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禅师道:“方才黄道长在水榭布杀阵,那二鬼应该是察觉到廊上有黄符,所以才恼羞成怒……”他咳嗽两声,一转头,就看见命丧黄泉的道长,心下不忍,“阿弥陀佛,是贫僧连累道长。”
这黄道长是个热心之人,虽已年过半百,但爱四处游历,行侠仗义,一年前听说六禅寺双鬼,二话不说就找上门来主动除鬼,谁知竟遭此劫难。
“此二鬼修为暴涨,更胜从前,贫僧也不是对手,如今水榭已是她们的地盘……吩咐所有弟子退进后殿,不得踏入前殿半步。”
通明抱着黄道长的尸体,宫无岁扶着青山禅师往回走,才走出两步,脚下却踩到什么东西,宫无岁一低头,却发现是黄道长的拂尘。
他弯腰捡起,随手别在腰间,几人回到后殿,他不由道:“那二鬼如此狠厉,大师可有对策?”
正打算说要不让他走一趟,却听寺中塔铃微微作响,青山禅师脸色微霁,起身道:“仙陵的人来了。”
“通一通二随我见客,其他人待在塔中,保护好通慧师弟和这位施主。”
宫无岁一顿,仙陵?
通明送走师父,回来见他脸色不对,以为他害怕,只好宽慰道:“施主不必担忧,这次来的是仙陵的仙君,据说修为十分了得,对上二鬼也必不会失手。”
宫无岁死也没想到来的是仙陵的人,他刚死而复生,要是被人发觉,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若来的是柳恨剑倒没什么,若是沈奉君……他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神情不免微妙,只好忐忑试探:“没想到竟是仙陵的大人物,可是仙陵掌门?”
他记得孟知还死后,仙陵掌门之位是要传给沈奉君的。
六禅寺隐于世外,又在仙陵辖界边缘,若非青山禅师写信求助,他们和这种名门大派根本没什么交集,通明也不十分了解,只道:“不是仙陵掌门,但师父说此人名满天下,修为极高,受人尊敬。”
宫无岁登时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是掌门那必定是柳恨剑,这回是真湘君碰上假夫人了。
柳恨剑此人,睚眦必报,且十分小心眼,如今过了十年,不知修为有没有长进。
通明又道:“等换完喜服,那位仙君就要独自到水榭等着,若二鬼满意他的容色,子时一过便会现身相见。”
宫无岁心想这二鬼还挺讲究,结亲也和民间嫁娶别无二致,而且估摸着柳恨剑还是给鬼当上门女婿,宫无岁一想到他那刻薄性子,不由莞尔。
既然来得是柳恨剑,那就算天塌下来宫无岁也不怕,难得能看湘君的笑话,他又怎么能错过?
。
寂夜无人,山野古刹雾气浓重,阴冷无比。
水榭之上,明红灯笼倒映在水面上,水光浮动,红纱垂缀,随风飞舞,清脆的塔铃声在风中回荡,在这鬼气森森之地,竟活生生辟出一片无端的诡谲风月来。
宫无岁猫在房梁上,收敛气息,往下偷看。
柳恨剑要和鬼结亲,他实在好奇,只好寻了个由头偷偷跑了出来,反正来的不是沈奉君,就算他身份暴露也必能全身而退,若是柳恨剑打不过他的两位鬼夫人,他还能悄悄出手帮一把,然后转头就跑,深藏功与名。
要看湖上的雾气越来越重,那女鬼和柳恨剑却迟迟不来,他无事可做,只能默数池塘里的金鱼,结果鱼都数完了人还没来。
怎么回事?莫非柳恨剑不愿意给鬼当上门女婿,所以一气之下临阵脱逃了?
他等得不耐烦,正打算跳下去助人为乐,自己当一回“湘君”,再把那二鬼杀个片甲不留。可还未动作,却忽地听到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急不缓,显然是新郎官来了,他立马收敛气息,瞪大眼睛往下看。
最先落进眼中的是一片朱红的衣摆,随着步伐轻曳,无端从容,宫无岁还看见他喜服袖口上还绣着两只盘飞的仙鹤。
那人拖着红衣沉默行来,等到了地方也不说话,只面向湖面,跪坐下来。
喜服在他周身散开,大红的衣摆铺在水榭之上,身后的柜台上燃着一对龙纹喜烛,烛火跳动,他竟真似那被献与鬼怪结亲的郎君一般。他未曾言语,但体态极雅,颇有风骨。宫无岁盯着他的头顶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却浮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来。
他视线受阻,看不见来人面貌,柳恨剑又跪在他正下方,低头只看得见发顶,越看越让人抓心挠肺。
十年不见,柳恨剑性情似乎沉静了些,连气质都和曾经大不一样,进了水榭竟一句话不说,连呼吸都没什么变化。
他越想越奇怪,目光重新落下,却见来人肩背挺直,身姿清正,左肩上负两把长剑,却不见笨重,乍一看像是梅树上横斜出两支疏梅。
只这一眼,他登时愣住了。
柳恨剑只使单剑,剑名欺霜,断断没有出门带两把剑的道理,仙陵之中唯有一人,日月双剑斩尽邪魔,名动天下。
来的人不是柳恨剑,是沈奉君。
不是说来的不是仙陵掌门,现在怎么又变成沈奉君了?
他忽觉上当受骗,又难免诧异,五味杂陈。
心中微窒,抓着房梁的手脚都僵硬局促起来,立时就有了逃窜的念头。
想到自己前世修为尽废,眼盲失亲,无处可去,一直是沈奉君在身边照拂,后来仙陵掌门孟知还,也就是沈、柳二人的师尊受他连累身死,沈奉君只能将他留在客栈,独自回仙陵安葬师尊,宫无岁头一天才答应对方会等他回来,第二天就拖着残躯离开客栈,一个人杀上了护生寺。
时移世易,转眼十年,他当初骗他不浅,如今贸然相见,只怕沈奉君要立时抽出双剑把自己剁成肉酱解气才行。
他后悔来看柳恨剑的笑话了,他该换了衣服就麻溜地滚下山,这样就不必躲在房梁上,骑虎难下。
可若现在逃跑,沈奉君必然发觉,刀剑相向必不可免,他懊悔不已,只能一动不动躲在房梁上,呼吸更是轻了又轻。
夜风吹来,红纱曳动,沈奉君静坐不语,宫无岁更是安静如鸡,又过了两刻,两位“鬼夫人”仍未现身,宫无岁摸着微微汗湿的手心,双腿发麻,暗暗叫苦。
再过两刻,水榭已经被浓雾团团围住,宫无岁再也难捱,见沈奉君还是不动,心说这人真是十年如一日耐心极好,这鬼也是拖拖拉拉浪费时间。
他正想着,却觉后颈一凉,像有人贴着他吹气似的,浑身上下仿佛被冷雾裹住,他心中生疑,但动作比脑子快,甫一转头,却正正对上两张惨绿鬼脸!
宫无岁:“!”
他吓得后退一步,然脚下无物,这一退就直直从梁上翻了下去,他心道不好,两眼却见房梁上裹缠着两个穿着嫁衣的女鬼,正吊着脑袋直勾勾往下看,龇牙朝他扑过来。
他一想到下面有谁,浑身都僵住了,下一刻却结结实实砸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一股清淡的白梅香气涌入鼻尖,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沈奉君刚要动手,却感受到怀中人有体温,非是鬼魅,心中不解:“你……”
然不待看清,却被人陡然揽住脖颈,抱了个满怀。
宫无岁脑中空白就算了,偏偏此刻心也跟着狂跳起来,又涨又疼,他只想着不能让沈奉君看见自己的脸,想也不想就反搂过去,脸贴在沈奉君怀里,压低声音。
“仙君救我。”
第4章
宫无岁落地,梁上双鬼也紧随其后扑下,近在咫尺,还一把揪住宫无岁的后领,显然气得不轻:“无耻之徒,快从我夫君身上滚下来!”
沈奉君的俊美在修真界都是出了名的,若看不上沈奉君,那大概也没有更好的男人了,如今看来那二鬼相当满意,连堂都还没拜就已叫上夫君了。
宫无岁被扯着衣服却不敢回头,只是两条手臂把沈奉君箍得更紧,一边作瑟瑟发抖状,险些把人勒得喘不过气。
沈奉君微微一愣,像不知如何反应,眼见水榭中乱作一团,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得罪。”
下一刻,宫无岁身体悬空,只觉被人单手揽着腰抱起来,他在沈奉君怀里转了半圈,耳边忽听得一道剑音,飞剑破风而去,接连响起两道凄厉哀吟,随即周围便安静下来。
那双鬼被长剑击退,沈奉君顺势将他放回地面,持剑挡在他身前:“待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宫无岁连忙蒙着头躲到他身后,甚至惶恐地抓住他半边衣袖:“多谢仙君。”
沈奉君不疑有他,并未回头,宫无岁躲在他身后,又闻见一股白梅香气,明明一身红衣,却更更难掩此人浑身的清冷之意。
那二鬼受沈奉君一击,一时不见踪影,不知躲在何处,宫无岁见他并未起疑,松了口气,一边找机会准备悄悄跑路。
一股阴风吹来,湖上白雾慢慢散尽,夜色越来越深,周遭的大红灯笼一个接一个被吹灭,周围很快暗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堂中一对喜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亮光,烛光也慢慢由明黄转绿。
宫无岁盯着那一线幽绿的鬼灯,一抬眼,却透过朦胧烛光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
“夫君……”喜堂两边,两道婀娜的红影举着红烛慢慢行来,红烛光照出两张娇艳面庞,唇色艳红如血。
两双桃花眼直勾勾看着沈奉君,一鬼曼声开口:“今夜是你与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怎容他人打扰?”
待走得近了,宫无岁才发现这二鬼长得有九分相似,约莫真是一对孪生姐妹,美人当前,沈奉君却面不改色:“人间不是你们的归处。”
另一鬼又道:“我们姐妹只为求一位如意郎君,你若愿与我们成亲,日后六禅寺必定太平安宁,若不愿,那我们只能杀尽那些和尚,生啖其血肉……”
宫无岁在心里嗤笑,沈奉君这人吃软不吃硬,你若对他说两句好话或许还可通融,若是强硬威胁,那就是自寻死路。
果然那鬼才一说完,沈奉君话都懒得说了,明黄剑光闪过,犹如流窜日影,顷刻便将她钉在柱上:“那我也留你不得。”
“啊啊啊啊——”那女鬼受不住大叫起来,一张桃花面扭曲变形,迅速腐败,身上喜服也变得破烂,“负心之人!你敢害我!你敢害我!”
“姐姐——姐姐救我!”她尖叫着,整个人却如蒸发一般,顷刻化作白骨,破烂的头颅骨碌碌滚到沈奉君脚边。
“小妹!”事发突然,另一鬼显然没料到此人修为如此深厚,一剑便取走小妹性命,她脸色一变,身形很快隐进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湖面忽然刮起大风,还起了成片的大雾,连视物都不清了,这二鬼杀人无数,如今又修为大进,已然将此地据为己有,化作天罗地网,先前杀死黄道长也定是借着这片大雾。沈奉君心知肚明,却担心宫无岁首当其冲受害,下意识转头,抓着他衣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踪,消失不见。
寻常人断断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溜走,他忍不住皱眉,长袖一震,身上喜袍寸寸帛裂,露出喜袍下一身衣袂飘扬的白衣,持剑往外走。
宫无岁在大雾里狂奔,头也不回。
好在沈奉君忙着捉鬼,对他的身份也不曾起疑,不然今晚免不了一场刀剑相向。可谁知他才跑出前院,一道血红的鬼影却直直拦住他去路。
那女鬼是个聪明的,知道沈奉君不好惹,就来堵宫无岁,她只要吞食活人,修为就能暴涨,否则绝计没法和沈奉君抗衡,眼见这人要逃就追了出来,气势汹汹:“他既杀了我小妹,就用你的命来偿还!”
宫无岁大开眼界:“冤有头债有主,你小妹被杀关我什么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女鬼道:“凡人不过饵食,能成全我的大道,你该感到荣幸!”
说完便来掏他的心,宫无岁被逼得后退两步,随即冷笑一声:“有梦想是好事,但也不是谁你都能惹的。”
“就这么杀了你也太便宜你,”他二指在女鬼喉间划过,一道鲜红血痕就印在他脖颈上,女鬼刹那说不出话,只觉有刀片在割她的喉咙,“送你的大礼。”
他说完再不流连,留女鬼在原地痛苦挣扎,转身逃出前院,飞快回到佛塔。
小和尚刚出门倒洗脚水,见他从外面回来,面露不解:“你去哪儿了?”
宫无岁没进门,只道:“我有急事要连夜下山,就不打扰了,若你师父问起,就替我感谢他。”
小和尚“啊”了一声,失望道:“你真要走?”
“嗯,”宫无岁从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张刚写的符纸塞进他怀里:“这个送你,以后带在身上,没有鬼敢碰你。”
他交代完,拍了拍通慧圆溜溜的脑袋,走到墙边:“走了。”
他翻身一跃,人影就消失在夜色之中,通慧愣愣看着那道黄符,下意识打开,却见黄符上用朱砂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犬。
宫无岁趁着夜色一路疾行,很快就来到半山腰,他在那女鬼脖颈上留招,时间一到她自会断首而死,若时候未到,她必会受剜心之通,就算旁人想要她死也不能。
他既出手,沈奉君必定起疑,现在溜之大吉,等人反应过来再追也晚了。
他狂奔许久才停下来,暗暗松了口气,谁知他刚停下脚步,天上却忽然下起了雨。
啪嗒,啪嗒,雨滴落在头顶,闪电将山野照亮,没过多久惊雷声紧追而来,秋雨寒凉,冻得人打了个冷战。
身上的衣裳又新又漂亮,打湿了可惜,他用袖子遮住头顶,环顾四周,打算找个避雨之所,却远远看见一片芭蕉林。
他赶紧跑过去,却发现林后居然有一座旧山亭,亭柱上的题字已经脱落了,看不清原本写的是什么字。
雨势越来越大,芭蕉叶被大雨砸得轻响,宫无岁站在亭子边缘,伸头往外望,百无聊赖,异想天开:“真倒霉,要是有好心人送我把伞就好了。”
话音刚落,一把青竹黑伞慢慢举到他的头顶,在他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下意识偏头,却见持伞的人一言不发,手骨修长,貌美如玉。
这一眼却把宫无岁吓一大跳,眼睛瞪大,下意识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在六禅寺除鬼吗?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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