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赐安的怒火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抿了下唇,直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喘气,后颈忽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摁住。
那只手压着徐赐安往下。
于是四片嘴唇又紧紧相贴。
良久,宫忱情难自抑地探了一点舌尖出来,抵入徐赐安的唇缝。
“!”徐赐安猛地推开他。
宫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慌张得恨不得给他磕头跪下:“对不起,师兄,我以为这是梦。”
“……这就是你的梦。”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瞥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夜幕,如同被孩童剥落的窗纸般,斑驳地透出光来。
想必再过一会,宫忱就要醒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宫忱却仿佛察觉不到一般,喃喃:“难怪师兄会如此主动。”
“可既然是梦,”
他盯着徐赐安的嘴唇,喉结一滚,像鬼迷心窍一般,缓缓凑近,
“那不如,再来一次好了。”
“梦是假的,我是真的。”徐赐安冷不丁说道。
“我开玩笑的。”宫忱立马乌龟般缩了回去,干笑道。
“但是,这个梦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你都会忘得很干净。”
徐赐安拽住他的衣领,轻轻地往回拉:“所以,再来一次也没关系。”
“前提是,不准伸舌头,”他眼睫微垂,“这个,我还不会。”
徐赐安只言片语,宫忱听的五迷三道,当即“嗯”了一声,注视着徐赐安,先将额头轻轻靠上去,然后目光下移,在即将要亲上去的时候。
宫忱发现徐赐安的手攥得很紧。
他怔了怔,转而牵起徐赐安,这只手里握的是什么,他很清楚。
看着指尖上沾的符灰,宫忱几乎是瞬间从情动中挣脱了出来,仿佛跌入了河里,四肢沉重,浑身都很冷。
“师兄 。”他惶然地问。
“你这样,难道是可怜我吗?”
徐赐安沉默了会,咬着牙道:“我不会因为可怜谁,就对谁这样。”
“这世上有仇要报的人有那么多,有的人我帮不到,有的人我尽力,但我从来不会对谁尽心,”
“除了你。”
徐赐安缓缓张开手,那上面一片残余的纸灰都被他揉碎了,他抬手,将一些灰抹在了宫忱脸上。
“我这种人,和被你丢弃的东西不一样,一旦沾上了,是甩不掉的。”
“我永远不会可怜你。”
徐赐安亲了亲宫忱的额头、鼻尖,然后来到嘴唇,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眼底的柔软:“不用担心。”
“我对你这样,和你的境遇无关,只是情不自禁。”
宫忱从徐赐安将灰涂在脸上时就像被人定住一般,动也不动。
直到他被亲了第一下,才恍然惊醒般张了张唇,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就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下。
啪嗒,啪嗒。
脸上的灰尘被泪水晕染,灰色的细流弄脏了徐赐安的手背。
徐赐安却毫无反应。
他没想到宫忱竟然会哭。
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眼泪却流得厉害,眼睛鼻子都是绯红的。
他怔了怔,又想了想,好像从他进入幻境后,又或者,从他在徐家重新遇到宫忱那天起,一直到现在——
宫忱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哪怕是那次发烧,眼尾也只是因为太烫而变湿润的,不是哭。
所以徐赐安并不知道,原来宫忱真正在自己面前流泪时,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
像被人撕裂了。
难以言喻的疼起来。
他只怪宫忱没有早一点把这些告诉他,可他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对宫忱好呢?
那样宫忱兴许就愿意依靠他了。
“师兄,”宫忱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低低地开口,“我是个混蛋。”
“你怎么混蛋了?”
“我不该招惹你的,真的。”
徐赐安轻叹:“你当我是那种稍微招惹两下,就能上钩的鱼吗?”
宫忱哑声道:“不是吗?在我看来,师兄很单纯,连嘴都不会亲。”
“宫惊雨,你很会?”
徐赐安声音一冷。
“我、我也不会,”宫忱怂了,“但是,我起码看过书,知道一些。”
“那我也找一本看便是。”
“其实我可以教你的。”宫忱从胳膊下面露出一只红通通的眼睛。
“你不是不想招惹我吗?”徐赐安的表情没有听起来那么冷漠,正认真地盯着他看。
“所以说我是混蛋啊,”宫忱飞快把眼睛重新遮住,轻轻地说,“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又忍不住。”
“杀我爹娘的家伙很强,很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报仇雪恨,或者,在报仇的路上早早就死了。”
“至于娶妻生子相携一生,粗茶淡饭也好,除魔卫道也好……”
宫忱往地上一躺,无力道:“那种未来,我看不到,也给不了。”
徐赐安沉默了很久,在宫忱以为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说:“宫忱,我们生不了孩子。”
“除了这个,我都能给你。”
宫忱霍然把手臂放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被洇湿的眼尾被压出一道红痕。
徐赐安低头看着他。
“是不是一直以来我太让着你了,你好像忘了,你有一个修炼天赋多么惊人的师兄。”
“还是说——”他伸手,用指骨不轻不重地擦去宫忱眼角的泪水,又揉了揉那道红痕。
“你觉得徐这个姓,在生宁年中,还不够有威慑力吗?”
徐赐安深深地凝视着宫忱:“我说过了,我和你丢弃的弱小的东西不一样,我强大到能一直站在你的面前。”
“不要怕,不管那家伙是人是鬼,我都会替你灭了他,你不相信吗?”
宫忱像被蛊惑了般:“我信。”
“真乖。”
徐赐安低笑一声,捏起他的下巴,一字一句地,像要把话语刻成契约一般。
“那从今天开始,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命都受我保护。谁也不可以伤害,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宫忱精神有些恍惚了。
他觉得什么好刺眼,声音也快要听不清,只含糊地应了声:“好。”
此时,天光大盛。
徐赐安抓住了宫忱的手,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要求道。
“宫忱,在醒来之前,再亲一亲我吧。”
“出去之后,就不让你亲了。”
宫忱无意识地抬了下下巴。
——那个在一片虚无中的蜻蜓点水般的吻,是徐赐安渡过之后七年的唯一支撑。
。
“徐赐安你疯了吗,出这么大事连你娘都不说?!!!”
回到紫骨天,徐赐安就对外宣称要闭关,一连半个多月没出来。
李南鸢不知从哪听说了他在天泠山追杀宫忱的事情,总觉得不对劲,一进徐赐安修炼的洞府,才发现徐赐安气息紊乱,虚弱不堪。
竟是走火入魔了!
一探灵台,李南鸢当即震怒:“你无情道的道心崩坏成这个样子?”
“你不是和你爹信誓旦旦绝不会对人动心的吗?谁招惹的你,是不是宫忱这小子?”
和师弟下山两年,回来就走火入魔,稍微一想就知道是谁招惹的。
徐赐安自知否认无用,便“嗯”了一声:“我之前是对他动心了。”
李南鸢深吸了一口气:“你离大乘境最多只剩一年了,这么点时间都忍不了了吗?”
“忍不了了。”徐赐安说。
“有什么忍不了的,你爹当年就是怕喜欢上我,为了修这劳什子无情道,躲了我三年,我最后还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了?”
徐赐安没吭声,吐了一口血。
他身上黑气缭绕,嘴唇被自己咬得全是伤口,一丝血色都没了。
李南鸢一边给他疗伤,一边气得破口大骂:“好好好,都这样了,那你还修个屁的无情道,我宁愿你重修其他道!”
“我一开始也想过重修,”徐赐安喃喃道,“可是这样,我就来不及保护他。”
“所以,我不能喜欢他。”
硬要修无情道,他就不能喜欢宫忱。
可不修无情道,他就保护不了宫忱。
徐赐安最后还是选了第一条路,如他在梦境中对宫忱说的那样。
他会足够强大,会站在宫忱的面前保护他,哪怕他不能表露心意。
“你真是,好极了。”
李南鸢怒火无处可泄,刚好那天宫忱凑到面前,她就踹了宫忱一脚。
这一脚,宫忱一个月下不来床。
徐赐安当时并不知晓此事,只因那一个月,他一直呆在洞府里。
一个人,把破碎了的道心一点一点地补回去。
他的心魔问他:“还喜欢吗?”
徐赐安说:“不喜欢。”
徐赐安才刚刚喜欢上一个人,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开膛剖肚。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喜欢,就要先学会说不喜欢。
他不敢睡觉,不敢松懈,每一时每一刻都让自己保持冰冷无情。
“不喜欢。”
“不心疼。”
“讨厌他。”
“………”
这样的拷问经历了成千上万次,他的心魔似乎终于被他骗了过去。
临消失前。
心魔冷不丁问:“徐赐安,三十六日没见他了,想他了吗?”
徐赐安怔了很久,小声说。
“不想。”
明明是三十七日没见他了。
第36章
岚城, 桂花巷。
巷如其名,十分秋色,九分皆是桂花香。
人群络绎不绝, 从两道僵峙不动的身影旁穿梭而过。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邺城。”
“那你想过,跟我一起去吗?”
宫忱单手抱着层叠整齐的新衣, 很明显地感受到在自己说出“没有”后, 徐赐安陡然变冷的气息。
以至于泛凉的秋雨落在脸上,好一会儿他才察觉。
“下雨了。”宫忱喃喃。
这一场及时雨,打断了徐赐安几乎让宫忱喘不过气的问话。
“下雨啦,收摊啦!”“让让!”“小心路滑!”路边的小摊急急地撤走,行人瞬间乱成四溅的水滴。
宫忱冷不防被撞了一下, 生怕徐赐安不要他,牵着徐赐安的那只手不自觉攥得更紧了。
浅浅的橘黄色从他的掌心亮起,如波纹一样往两人身上漾开。
他已不再像当年那样生疏, 如今不需要念口诀,也能很好地施展一个完美的避水咒。
那光本来是很温暖舒适的,徐赐安却如同被烫到似的, 倏地抽手。
光芒消散在两人分开的指尖。
宫忱很轻地抿了下唇。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谋划着有朝一日, 从我的身边离开。”
“我从未被你需要,是吗?”
徐赐安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皆冷若寒冰:“我很好奇,你如今这副处境, 心里是如何设想摆脱掉我,一个人去邺城的。”
“说说看,宫忱。”
徐赐安说的其实没有错, 从一开始,宫忱的假死计划中就没有徐赐安,他的出现自始自终就是个意外。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回归正轨的,不管是我,还是徐赐安。
这样的念头宫忱在心里出现了许多次,却没有任何一次,比如今被徐赐安当面戳破更令宫忱心慌。
宫忱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师兄,我没有那么想,不是,我不知道……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一时半会,我理不清,”他颤着声重复,“我真的理不清。”
“给你时间?”徐赐安轻笑了一声,“好啊,我就给你时间。”
低沉的声音在雨幕中缓缓响起。
“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三十七个数的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从我身边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让我再也没有办法抓到你。”
“不然,三十七个数之后,”徐赐安顿了顿,极冷地扫了一眼宫忱,“我保证,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
“永远。”
说罢,徐赐安不再看向宫忱,任凭雨丝打在身上,转身就走。
宫忱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怔然道:“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现在就要走。”
“我只是,要再想一想啊。”
他的心脏不住地抽疼起来,喉咙发涩道:“师兄,你故意的。”
宫忱想追上去,可刚要迈开腿,身后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拽着他。
铮——
他闭上眼,甚至听见了锁链的声音,他越想迈开步伐,那锁链就晃动得越厉害。
铮铮——
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拴着他的脖子,四肢与心脏的锁链,穿过肮脏的积雨,穿过层层大地,累累白骨,滚烫业火,最终被一只恶鬼牢牢地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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