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再垂眸,发现压着帕子的哪是什么白布,而是自己的里衣。
陈逐的神情有点意外。
回想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自己用这帕子给皇帝擦了血迹后揣进怀里,后来帮人沐浴,忘了把帕子取出来,导致他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帕子中的血水逸散,里衣全都被血脏污了。
当时陈逐嫌弃,随手丢给内侍让他帮自己丢掉,谁知道现在竟然在皇帝的床头看见了,而且显然是洗干净熏好的样子。
他将里衣拎起来,放到鼻尖嗅了嗅,闻到一股子顾昭瑾身上经年不散的药香,除此之外还有点夜息香的味道。
只是放了一个晚上而已,竟然就被皇帝给浸入味了。
陈逐挑眉,尚未再深闻一下,门外已然迈进一个人。
免去了通报的顾昭瑾进来,看到的就是陈逐拿着自个儿的里衣和帕子,眼神颇为玩味的模样。
两人对上目光,陈逐面不改色地将东西放了回去,甚至还细心地叠得工整,做足了一副主人的样子。帝王同样神情淡然,摩挲了一下隐在袖袍之下的玉扳指,在太傅的注目之中,走到了桌案旁。
两人落座,少时,内侍将菜品摆上桌案。
柳常亲自铺的明黄缠枝莲纹桌布,然后盯着传膳太监把食盒层层叠叠码放。
顾昭瑾并不铺张浪费,没有用二十四道的仪制,仅六道菜,食盒掀开时热气裹着香味漫溢,玉碗金盘盛着炖盅、酱菜、鹿肉、海鱼、鸭禽、糕点,算不上很奢侈,但都是某位太傅夸赞过的菜色。
因幼时时常食不果腹,长成之后,陈逐口味略重,偏好肉食、嗜甜,这些都不是什么健康的习惯,因此顾昭瑾和他用膳的时候最多取其二,其余以清淡为主。
但是现在满桌都是肉类。
陈逐执筷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略有些探究地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帝王。
即使偏宠他,皇帝也很少像这样对他予取予求,甚至夸张到桌上放着的全是他喜欢吃的食物。
“陛下大病初愈,不该吃得如此荤腥。”他皱着眉头说。
顾昭瑾语气淡淡地:“无碍。”
陈逐不赞同,但是对上帝王冷淡的模样,眼看说不动,眉头蹙起,直接转眸落在了一旁的柳常身上。
他颇有些盛气凌人:“太医应该给过药膳食补的方子,怎么不按照方子来?”
太监总管当即回应了一声,语速飞快地把他在皇帝传膳之前劝过,但是劝不动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虽然看不惯陈逐总是在皇帝面前放肆的模样,但是牵扯到帝王不爱惜自己的事儿上,这位妥妥帝党的总管大人便忍不住有话要说了。
当真稀奇,太监总管对着太傅告起了皇帝的状。
柳常的话说得飞快,顾昭瑾根本来不及打断,硬生生听着对方掐着嗓音,不消几个呼吸,将话说完了。
难为了老太监一把年纪了还有个好嗓子。
陈逐倒是赞同地看了一眼柳常,眼见皇帝神情平静,却拿威严眼神瞥自个儿总管的模样,将手中的筷子搁在了桌上。
轻轻一扣,引回对方目光之后,他这才对身边的内侍说到:“陛下体恤臣子,你们就不晓得体恤陛下么?”
“传药膳来。”
柳常欢欢喜喜地领命去了。
顾昭瑾看着跑得飞快的太监总管,按了按眉心,思考自己是不是太久没敲打这个老家伙了。
但不等皇帝想出个四五六来,陈逐就已经执起了他搁在桌案上的另一只手,按着顾昭瑾手掌的鱼际穴,然后在帝王投来眼神之后,对着他轻柔一笑,温热修长的手指便慢慢攀援,又往上些许,揉捏起太渊穴。
温热的触感鲜明,拿捏的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使人疼痛,也不至于轻到没有效果,舒缓着皇帝的经络。
舒服的感觉顺着掌心蔓延,渐渐地像是烧起了一团温热的火,驱赶掉阴雨连绵天气的寒凉,也让顾昭瑾隐约沉闷发疼的胸口缓和了一些。
“陛下又头疼了?”陈逐干脆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褪了靴子,上到帝王所在的这一侧,将人略略往怀里揽了一点。
男子炽热带着火气的温度偎贴在身后,健康甚至比常人更高点的体温抵着帝王,将人裹住了似的,煨暖对方微微冰凉的躯体。
陈逐感受着手下冰凉的肌肤,又忍不住蹙眉,暗忖皇帝从前的体温好像不至于这么低。
不过,这番对比,也是比起陈逐记忆里两年多以后的帝王来说。
陈逐凉凉地想着。
毕竟……
顾昭瑾后来宁愿找太医院医徒来按摩,也不让好不容易学了一番手艺的陈逐触碰自己。
想着往事,手中的方向和力道就有些控制不住。
直到听到身前皇帝一声极轻的闷哼,陈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指按在了人的锁骨上,并且在那里留下了两枚暗红色的指印。
略有些心虚,陈逐佯装无辜地转换了方向,回归按捏的正轨。
帝王竟也没有呵斥这犯上之徒,反而任由对方按捏,只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色。
雨后初霁的深秋,铅灰色云层仍低低压着宫墙,碎玉般的雨滴从檐角垂落,在丹陛上砸出细小的水洼。
老梧桐落尽了半树叶子,即使宫人时刻勤恳洒扫,也不免落了些在地面,和枝头仅剩的枯褐色残片一同被雨水浸得发亮。
更远处的木芙蓉却开得繁盛,雨珠滚落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上,粉白的瓣尖被冷雨浸得透出点薄红。
尤其靠近窗棂的几枝,虽然花朵边缘已被寒气染得微微蜷缩。可花心那点胭脂色却愈发明艳,仿佛把秋末最后一点温热都凝在了花瓣里,在灰蒙蒙的天幕中晃出一点摇摇欲坠的艳色。
顾昭瑾看得有些静了,陈逐放轻手中的力道,凑过来瞅了一眼。
除了芙蓉花还有点颜色外,他没觉得这寥落的景色有什么趣味,复又低头,目光落在帝王身上。
下朝之后顾昭瑾换了常服,没用什么贵重的颜色,简单的月白锦袍外松松披了件藕荷色缂丝斗篷,领口露出的肌肤比秋光还要苍白——不过现在倒是有些绮丽的,尤其是陈逐手指捏过的部位,像是一枚枚零星的落红。
此时帝王指尖捻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略抬眼望着窗外滴水的竹帘。
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眸光似被雨水洇透,落在芙蓉花上时,连那点勃勃的生机都显得萧索。
莫名孤寂。
陈逐又开始蹙眉,觉得顾昭瑾有点奇怪。
他很清楚他的这位陛下从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格,即使体弱,也有着帝王的威严和坚毅。
但是这次病后醒来却总显得寂静,倚靠在紫檀榻上,有片刻几乎像是要和殿角的湿冷融为一体。
眼眸微深,陈逐忽然用了点力气,在皇帝吃痛转过眸看他的时候,这才不小心似的赔了个罪,然后抬手拢了拢顾昭瑾的斗篷,笑着说:“陛下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这个时节。”
先帝重农,在秋收后设立了秋收宴,赏赐群臣,庆祝丰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那时陈逐刚升任翰林院侍读,因为文学才能受到先帝赏识,特旨准入秋收宴,陪同一旁,侍宴赋诗。
但说是如此,他一个低品级小官,在宴席上其实也没什么人关注,多的是朝中大臣歌颂献宝,所以陈逐没待多久,就在上官的示意下退了场。
离场之后,陈逐暗自不虞,在附近随便逛了逛排解郁气,然后便碰到了还是太子的顾昭瑾。
当时太子还没有这么病弱,穿着一身常服,眉眼俊朗,气质温润,墨发松松束在身后,朝气又康健,看起来像是寻常臣子带进宫赴宴的小公子。
眼见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陈逐不免生出些逗弄的心思,轻笑着说了句什么。
具体的字句他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小郎君红着耳垂没说话,只终于跟上来的太监柳常横眉竖眼,喊着放肆,怒骂了他一句登徒子。
于是,小小的翰林院侍读这才知道自己竟把太子给调戏了。
想起往事的陈逐没忍住闷笑了几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帝王颈侧,将他苍白的身躯也染上一点绯色。
身侧的呼吸昭显着极强的存在感,顾昭瑾晃神一下。
他自然记得那一日的场景。
由于探望病中的母妃晚至,年纪尚幼的小太子不希望惹起非议,因此闷头往小道抄近路,不成想在殿外撞见一名身形挺拔如修竹的男子。
大概是名未着官服的臣子,身穿墨色直裰,披着素面外衫,垂眸漫步。
发间玉簪随步履轻晃,掠过丹陛积水时,浸在水泊中的倒影都是清润如玉的,只眼尾似浸着深秋寒露,睫羽的光影也凝着安静。
几枝晚开的木芙蓉从梧桐道上探出来,花瓣滚着银珠,红得艳绝。
而后男子像是听到了动静,抬眸望过来。
殿内隐约传来了丝竹声,雨丝斜斜掠过廊下,顾昭瑾这才看清对方的眼睛,原以为是清冷的,此刻被木芙蓉的红光映着,竟像落了两片霞光,倒显得几分旖旎。
臣子的唇色浅淡,握着伞柄的指尖透着冷玉般的光泽。
木芙蓉的香混着雨气漫过来,倏然一笑,问他:“小郎君可是看呆了?”
回想起往事,顾昭瑾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玉扳指,但还没触碰第二下,就被陈逐攥住了指尖,用掌心揉搓着给他生热。
“本来就体寒,还总是碰这些冰凉的东西。”陈逐作势要把这枚扳指拿掉,却猛地被帝王摁住了手腕,力道之大差点让他把对方的手甩掉。
好在陈逐忍住了,只是将顾昭瑾抓得更紧了一些,有些疑惑地道:“怎么了?”
“陛下格外喜欢这枚扳指么?”
陈逐奇怪,暗暗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扳指。
这扳指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他往年送给顾昭瑾的物品之一,由于陈逐那时候还囊中羞涩,扳指的品相一般,还没他手腕上戴着的,顾昭瑾送他的手绳上随便一枚珠子昂贵。
不过皇帝好像并不在意贵贱,对于陈逐送的东西都挺喜欢的,经常会戴一戴,扳指、手串、玉佩……即使品相不好,戴着他的身上,也被衬得高贵起来。
顾昭瑾没有立刻回答,闭了闭眼,指尖力道略紧。
耳边的人还在说着话,含着不解与笑意的声音渐渐与前世记忆中的一幕重合。
那时,手握权柄,许久不曾入宫的太傅下了朝后,在御书房门口求见帝王。
语调也是这样漫不经心隐含疑惑,询问被他推出去挡人的太监总管,问陛下还是不肯见我么?
柳常拦在门口,愤恨地阴阳怪气。
顾昭瑾静静听着,听到对方离去的脚步声,唇畔的自嘲还未消隐。
谁知,下一秒,陈逐就杀了个回马枪。
在一众内侍喊着“放肆”之中,扬着笑,携着一身木芙蓉的香气闯进了御书房,把站在门后的帝王直直扑倒,差点让顾昭瑾摔个眼冒金星。
好在太傅眼疾手快地护了一下,皇帝人没伤到,倒是手腕磕在地面上,落了点青紫。等兵荒马乱过后,帝王被太医诊了脉,涂了药,这才看向罪魁祸首,问他求见所为何事。
胸前揣了一束应该是宫里偷折的木芙蓉,笑得有些散漫的太傅这才说:“想念御膳房的珍馐了。”
“炖盅、酱菜、鹿肉、海鱼、鸭禽、糕点……”这人一点不见外地报菜名,眼巴巴地瞧着倚坐在软榻上的帝王,仿佛笃信对方会满足他的愿望。
顾昭瑾被那目光一晃,差点应了下来。
却在开口前,冷不丁想起密探禀报陈逐昨夜进了妾室的院子,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出来的消息,冷冷地扬起眉梢,嗓音像含了碎冰:“放肆,太傅将朕这皇宫当成了自家的后院不成?”
陈逐愣住,似是在掌握权势以后不耐烦哄着皇帝了,干脆利落地反唇相讥。
两人互相冷语讥讽,句句戳心,不欢而散,隐约决裂。
陈逐气怒离去,柳常给他送茶水润喉消气,顾昭瑾拒了,让对方送来清酒。
而后,玉扳指轻磕酒杯,砸过地面的扳指再经不起这样的碰撞,“叮咚”一声,碎玉落入酒水,明明灭灭地浮不起完整的形状。
然后……
便再也没有然后了。
陈逐遇刺身死,这年深秋,宫里的木芙蓉再也没有开过。
……
“陛下?”
陈逐等了半天,眼见皇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搭理人,挠了挠他的掌心,力道轻巧,像是戏弄。
顾昭瑾终于回过神来,半晌才说道:“近来喜欢赏玩扳指罢了。”
喜欢赏玩扳指?以前可没有这种嗜好。
陈逐眼眸微眨,轻笑一声:“陛下若是喜欢,我给换一枚暖玉做的,如何?”
帝王似乎觉得不如何,没有搭理他,又去望窗外的花了。
不过这次没有先前那种仿佛要融于深秋的感觉,只是单纯地看着,像是在发呆。
这种模样对于顾昭瑾来说很难得,陈逐没再惊扰他,手中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按着,直至一炷香过后,柳常身后跟着端了现熬的药粥的御厨。
他们将冒着热气的瓷碗放在桌上,扑鼻的药香味传来。
陈逐看了一眼,辨认出其中的白及、阿胶、天麻、川芎等几味药材,软糯的糯米锁住了药香,熬至粘稠的红枣裹着亮晶晶的糖浆,看起来鲜甜可口。
“好,赏。”他随口说着。
柳常笑眯眯地领着不断谢恩的御厨出去了。
等屋门合上,看着陈逐自然地将药膳端到了自己面前,执起瓷勺翻搅散去热气的动作,顾昭瑾神情淡淡,意味不明地说道:“朕竟不知爱卿的威风何时如此之盛了。”
被他阴阳了一番的太傅神情不变,反而还笑着觑了他一眼,腕间红绳垂坠的玉珠在碗的边缘磕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搅弄着热腾腾的糯米粥,热气氤氲着陈逐的眉眼:“陛下莫不是忘了,您金口玉言说的要封我为贵妃。”
经过早朝一议,这件事早已传遍了宫内宫外,别说本就伶俐懂得讨巧的御膳房御厨,怕是檐上铜兽,檐下雀鸟都知道大雍朝的皇帝陛下终于要开后宫了,迎的还不是寻常女子,而是个前朝重臣。
“眼下您还寻臣进宫一同用膳,他们自然是已经把我当成了半个主子。”陈逐说着,碰了碰碗壁确认温度,将散了点热气的粥推到帝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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