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上来是想干什么?是要寻仇,还是要同他清算当年之事?
他又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他心中诧异,但面上不显,很快就摆出一副笑脸,将沈奉君的伞微微推开些:“这位仙君一路跟随,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对我心怀不轨了。”
沈奉君见他神情戏谑,微有不解,只问道:“是你在她身上留招?”
这招数极霸道,沈奉君刚捉到女鬼时未曾留意,将她交给青山禅师处置,谁知青山禅师超度她时却被一股力量推开,怎么也杀不了她,然而没过半刻,女鬼就断首惨死,化为白骨。
这敢情是来问罪的,沈奉君此人,极有原则,向来杀敌而不辱敌,最瞧不上他这种睚眦必报的人,如今身份败露,宫无岁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来:“是我又怎样?”
仇人见面,沈奉君怎么可能只为一个多年作乱的女鬼,他该问自己为什么重生,问自己为什么屠寺杀人,问自己为什么连累他的师尊害人惨死。他静等着沈奉君开口质问,后者却仍是神态从容,不急不缓,连宫无岁都不得不佩服起他那闻名已久的君子之风来。
沈奉君却未发作,只道:“我从青山禅师处听说了你的事,不然你随我上仙陵……”
仙陵仙陵,一个两个都让他上仙陵,若要报仇雪恨,直接拔剑和他打个你死我活还痛快,何必这样惺惺作态,装出一幅品行高洁的模样?
宫无岁态度强硬,连装都懒得装了:“若要找我寻仇,现在就可以,若要我和你回仙陵,那这辈子都不可能。”
沈奉君却道:“我何故向你寻仇?”
宫无岁一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把沈奉君从头到脚打量一边,这人褪去喜服,又换回白衣,那种含蓄的,轻微的疏离感就彻底无所遁形,一双静谧长目,在看向宫无岁的时候没有半点波澜,只有轻微的困惑。
就算宫无岁只有不堪过往,就算已经过去十年,可他们相交已久,纵使沈奉君虚怀若谷,也不可能在重逢时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反问:“你既不寻仇,又为何要带我回仙陵?”
沈奉君皱起眉,似乎不理解“回仙陵”和“寻仇”之间有什么关系,只道:“是青山禅师说你被人追杀,无处可去,托我照拂。”
宫无岁再傻也听得出这话不对,他咬了咬牙,冷笑着开门见山:“沈奉君,这才过了十年,别告诉我你已经把当年恩怨一笔勾销,再重逢时还是好朋友。”
沈奉君也愣住了,半晌不语,山亭外暴雨愈盛,雨滴落到二人袖袍之上,可他声音却很清晰地落进宫无岁耳中。
“你我初见,何来重逢?”
第5章
初见?宫无岁脑子一空。
连深山野林里的禅寺小童都知道他宫无岁自刎惨死,他又不曾夺舍,容貌未变,沈奉君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
除非这人不是沈奉君。
他认认真真把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眯起眼:“你果真不认得我?”
沈奉君点点头,他另一手还提着盏纸灯,在这破败山亭中散发出暖黄的灯光,照出的神情却不似作假:“不知。”
宫无岁辨不出真假,又觉内心复杂:“不认识就少管我,免得别人觉得你居心叵测。”
他说完再不理这人,正打算冒雨离开,却被扶住肩膀:“……且慢。”
他挥开沈奉君,后者却不让他走,宫无岁彻底没好气,一掌击过去,山亭狭窄,动手不便,宫无岁也无心和他动手,只能转身。
宫无岁正要离开,沈奉君已经挡在他身前,神情越发困惑,宫无岁看得心中一窒:“堂堂流风阙主,就只会在这种偏僻无人处为难我们这种小角色吗?”
沈奉君却未动,只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仙陵清净,冬日有雪景名胜,你或许喜欢。”
宫无岁霎时僵住,死死盯着对面的人,眼中隐有怒气。
当年他求着沈奉君带他去看仙陵冬雪也未曾如愿,后来双目失明,再不得见,如今重活一世,故人相逢,沈奉君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自己,一边却让自己去看仙陵的雪景。
是在嘲讽,还是故意刺他的心?
他冷笑一声,再不留情,一掌击出,擦着沈奉君的肩膀而过,将沈奉君手中提灯击飞出去。
纸灯落进雨中,很快被浇透,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不见,沈奉君险险避开,终于察觉到他的怒意:“你想杀我?”
宫无岁歪头笑了笑:“是你自找的。”
他话音才落,周围大雨骤静,旧山亭上的藤蔓疯长,朝着沈奉君裹缠而去。
沈奉君一侧身,震开藤蔓,皱起眉:“灵花秘术,你是神花府的人?”
神花府满门被灭,后人不存世,秘术断绝,如今为何重又现世?
到了现在他还有心情演,宫无岁怒道:“沈奉君!你和我玩什么相见不相识?”
沈奉君见他毫无来由动怒,且出招不留情,再不忍耐,微微侧身,长剑飞出,落回手中:“跟我回仙陵。”
宫无岁冷冷一笑:“你做梦。”
这狭小山亭已然化作斗争之地,宫无岁佩剑已失,却丝毫不见支绌,没多久就将这座山亭拆得七七八八,暴雨霎时灌入。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沈奉君也不废话,打算先擒了人再说别的。
宫无岁退进雨中,周身大雨霎时凝成长剑,虽早知会有和沈奉君刀剑相向的一天,却怎么也没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当年他们并肩作战,却不曾将兵刃指向对方。
宫无岁忽然觉得心很乱,过往种种在眼前浮现,他恨意太深,悔意太盛,剑气也跟着凌乱起来,反观沈奉君,他的剑还是一如既往,又稳又快,无人敢撄其锋芒,半点不留情。
争斗之间,暴雨化成的长剑被击碎,日影流窜的剑锋朝他袭来,正要抵挡,胸口却传来一阵刺心的疼痛,聚拢的灵力顷刻消散。
眼见长剑就要捅穿自己的胸口,他下意识闭眼,下一刻却见沈奉君的剑锋一震,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似的,竟活生生被震退开来,甚至偏头吐出一口红血。
他提着长剑,面容刹时惨白,灵力溢散,隐有崩溃之像,看向宫无岁的眼神也变了:“你……”
宫无岁也愣住了。
他尚未开口,却听一道声音不近不远地传来:“都给我住手——”
十几道白影自雨中行来,顷刻就将这旧山亭围得团团围住,迅速布出一道极其强悍的结界。
大雨被挡在结界外,沈奉君也停下动作,少顷,一道深紫人影踏夜而来,衣袂飘扬,仙气飘飘,但面容阴郁,强压怒气。
是柳恨剑。
他怎么也来了?
他重生不到半日,就算仙陵消息再灵通,也断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除非他的重生是人蓄意操纵,早有预谋。
他眼睁睁看着柳恨剑进入结界,却不曾看自己一眼,只径直走到另一人面前,居高临下:“偷看我桌上的书信,私自离开仙陵,你好大的胆子啊。”
宫无岁呆在原地,有些不解,沈奉君是仙陵掌门,柳恨剑是仙陵掌事,就算他是师兄,也不能对着掌门这样大呼小喝。
可沈奉君不仅没反驳,竟然还听之任之,沉默着收回佩剑:“是我僭越。”
宫无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只觉奇幻,下一刻却见柳恨剑一掌落在沈奉君左心,逼得人又吐出一口红血,待沈奉君面色不再枯败,他才阴阳怪气道:“你知罪?大名鼎鼎的阙主也会知罪吗?沈奉君,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来人,”他才说完,一名仙陵弟子慢慢上前,将一根长木戒尺递到进柳恨剑手中,他掂了掂戒尺的分量,“跪下。”
竟要当面惩戒沈奉君,宫无岁脑中凌乱,但动作却比脑子更快,闪身就来到柳恨剑面前,一把搀住要跪下的沈奉君:“等等!”
柳恨剑乍见他的面容,微微一愣,但很快又露出那种阴阳怪气的笑来:“宫无岁?怎么,我惩处门中弟子你也要管?”
惊讶片刻,他竟毫不掩饰地戳破宫无岁的身份,跟沈奉君的反应简直天壤之别。
怎么回事?宫无岁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显:“你只是他师兄而已,有什么资格让他对你下跪?”
“资格?”柳恨剑听他这么问,又露出那副讥讽刻薄的神情,反问,“就凭我是仙陵掌门,够不够资格?”
宫无岁乍一听以为是玩笑,可周围弟子对他毕恭毕敬,沈奉君又心甘情愿受罚,全然不似作假。
可沈奉君年少时就是流风阙主,早早就被被当做仙陵的掌权人培养,就算柳恨剑对师弟嫉妒到心理扭曲,这个事实也不能动摇分毫。
可现在为什么会换成柳恨剑掌权?
沈奉君为什么会不认识自己?
自己为什么会在红莲洞中重生?
他脑中霎时闪过一连串联想,同门相残,争权夺位,背后捅刀,柳恨剑对沈奉君恨到那种地步,说不定真是他做出来的事。
虽然他对仙陵的人都没什么好感,但硬要二选一他肯定选沈奉君,他面不改色戳柳恨剑的死穴:“三岁小儿都知道阙主是下一任掌门,谁知道你这个掌门怎么来的?”
柳恨剑果然深吸一口气,显然是要发作,可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又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是啊,谁知道我这个掌门是怎么来的。”
说完再不和宫无岁纠缠,只冷冷看着沈奉君:“你敢违反门规,就应该知道后果。”
沈奉君低低说了声“是”,竟真要跪下,宫无岁就算见他死也不想见他下跪,恨声道:“不准跪!”
沈奉君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十分不解,但纠结片刻,还是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不曾下跪。
宫无岁只觉心中某处被人轻轻搔了一下,甚为怪异,面上却越发理直气壮,转头看向柳恨剑:“他若不跪,你待如何?”
若说方才柳恨剑还能心平气和地阴阳怪气,此刻看见这二人狼狈为奸,才是真正地怒火攻心:“好……很好。”
他看着沈奉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嘴里只会重复“很好”,握剑的手都跟着发抖,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他在原地大怒片刻,忽然猝不及防闪身,一掌击在了沈奉君肩上。
宫无岁没想到他真能狠毒到对自己师弟下手,沈奉君记忆残损,举止异常,必定也是他在背后搞鬼,他一把扶住沈奉君:“你干什么?”
谁知沈奉君只受这一掌,竟直直晕厥过去,仙陵阙主修为高深,举世也难逢敌手,柳恨剑又怎能与之匹敌?如今情状,必定是柳恨剑暗中下手,宫无岁哪能猜不出个中缘由,只道:“阴险小人!”
柳恨剑却一拂袖:“把阙主带回去!”
“是!”
其余仙陵弟子得令,二话不说就持剑围上来,柳恨剑被他如此讥讽,必定怀恨在心,若沈奉君回到仙陵,不知会被他怎样凌辱折磨,宫无岁想都没想,立时将人背起来:“我看谁敢!”
他背着沈奉君,正打算杀出重围,却忽然听到一阵又缓又重的心音。
扑通、扑通、扑通——正如刚重生醒来时的那种刺痛,完全不受控制,连带着四肢都跟着麻木起来。
他捂住胸口,眼睁睁看着仙陵弟子将沈奉君带走,身体却使不上力气,只能瞪着柳恨剑:“你对我做了什么?”
柳恨剑将戒尺还给身边弟子,又掸了掸袖袍上的雨水。
他是那种偏阴柔的长相,相貌清瞿俊逸,但性情刻薄,语带讥诮,虽与沈奉君和宫无岁齐名已久,却很难惹人喜欢。
如今继位仙陵掌门,更是小人得势,宫无岁眼睁睁看着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那是个极微妙的神情,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可怜,却很让人不爽:“我对你做什么?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宫无岁两条腿已经开始发软,却咬牙硬撑着:“柳恨剑,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柳恨剑眯了眯眼,又用那种意味不明地讥讽语气“哈”了一声,然后随手指了指宫无岁。
“把他也给我带回去。”
第6章
柳恨剑轻飘飘一句,仙陵弟子令行禁止,毫不犹豫将人一手刀劈晕,等再醒来时,宫无岁已经不在六禅山中。
他翻身坐起来,却听得一阵阵行舟的水声,一低头,双手手腕缠着一道仙陵的禁枷,虽不会约束他的行动,但封禁灵力,想逃也无用。
禁枷缠身,他暂时不好跑路,又搞不明白柳恨剑到底想干什么,只能在心里把人骂一顿,然后若无其事离开床榻。
谁知他才坐起,衣袖却被勾住,一转头,人也愣住了。
沈奉君怎么也在?还跟他睡一张床?
仙陵不比神花府,神花府散漫,但仙陵门规极严,弟子必须洁身自好,出门更要注意仪态,也不能和别人同床共枕。但凡提起仙陵,第一印象就是修真界大派和盛产仙男仙女,就连柳恨剑那种刻薄阴郁的性子,在外人面前也是人模狗样,仙气飘然。
当年沈奉君重伤,宫无岁未经允许就把他衣服扒了,结果人刚醒过来又被气晕过去。
现在柳恨剑把他们抓起来,还放在一张床上,说不定是想趁机侮辱沈奉君的清誉,外边有那么多仙陵弟子,肯定全都看见了。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见沈奉君还不醒,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若仙陵都是仙男,那沈奉君就是仙男中的仙男,睡着了赏心悦目,如今十年未见,出落得更俊俏。
和柳恨剑不同,沈奉君是那种极清正的俊美,意态高华,遗世之姿,若在他们神花府,必定三步有姑娘抛媚眼,五步有姑娘递香袋。
宫无岁抬了抬手,发现勾住衣袖的是沈奉君发间缓带,他随手解下,抓着带子出神。
六禅寺初重逢,他心虚作祟,不知怎么面对这人,如今沈奉君全然忘记他,他又说不出该庆幸还是遗憾,细细想来,竟有“近乡情怯”之感。
当年他自刎,按理不会牵连旁人,沈奉君继续当他的仙陵掌门,名满天下,可如今这人不光失忆,还失去掌门之位,甚至被柳恨剑轻轻一掌就击晕过去,属实让人匪夷所思。
4/88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