹这事可有下落了。
陈逐面无表情地把信丢进火盆子里烧掉。
表妹表妹,天天就是表妹,没点结党营私的样子。
怒而烧信,陈逐拨弄了一下炭盆里的灰烬,随手给对方回复,让人自己去南街花红坊接人,省得早早因为政斗而亡,还得让他帮着养人,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然后还要听表妹说两人相爱相离的故事。
烦人。
等把这两封回信写好以后,陈逐在书房里又坐了片刻,沉吟着再写了一封信,让暗卫拿去交给兵部尚书林成羽。
暗卫领命而去,陈逐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回想信中的内容。
不知符蓄宣这时候露出马脚没,还望林成羽能够有用一点,好让他重来一回,过得更安生舒适些。
前尘往事随着安排再次于脑海浮现,陈逐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忽闻外面一阵脚步声。
管事急急忙忙入内,请进来了一个笑眯眯的内侍。
内侍对陈逐拱手,态度恭敬:“陈太傅,陛下请您入宫用膳。”
第101章 陈逐遇刺身死 宫里的木芙蓉再也没有开……
进了宫,走入福宁殿,陈逐却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皇帝。
候在宫殿的内侍说陛下还在书房看折子,他们这就先着人传膳。
陈逐点了点头,在桌案前坐下,趁着等人的功夫,目光散漫地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番。
先前皇帝召见,他急着观察顾昭瑾的病况,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帝寝,现在细细看过一遍,才把这间屋子和记忆中的一一对应上。
没什么变化。
也或者说,和陈逐记忆里两年多以后的帝寝陈设装扮没什么变化。
再之后,他就不确定了,因为那时候陈逐已然在皇帝这儿失宠,别说进帝寝,就连想在御书房或者议事堂请见,对方都要推阻或是晾他一下。
琉璃瓦、菱花窗、鲛纱帷幔、朱红漆雕刻着云海龙纹的金丝楠木床榻、案几上的明黄缎垫、青烟袅袅的白玉香炉、勾勒了《万里江山图》的屏风……
顾昭瑾并不是一个奢靡的人,帝寝内各种摆件品质上佳,威严不凡,但是却非顶级豪阔,甚至还没有陈逐偶尔夜宿宫中时,居住的景仁宫来得富丽堂皇。
看着端庄大气,但清冷空荡,没什么意思。
陈逐把屋子内各种各样的物件一一扫过,最后目光落在床头白色绸缎底下露出的帕子一角上。
他目光凝了片刻,站起来,将那帕子抽出来握在了手里。
先前就瞧着眼熟,此时展开看见上面刺绣绣出的灵动川流,陈逐这才确认这真的是自己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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