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宫忱心里一片酸软,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大哥哥,”她歪了歪头,轻声感慨了一句,“你命真好。”
宫忱愣了下,旋即低头,轻轻一笑,笑容温暖,甜蜜,连苍白冷峻的面庞都柔和了很多。
“是啊,我命真好。”
女孩抬了下胳膊,声音稚嫩中夹杂着一丝沙哑,抱上宫忱的脖子,忽然低声说——
“可是凭什么?”
“你配吗?”
噗呲。
一柄生锈的短刀刺入后颈。
宫忱嘴角的笑容冻住。
“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不瞑目,尸体冷冰冰掩埋于这片土地之下。”
“而你——”
女孩深藏于眼底猩红的恨意终于泛起一层涟漪,“害死了我全家的人,践踏着他们的同时,竟然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到底凭什么,啊?!”
她用力将刀再往里面扎得深了几寸,竭力朝他吼道:“你这个魔头,杀人狂,你有什么资格活得人模人样,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你只配去地下给我阿爹阿娘阿姐阿弟跪下,终日终夜地磕头!”
“你去死,去死啊!!!!”
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她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淌下。
当年,若不是两位道长救了她,她也会同她的家人一样,惨死在岚城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她曾遥遥见过一次宫忱。
在群鬼涌入的城门口孤立着。
有人痛哭着告诉她:“你看见了吗?就是那个人,是他把恶鬼放进了城,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记住他的脸。”
“我们要活下去,找他报仇。”
三百多个日夜,她无时无刻不在记着这张脸,想象着怎么用刀才能让他以最痛苦的模样死去。
如今终于能够实现,她终于——
女孩的思绪戛然而止,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惧的东西一般睁大了眼。
只见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抬起,握住了刀刃末端,一寸一寸地,将刀从脖颈中拔出。
温凉的鲜血喷涌而出,洒了女孩一脸,连发丝都染红了。
哐当。
刀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形中仿佛有一双手,在缝合着粗粝刀刃留下的可怖豁口。
女孩死死看着那道逐渐愈合的伤口,近乎绝望地颤声道:“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宫忱扭过头,迥异于方才的,冷漠、黑不见底的眼瞳盯住了她。
他掐住她的脖子,就这样,一点点将这具幼小而瘦弱的身躯提起来。
在宫忱面前,女孩毫无抵抗之力,脸颊渐渐充血,双手不停地拍打宫忱的手臂,湿润的眼眸里半是绝望,半是怨恨。
透过她,宫忱看见了当初的自己。除了恨,一无是处的自己。
“快——”
“杀了她。”赤鬼再次出现,站在宫忱身旁,蛊惑着他。
宫忱不为所动。
几秒后,他松开了手。
原来恨一个人的表情是这样的。
丑陋,可怜,悲哀。
女孩狼狈地摔在地上,慌忙捡起地上的刀,将刀尖对准宫忱。
宫忱俯视着她。
“诶,我问你,”他每说一个字,喉咙上伤口就重新裂开一点,声音流着血,“如果报了仇,你想做什么?”
她拿刀的手分明控制不住地抖,却还是恶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当然是上山修行,长大以后把你们这群恶鬼除个干净。”
“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
也许是宫忱的表情太过平静,女孩愣了一秒,鬼使神差地回道,“……我想开一家医馆。”
宫忱望了望天,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发出一声笑,尽量从表情上看不出那是笑。
“很好。”
下一秒,他迎着刀锋上前,蹲在女孩的面前,二指夹住刀尖,随随便便就将它从女孩手中取了过来。
“还给我!”女孩脸色哗变。
“这把刀,我收走了。”
宫忱手臂一抬,指尖在刀刃上轻轻敲了敲,“理由有两个。”
“其一,你不适合用刀,方才握刀时发力的方向完全不对。”
女孩脸上浮现一丝屈辱:“那又如何,杀你也足够了。”
“很遗憾,”宫忱并没有迁就她的脾气,淡淡道,“就算我的修为原封不动,再给你十年,都远远不够。”
女孩攥紧拳头,不再说话。
“虽然你很聪明,懂得伪装,但你却不懂,一把刀的刀尖从始至终,只能对准应得之人。”
宫忱沉声道:“这是其二。”
话音刚落。
修长五指握住刀柄,手腕微动,带着刀刃朝旁一划。
哗——
刀光如虹,切开雨幕,同时在阴魂不散的赤鬼脖子上留下一道狭长的红线。
头颅滚落。
不远处,几只垂涎欲滴地朝女孩靠拢的鬼魂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连同赤鬼一起,断成两截。
下一刻。
幽蓝火焰在雨中燃起。
像生长在腐烂尸体上的蓝色蝴蝶花,美丽而诡异,没有任何温度地,将尸体从头至尾燃烧殆尽。
最后悄无声息地熄灭。
“你得庆幸我是怪物。”
做完这一切后,宫忱目光沉静地看着女孩:“不然的话,你刚才那冒失的一刀,足以让一个无辜之人当场丧命。”
“……无辜?”
女孩眼中残留着对刚才那一幕的震撼,好半天才发出声音,脸色因为不安而变得苍白,“你难道想说,不是你放鬼入城的吗?”
宫忱不置可否,弯腰去拾起地上的伞:“谁知道呢。”
“但不管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要明白,这是你唯一一次杀了人还可以后悔的机会。”他抖了抖伞面的雨水,把伞递给女孩。
“你还小,别太轻易地就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
“路还很长,往前走吧。上山也好,学医也罢,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往前走。”宫忱最后重复道。
女孩发怔地盯着他,半晌,拿起伞跌跌撞撞地跑了。
宫忱望着她走远了,才举起手中的刀,指腹摩挲着刀柄,喃喃道,“不过这把刀,就算不适合她,但我用着未免也太顺手了。”
雨水冲刷掉刀上的血迹,将熄未熄的火光照亮锈迹斑斑的刀身。
铁刃的底端,有一抹手刻的字迹被腐蚀得只剩下半边。
——是一个“冘”字。
宫忱很轻地皱了下眉。
有人靠近。
想必是被刚才的火光吸引来的,宫忱收刀,早有准备地收敛气息,闪进一处拐角。
哒哒,哒哒哒。
片刻后,踉跄又急迫的脚步声出现在宫忱方才所处的地方。
可惜此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该死的!”
一道熟悉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响了起来,“宫惊雨——!”
听到这个声音,宫忱本要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神色有些错愕。
……段钦?
上次一见,宫忱是知道段钦被秦玉以还钱为由扣下了,他不是没想过两人会一同出现在桂花巷。
只不过段钦这家伙怕鬼。
如今全桂花巷的鬼都集中这附近,他以为段钦会出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就是了。
如今看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宫忱头疼了起来。
偏偏自己还用了幽蓝火。
别人也许看不出不同段家人所使用的幽蓝火之间的差别,但段钦一直都很能分得清。
有次宫忱带着段家的几个小辈在后院做饭,懒得生火,直接用幽蓝火来烤鸡吃,香味飘到隔壁,段钦火速提剑破门而出,怒斥宫忱暴殄天物。
宫忱极力否认,还厚着脸皮把锅扣到那些小辈身上,段钦却精准地说出其中哪些人用了火,哪些没有。
鼻子比狗都灵。
宫忱忍不住唏嘘。
“你给我出来!!”
段钦双目猩红,手提长剑在周围发泄似的乱砍,大吼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出来!!!”
宫忱拧了拧眉心。这傻子,这样喊只会把附近的阴魂野鬼都招过来。
果不其然,又有一大片的黑气朝这边涌,段钦的脸唰的一白,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但很快,他闭上眼睛,攥紧手中的剑,与数只野鬼缠斗起来。
那群鬼魂有的刚死不久,没什么招式,只会一个劲往身上抓挠啃咬。
段钦手脚都用上了,砍得那叫一个狠、快。但他砍它一剑,它还死不了,上半身咬他的脸,下半身缠他的腿,横竖还得再砍两刀,费劲得很。
没坚持多久,他便被群鬼争先恐后扑了个干净,一丝光都见不着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直直伸来,抓着他的衣领,将他从里面迅疾拽出。
段钦猝然睁眼。
他用力攫住那只手的手腕,如同等待这一刻许久了似的,向上看去:
“宫忱,我就知道你没………”
声音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的,是掩映于凌乱长发下一张腐烂生疮的脸,几只灰白肥胖的蛆虫在肉和骨之间缓慢地蠕动着。
啪嗒。
其中一只从烂肉里爬出来,正好掉到段钦的额头。
段钦就好像天塌了一般地瞪大眼,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
“我是真没想到他这就晕了。”
鬼脸逐渐被完好的皮肉包裹,杏仁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应婉嘟囔着把人随手一甩,“老娘还有更恶心的没给他看呢。”
“应师姐,”宫忱这时才出现,接住段钦,眯着眼望向天空,“你有没有一种被什么东西追踪的感觉?”
“没有。”应婉耸了耸肩。
“那便是针对我的。”宫忱了然,当即立断将段钦放进屏障。
巧的是,前脚刚躲好,后脚就被秦家的人跟着罗盘找来。
宫忱并不打算此刻现身,一直等到确认段钦不会有事后,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去找徐赐安。
应婉游荡在他身后,随口道,“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段钦虽然不怎么把你当哥,但也没这么疯——你该不会真的杀了他娘亲吧?”
“你能不能闭嘴。”青瑕的声音沙哑极了,刚才宫忱脖子被刺伤时,玉佩还是封着的,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都快把自己哭瞎了。
“我就问问啊,不是就不是,为什么要瞒着别人呢?”
应婉切了声:“难道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喜欢被别人误会,还是喜欢受委屈?”
“段钦就算了,岚城那件事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哪天真的被人乱刀捅死了怎么办………”
宫忱脚步忽的一停,回过头,毫无波澜地看了她一眼。
应婉莫名心寒,止住了嘴。
“是我做的。”宫忱淡淡道。
“岚城的鬼,是我放的。段夫人,也是我杀的。”
“我没有任何的委屈。”
“甚至当年你因为应春来的事跪在我门前求过我一次,我没有对你施以援手,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苦衷,单纯是因为——”
“我不是多么善良的人,”他歪了歪头,“仅此而已。”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四周陷入寂静。
应婉目光闪烁,似乎想要辩驳,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回到了玉佩里。
宫忱转过身。
在这狭窄的雨巷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隔着数十米长满青苔的土地、潮湿的空气,和宫忱遥遥对视。
“…………”
宫忱大脑空白了一瞬。
刚才那些话……被听到了吗?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心里可耻地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可很快,徐赐安便迈开步伐,径直朝他走来。
毫不动摇。
一如既往。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宫忱脑海再次浮现起这句话。
其实他跟女孩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在炫耀。
——炫耀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一个骄傲又漂亮的人为自己倾倒。
所以女孩才说他命好。
但很快宫忱明白,他是在庆幸。
庆幸有这样一个人,想方设法,不惜代价,如此坚定地选择了自己。
宫忱没告诉女孩的是,他第一次见到徐赐安时是十二岁。
在那个年纪,比起倾慕之情,更容易被意识到的,是差距感。
在那个年纪,他觉得看着徐赐安出神的自己,不是一个春心悸动的少年,而是一个蜷缩在街边仰视着贵家公子的乞丐。
是心动的。
但却杂糅了太多的自卑与贪婪,让人混淆,傻傻分不清。
因为犹如天堑一般的差距感,喜欢上徐赐安这件事,令他太惶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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