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长长地叹了口气,有句话藏在心里死活也不敢说。
——唉,老生常谈得好,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啊。
*
“哗啦——”
一盆冰水迎头浇在牧野脸上,在低温的刺激下呛咳着苏醒过来。
他被绑在电椅上,除了军装有些狼狈之外看上去没什么外伤,实则腺体已经被各种刑讯逼供的手段折磨得红肿发炎,肿大得像一个糜烂的枣子,往外渗着丝丝黄红掺杂的血水。
负责叫醒他的人提着水桶退到一边,牧野骤然接触到强光,不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缓了好一阵儿才渐渐看清了坐在前方不远处的人。
他觑着眼睛,脑子运转一会儿后,才对上人:“余上将,怎么劳烦您亲自过来。”
余维的声音很平和,看牧野的眼神单纯地就只是在看一个罪犯般,淡淡道:“毕竟是第九军区的人,不亲自跑一趟,怎么显得出我对时藏锋上将的重视?”
牧野笑着吐出一口血水,眼睛亮得出奇,直勾勾地看着余维,毫无惧色:“是么?那感谢招待了。”
余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大家都是忙人,也是聪明人,牧教官也该懂审时度势这几个字,趁早指认你的学生私自窃取军事机密、干涉军事任务进度,你也能早点验明正身,免得受这些无妄的牢狱之灾。”
牧野笑道:“余上将既然都认定我替时上将办事了,怎么还会天真地认为我会出卖上级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逻辑不通吗?”
余维说:“听人说,牧教官平生最恨沽名钓誉、蒙受荫蔽的贵族子弟,也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惩治过不少次犬子和时小少爷——想来您这样一个有原则的人,即使只是为了‘为人师表’这几个字,应当也会实事求是地处理此次时小少爷破坏军事行动的违规事件吧。”
牧野忍受着浑身上下如卡车碾过的疼痛,舔了舔嘴角撕裂的伤口,语气里有几分个人特色的吊儿郎当:“当然了。”
余维看向他。
牧野挑挑眉毛:“作为教官,我必须要承担起上报不及时、导致学校统计的名单漏记时茧的责任。他一个还没正式出过任务的菜鸟,对于报名流程不熟悉,而我作为他的教官,本身就有职责,现在出现事故,我自然要负起责任来——您说对吗,余上将?”
余维起身,摆摆手:“继续。别弄出明显外伤,别弄死在这儿,什么时候他肯指控时茧,什么时候停下来。”
他刚走出去两步,身后便传来电流滋啦的声音,和成年男性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但电流停下的空档,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却又变成了放肆的大笑,一声一声如针般刺穿着余维的耳膜。
该死的,连一个退役军官都能嘲笑他!
余维几乎要控制不住满心的怒气,眼睛闭了又闭,最后开口时,何止是眼神,连字里行间的语气都染上一种冷血动物般黏腻腥湿的阴毒。
“给他五天时间,如果怎么也撬不开这张硬嘴,那就如他所愿,以渎职和妨碍军事行动的罪名判处绞刑,就在中心区的处刑台上!让全联邦的人都过来看看他的下场!”
“是!”
行刑的间隙,牧野疼得满头大汗,剧烈喘息着,听到自己几天后要面临的结局时,忍不住苦笑几声,在心中无声自嘲道:让你自己乌鸦嘴,当初要跟时茧说什么迟早被那群贵族弄死,现在一语成谶了吧。
在审讯官们不解的视线中,牧野低声笑起来,姿态随意地靠在电椅上,眼神似乎很怀念地空望着某处,从他的表情里丝毫看不出对刑讯逼供和绞刑的恐惧,反倒有一种死得其所的释然。
这种释然还真不是牧野装出来的,他知道光是凭借着时茧舍命挖出来的这些线索,一定能够帮时藏锋大忙,早日揪出来为祸联邦的“杜鹃计划”究竟是什么,而他能够替时茧挡下这场飞来横祸,替时茧去死,这条命就已经值回本钱了。
不过,他对自己的死只有值得这么简单的想法吗?牧野放空地想,他总觉得这里面多多少少还掺杂着一些其他东西。
是愧疚得以弥补,还是为人师表、这次总算能给自己学生做个榜样,或者……
牧野想了很多,但自己也想不明白,反正归根结底,他到底都是对不起时茧的,很多次有能力阻止余宸对他的欺凌也都只是冷眼旁观任由事态发展,甚至火上加油,明明是为人师长,却没尽到一点儿应尽的职责,完全违背了一个老师应该遵守的道德,只因为自己的价值观喜恶就将一个无辜的学生推下深渊——
扪心自问,他真的不配做一个老师。
时茧无论有多恨他,都是应该的。他实在没有给这个孩子的人生开到一个好头。
所以如果能拿这条命补偿给他,也许……他能有那么百分之一获得原谅的机会呢?
当尖锐的电流再一次流经牧野全身的时候,他一边痛苦地嘶吼着,全身青筋暴起,用于束缚的绑带都险些被挣开;一边又意识不清地想,对不起啊时茧同学,如果能重来的话,希望你能遇见一个更尊重你、更体谅你的教官,我实在是,实在是……
枉为人师。
*
三天后,时茧又经历了一遍细致到手指甲的复检,显示已无大碍,只是一些外伤短时间内还需要休养,但已经达到出院标准。
时茧则觉得他前几天就已经可以出院了,根本就没必要多住这么几天的院,简直是耽误时间和正事。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只不过出院而已,也不算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当天时序、时藏锋和温隅安居然都来了。
军政两大巨头同时现身联邦军医院,连温隅安这个军界新星都在,轰动了不少人,都想来巴结瞻仰一下如此权势滔天的几人,连医院附近好几条街开外的街道都是清空警戒起来的,就怕出什么意外。
然而世人眼中如此了不得的人物,此时却挤在时茧,这个圈里以为早已被家族抛弃的低等级Alpha狭窄的病房里,几乎把空气都给堵得凝滞。
时序抬着镜框,认真仔细地阅读着时茧的病历单和一些检查报告。
温隅安先是叠好了被褥,又替时茧收拾着东西,打包装在行李箱里。
时藏锋和老医生聊得很细致,问清楚了忌口,又约好了下一次来复检的时间。
反倒是时茧这个真正的病人,清闲得什么也不用做、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病床上,等他的父兄们把出院手续等相关事宜都办理好。
他其实也不懂明明他们每个人手底下都不知道有多少帮忙干活的副手,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过来亲力亲为——像之前去第一军校报道时那样,把事情都扔给副官们做不就好了吗?
时茧等得昏昏欲睡,不知何时病房里也安静了下来,几双眼睛都同时看向侧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绵长的少年。
老医生起身告辞,时藏锋客气一番后也没再多留,吩咐副官送他。
时序和温隅安则是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会打扰了正在熟睡中的时茧。
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柔软的、不设防的幼弟了,这段时间以来无论他们怎么讨好,时茧永远都会用一种疏离的、警惕的眼神远远看着,不允许他们的一丁点靠近。
可明明就在一年以前,时茧还没有进行二次分化的时候,他都还依旧是那副全然信赖天真的模样,会乖乖喊哥哥,特别听话的小孩儿啊。
为什么就一载光阴,一切就都变了。
后悔的种子或许是在比这更久之前就已经种下了,只是生根发芽的时候无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它随着那个人眼神中越来越明显的失望直至漠然,到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并且心惊的地步,他们这才猛然发现,这棵种子竟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成长为参天大树,扭曲的枝干刺破他们的心脏,吸食着他们的血肉,几乎要从胸腔里破开出来。
好叫这些人都看看,他们的心到底有多狠,把一个真正最无辜的人伤害得体无完肤。
时藏锋沉默地走到病床面前。
他打了剂量更重的抑制剂,确保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信息素溢出来伤害到他的孩子的可能性,随即抱起熟睡中的时茧,披上自己的风衣,一路稳稳地抱进车里。
第67章
时藏锋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这样近距离地和时茧接触过了, 时茧还小时他总是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外人都调侃他简直像个海马爸爸,永远都把小海马藏在育儿袋里, 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时茧也慢慢长大, Alpha和Omega的生理性差别和父子该有的避嫌,让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也就越来越少。
尤其是时茧“二次分化”成E级Alpha之后, 过大的信息素等级压制会对弱势一方造成很大的伤害, 所以时藏锋总是不敢、也不能离时茧太近, 他只能沉着脸、冷下声音, 让时茧远离自己, 不要靠近。
别过来, 就不会伤害到你。
可时茧不知道啊。
时茧只是觉得腺体很痛, 心里也很难过, 想像小时候那样, 找到父亲干燥而温暖的怀抱, 被他抱抱、哄哄, 那他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 吸吸鼻子就又能把自己哄好了。
但时藏锋推开了他。
而现在,那个被推开的人轮到了时藏锋,他才真正感同身受的明白, 被挚爱之人冷漠地驱赶,那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在战场上无论受多重的伤都没有吭过一声, 偏偏幼子一个疏离的眼神,便足够他心痛如刀绞。
他们上的是一辆做过防弹处理的房车,后排空间足够宽敞,时茧骨架很小,蜷缩着腰腿, 上半身和头都枕在时藏锋的大腿上,身上披着他的军衣披风。
时藏锋虚虚地揽过时茧的肩膀,轻轻地、温柔地轻轻拍着,像幼时哄睡一样。此时此刻的静谧安逸,却像一面最狠毒的镜子,让时藏锋看到了过去他是怎么推开时茧的——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后悔药,那他一定会按斤买,越是贪图这偷来的一时片刻承欢膝下,他就越是憎恨从前抱着所谓苦衷而推开时茧的自己。
可惜人这辈子唯独和过去是过不去的,时藏锋压抑在心底无处可以倾述的这些遗憾、悔恨……都只能遗毒般堆积在他的心脏里,血液里,日积月累地积弊成药石无医的绝症。
时茧既是唯一的解药,也是能够推他更入深渊的绝望。
时藏锋垂眸,视线一寸寸地在时茧安稳的睡颜上划过,似乎要将这一刻伪装出来的父子宁静永远地刻进心底。
他爱抚摩挲着幼子的脸颊,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算是他偷来的,无法不珍惜。
时序和温隅安,甚至连偷来这点时间的权利都没有,他们只能坐在前排,透过后视镜去观察熟睡中的幼弟,受刑般一动也不敢动,即便再想趁这个机会抱一抱他、揉一揉他,都只能把想法藏在心底。
这车上总共就他们三个高等级Alpha,其余随行人员都特意挑选了Beta,三个人还都打了高浓度的抑制剂,生怕泄露出一丝半点信息素让时茧感觉到不适,车子开得也是尽量慢,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有父兄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时茧这一觉睡得很安稳,睡梦中也并未做出十分抗拒时藏锋气息的举动,这让他难免生出几分窃喜,随即又是一阵自嘲:他堂堂第九军区总指挥官,时家现任家主,时茧从小就最崇拜最尊敬最喜欢的爸爸,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要孩子不讨厌他不远离他就值得高兴的程度了。
时藏锋,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孽。
但这样的表面和谐并未持续太久,车子停稳后时茧一醒,意识到自己居然是被时藏锋或者他另外两个哥哥的其中之一抱上车时,脸色瞬间便很不好看,但也不至于就这样发作,只阴沉沉地坐起来,靠着车窗,离时藏锋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他当然看到了在自己起身离开时,父亲眼中明显到无法掩饰的受伤神色。
但时茧也只是抿紧了唇。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不是他们都希望看见的吗?他只不过是在做所有人都希望他做的事,只不过是不想再抱任何期待,难道他做错了?
没有吧。
如果他做错了的话,父亲和兄长们,自然会严厉地训斥自己——既然他们都只是沉默不语,那说明他这样做并没错。
时茧有些发散地想。他的手搭在车门把手上,随时都想要下车离开这一处空间的样子深深刺痛了父子三人。
“爸爸陪你一起去?”虽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时藏锋还是忍不住争取,最后果不其然被冷淡回绝了。
“他们都和我一样,年纪还很小,你去会吓到他们的。”
时藏锋看着面露难色的时茧,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小儿子嫌弃成这样子——可明明就在一两年前,小茧都还会很兴奋、很激动地想要带Omega同学们回来玩,让他们看看他有一个多么英俊有为的父亲。
他也不禁反省,难道自己真有这么凶,或者说看起来真的上了年龄,已经不能够再作为孩子拿得出手的可供炫耀的谈资了吗?
时序和温隅安对于时藏锋的败北多多少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他们本来就不高兴时藏锋仗着父亲这个一家之主的身份独自霸占着时茧,妄图赶在他们前头修复关系,现在看他这么吃瘪,自然都有几分暗爽。
也因此,更加不敢去触时茧的霉头,毕竟连时藏锋都被这么当着人甩脸色了,更遑论他们还能落得个什么好。
不过温隅安本身就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之一,抛去私情,他是时茧的直系上司,“走吧,我们一起去。”
时茧没有应答,只是安静地开门下车。
外面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军方的临时办公楼笼罩在一层阴郁的雾里,像时茧忧愁的眉心一样总是舒展不开,无端地叫人揪心。
温隅安长腿一跨,一把黑伞撑在时茧头顶,耳边传来Alpha熟悉的、一贯温和的声音:“你身体还没恢复完全,别淋雨打湿了伤口。”
时茧抬眸,在伞下看了温隅安一眼,冰冷的、淡漠的,不带丝毫感情。
寒风细雨,绵绵如丝,温隅安如坠寒窖。
他从来也没有在时茧这双漂亮得仿佛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里看见过这么决绝的眼神,他见到过单纯的仰慕、欣喜,到后来的受伤、失望、愤怒、憎恨……他几乎要体验过时茧所有最浓烈的情绪,并以此汲取生存下去的药,而如今,那双眼睛里却任何情绪都没有了,好像他的名字、他这个人,从此以后与时茧而言,就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时茧……时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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