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一点没听懂对方话里的深意。
薛无折被这人带着往前,脸上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
路上百里泽和那两人说话,他都安静地听着,被徐关有意无意问到经历,也都轻声答了。
看似镇定,眼角眉梢却透着惶然,叫人越发看轻。
只有提到道侣时,那张木讷的脸才会生动几分,露出幸福又担忧的神色。
首座弟子安慰道:“你一心救人,岛主不会坐视不理。”
薛无折低眉苦笑:“但愿如此。”
借了这三人的光,薛无折终于顺利进了逸海居。
前院是岛主理事之处,后院是居所,由几个元婴后期的法修坐镇,每行一段距离就要被叫停检查。
徐关和首座弟子都是宗门法袍加身,不必查验,余下的百里泽是凡人,而薛无折丹田内灵力虚绵,最多是个金丹初期,不足为患。
几人畅通无阻进了门。
薛无折走在最后,沉默地听着三人向沧澜岛主拜会辞行。
岛主自是出言挽留,声音钝重,带着难以忽视的暗哑。
“宗门密令既已带到,我等不便久留,只望岛主多多留意。”
徐关和首席弟子很是坚持,百里泽只有跟着应和:“正是,本王顺利取药,全仰仗两位仙长出手搭救。已经事毕,我等便告辞了。”
岛主又劝了两句,见三人不为所动,最后笑道:“几位心意已决,吾也不好多留。往来难得,吾会为诸位备酒践行,还望赏光。”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徐关等人应下了。
他们的事解决完,薛无折上前陈明自己的情愿。说辞同之前大差不差,这些天前来求见请人通传时也是说的这些。
沧澜岛主却像是初次听闻,洗耳恭听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末了拂袖道:“你们求医至此,沧澜岛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救你道侣不难,吾会让高阶医修为她看治。”
薛无折佝偻着身形,低声道:“不瞒岛主,青黛仙子已经出手相助,只是术法丹药都无济于事。小修多番叨扰,只想求岛主开恩,相赐灵泉水。”
岛主一静,情绪莫测:“灵泉?”
语调压低时,声音里的沙哑意味更重,显出几分令人不适的黏腻。
薛无折抬头,略带忐忑地看向主位上的男人。
瞳眸浓黑,面容饱满,青衣法袍包裹着稍显臃肿的身形,看上去不好相与。
岛主眼神下压,语气幽微:“虽不知小仙友是由何听说的,但这灵泉水恐怕不好取啊。”
“岛主……”
“我们沧澜岛有先祖遗命,救人无可推脱。可南海灵力有限,若要泉流无歇,还要靠我一力支撑。岛中修士若要取用灵泉都是慎之又慎,要再分出来治病人,恐怕不行……”
岛主一脸为难地说了许多,都是拒绝。
他又劝薛无折再用些岛上灵丹,由高阶医修亲自救治,看能不能挽救。
薛无折颤声解释说灵丹无用。
岛主长叹一声:“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薛无折眼帘低垂,眸底冷光闪过。
他躬身一拜,再抬眸时凄声恳求:“求岛主救我道侣!小修愿供岛主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岛主声音和善:“你且放心,沧澜岛济世救人,医修们都修为深厚,纵使没有灵泉也定会保你道侣性命。”
他笑了一下,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不见和气,唯有刻薄。
此事就此敲定,薛无折回去之后,很沮丧地撑在郁安肩上。
“师尊,他要我们别打那千百灵泉的主意。”
就算被无情拒绝,郁安不相信薛无折真会循规蹈矩。
这人只会趁火打劫,从来学不会听话。
泡灵泉又不是此行目的,所以郁安不甚在意,直接拂开他的手,另起了个话头:“今日有几个医修来了。”
郁安不会注意无关的人,薛无折目光落了过来,“他们怀疑你?”
郁安回忆起那几人进门、看见他是男人时满眼的惊愕,平静道:“没有。他们想用神识灵力探查,但我拒绝了。当时青黛也在,他们不敢强求。”
“看诊结果如何?”
“那几人修为不如青黛,只推测出我身体受损,探不出具体深浅。”
丹药符篆治疗着,郁安状态还算稳定。
青年面色素白,睫羽如墨,随着眨眼的频率缓缓扇动,倚在榻边像副安宁雅致的美人图。
薛无折用手刮了一下郁安轻动的长睫,成功收获对方一个警告的眼神。
薛无折不知悔改,指腹在那冷白的面颊上慢慢滑过。
“明为诊治,实为试探,这些人就是疑心太重。”
郁安打开了他的手,冷淡道:“即来则安。”
实力不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郁安将心态放平,之后好几日都是由不同医修看诊疗伤。
可比起疗愈经脉,那些人的目光更多都是放在他的脸上,有意无意带着深思。
这次改易的五官有些轻浮,郁安不甚习惯,可事已至此只能咬牙忍了。
所幸姓薛的手法高明,叫旁人看不出异样,既无差错,郁安自然能在各色目光下镇定自若。
而每次疗伤,青黛都有参与。
郁安与这位内敛女修的接触很多,渐渐摸清了对方的脾性。
不同于很多岛修的排外,青黛处事妥帖,对谁都是温和有度。
郁安也留心试探过几次,最后发现对方确实是个表里如一的良善人,这一点无可质疑。
只是这位良善人,目光总是泄出几分忧愁,像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隐忧。
还未等郁安的疑惑得到解答,他就从薛无折处得到一个新消息——
徐关等人的践行宴,岛主要他们也到场,一起为贵客践行。
请有过一面之缘的薛无折赴宴还情有可原,请他那重病在身的“道侣”是什么道理?
薛无折本欲糊弄过去,可徐关却幽幽一笑:“聚一聚也好,也全了萍水相逢的情谊。辛木道友的道侣终日枯闷,不若借此机会透透气?”
岛主应道:“灵植素宴于身体有益,也未尝不可。”
他们如是说,薛无折没再拒绝,只闷声说回来与道侣商议。
虽是商议,其实已无转圜余地,若是拒绝,只会后患无穷。
郁安心中明清,只是冷笑:“也罢,那便走一遭消消这些人的疑心。”
第161章
践行宴当日,薛无折与郁安一起赴宴。
在外人面前,二人都惯会演戏,一人将方正木讷演得传神,一人把多病文弱装得用心。
已是春末夏初,沧澜岛仍是绵绵不断的阴雨。
在雨敲竹木声中,两人拜会岛主。
听见对方暗哑地让他们不必客气,郁安缓缓直起腰,撞入了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
对方看着他,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
“这位……便是辛木小友的道侣么?是叫玉尤么?”
郁安颔首道:“岛主,久仰。”
自他二人入内,徐关等人的视线就一直放在他们身上,各不相同。
玄光宗和冥霜谷的二人都暗含探究,唯有不明真相的百里泽瞪大双眼,将郁安上下打量。
“辛木仙长,你道侣……”怎么是个男人?
百里泽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面前这位容貌再妖艳,可确凿是个硬邦邦的男人!
谁能想到这个老实寡言的平庸散修会是个断袖!
且这个断袖的道侣还长得这么……漂亮。
怪不得这人会不惜一切求到了沧澜岛的地界,换谁都要求神拜佛保下对方性命啊!
薛无折抿唇,“我道侣体弱,恕小修未带他与诸位相识了。”
徐关的目光停在二人身上,微微眯眼将这两人与另外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比对,一时拿不定主意。
岛主回道:“无碍。”
见几人不在意,薛无折露出放松的神色,扶住了郁安的腰,“阿玉,我扶你。”
一句柔腔不知酸倒了几个在座的人,被亲昵相称的人却是淡定,顺从地靠进了薛无折怀里。
岛主看着二人相依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徐关则皱紧了眉,已经打消了一半疑心。
那对逃难的师徒再怎么乔装藏行,也不至于装成断袖吧?
薛无折带着郁安落座在角落,旁边窗户开着,有水汽溅湿窗台。
他们坐下,岛主与即将辞别的三人推杯换盏。
在郁安以为相安无事之际,岛主却突兀地将话题引到他身上:
“近来有医修诊治,身子可好些了?”
像是受不住风吹,郁安还未回应,就掩唇低咳几声。
薛无折急忙为他拢了拢肩上披风,又递上清茶,呵护至极。
郁安就着薛无折的手将茶喝了,这才回复道:“谢岛主关怀,尚能支持。”
看他们举止亲密,徐关眉头皱得更紧,心下厌恶。
不会的,郁安仙君自诩正统,最不屑投机取巧,更做不出有悖伦常的事。
眼前这两人,绝不可能是那对师徒。
青光拂过,使大开的窗扇闭合。
郁安抬眼去看施术者,对方对他一笑:“岛中医修甚众,定会让你痊愈。”
郁安只是轻轻弯唇,似乎已经不抱期望。
身处角落,一身病体,美人本该明珠蒙尘,可淡然一笑却是活色生香。
清冷半褪,妖冶不改。
青黛心中不安,下意识去看主位的父亲。
而她注视的对象看了郁安半晌,在郁安嘴角放平后,笑道:“这位小友天人之姿,实在世间难得。”
郁安忽视掉对方莫名轻佻的态度,平淡道:“岛主谬赞,我无仙缘,修行再多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又何来天资可言?”
岛主摆手道:“此言差矣。”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郁安的脸上,寸寸流动,最终发出一句不明意味地感慨:“可惜了……”
可惜什么?
那眼神里的深意并不难懂,郁安却没有兴趣去读懂,唇边一暖,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
郁安看向手指的主人,收获了对方面红耳赤的提醒:“哥哥的这里,还有灵茶。”
眼神缱绻,神色羞怯,让那张平凡的脸显出几分出尘的温柔。
装得还挺像回事。
郁安不语,轻柔地拉下他的手,然后握在手心不放了。
外人看来是含情脉脉,唯有薛无折知晓自己虎口处是何等钝痛。
郁安又掐他。
这么一打岔,岛主的未尽之语自然无人再问。
预备接话的青黛松了口气,默默喝了口清茶。
众人的视线不再放在二人身上,兀自品茶闲语。
有着多病道侣这层身份,郁安整场宴会说话做事的频率都很低,被薛无折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从容地扮演着花瓶的角色。
他没理睬某些若有若无的注视,宴会收尾了,就随着薛无折起身告辞。
岛主并未挽留,视线从薛无折身上滑到了郁安处,“小仙友,还望爱惜身体啊。”
郁安的手还被薛无折牵着,闻言只是垂眸,“谢岛主提醒。”
他目光低敛,并不去推敲沧澜岛主的表情。
薛无折几次三番被忽视,仍是那副笨拙模样,又礼节备至冲岛主行了个礼,这才带着郁安退了出去。
徐关等人明日启程,岛主今夜要为几人熏香制符,助几人轻松穿过南海。
这是沧澜岛的传统了,保客人返程时一路平安。往常都是掌事堂安排,这次两派核心弟子亲自护送密令,岛主为了展现重视,在宴席上说要亲自动手。
永虹阁无主,自是前去查探的好时机。
薛无折入夜就施了个隐匿符离开了,郁安不想拖他后腿,便留在客所,一面对灯执棋,一面等着这人回来。
夜已深了,雨声停了又起。
郁安披着外衣坐在案边,夜雨不知下了多久,再回神时已是万籁俱寂。
窗外传来轻微响动,郁安转眸,看见了一只站在窗檐边的杂色麻雀。
羽毛沾着夜色,绿豆小眼一片浓黑,正歪着脑袋直直盯着屋内。
郁安收回视线,手指蹁跹,把玩着那颗被捂热的棋子。
他没有反应,那麻雀也静静地待在原处,紧紧盯着他的侧影。
终于,郁安完成那盘棋局,回首见那小东西还立在窗边,像是后知后觉起了一点兴趣,不急不缓站起身来。
手掌大小的麻雀抬抬脑袋,露出几分憨态,黑得瘆人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走近的青年。
昏暗的灯火为清艳的青年镀了层柔光,将那颀长清瘦的身影衬得朦胧,生出不辨雌雄的美感。
郁安停在窗边,先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目光落到窗边的小雀上,半晌,轻轻对它伸手。
麻雀翅膀动了动,正想跳到郁安手上。
一只手却先它一步搭上了郁安的掌心,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慵懒的声音:“在看什么?”
郁安说:“没什么。”
那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还不曾睡,是在等我?”
郁安没反驳:“嗯。”
他转身面向来人,没多说一句,就被扣着肩膀压到了窗台上。
动作间,脊背将半开的窗扇压实,隔绝了不住渗入的冷意。
烛光剪影中,两人身形重叠,是克制不住的亲密。
分明呼吸交缠,彼此的目光都满是漠然,心照不宣地留意窗外的动静。
那股阴冷的气息仍在,说明监视还在继续,所以还要接着演。
“哥哥想不想我?”
薛无折嗓音含情,眉目却冷淡,慢条斯理勾着郁安的腰。
118/149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