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没见,你怎么混成这样了?嗯?”他俯下身,拎着发带在沈奉君脸上扫动,后者微微皱眉,却没有醒来的意思,宫无岁深觉无聊,只好停下讨嫌的手,十分好心地替他盖上被子。
柜上放着沈奉君的两把佩剑,一曰“初魄”,一曰“尘阳”,并称日月双剑,旁边还有一柄不知道哪儿来的拂尘。
宫无岁眯眼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这是六禅寺那位黄道长的遗物,他当时捡了却忘记还回去,此刻却已来不及了。
他想着,取了柜上的拂尘,大摇大摆地离开房间,来到船头。
“六禅寺如何?”柳恨剑正和仙陵弟子在甲板上说话。
“二鬼已除,青山禅师托弟子向阙主和掌门转达感谢。”
“那就好,”他抬起茶盏,目光扫过刚出来的宫无岁,眼色微微一动,却没说什么,“下去吧。”
仙陵弟子退去,柳恨剑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他们行船已有一日,马上就到仙陵,此刻天色已晚,日落黄昏。
见他神色如常,宫无岁有点吃不准他的意思,但他向来不拐弯抹角,于是直接上前道:“你把他怎么了?”
柳恨剑又看他一眼,宫无岁几乎觉得他要当面翻个白眼,但最后碍于修养忍住了:“这是我仙陵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宫无岁道:“和我无关就不会把我抓回来。”
昨夜柳恨剑咄咄逼人,今天却换了副面孔,阴晴不定:“你的心脏如何了?”
宫无岁表情微变:“你果然知道!”
他重生之后,心跳总是莫名变快,偶尔伴随抽痛,昨夜要不是突然心痛,他怎么可能连柳恨剑都打不过,还被戴上禁枷,使不出灵力。
柳恨剑没反驳,默认了他的说法。
“你想要什么?”宫无岁眯起眼,若要寻仇,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让他活命?若是门派内斗,柳恨剑该针对沈奉君,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还是你也以为天命笏在我手里?”
柳恨剑不语。
宫无岁笑笑:“别是倾心我多年,所以费尽心机把我复活,一解相思之苦?”
柳恨剑放下茶盏,又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边,露出一个幸灾乐祸又微妙的笑来:“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好笑,”他说完这句,就再没说什么,静静看着江面。
宫无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柳恨剑显然也不打算为他解惑,宫无岁一时莫名,正待再问,却听两岸传来一阵歌声。
仙陵派得天独厚,坐山傍水,江水流过,在山下形成渡口,因沿岸种了桃花,一到花开时节,仿若世外桃源一般,所以取名桃花渡。
沿江住了人家,每逢初一十五都会驾船涉水而来,形成集市。山上还有一条九天瀑,从山下往上看,只能看见白雾缭绕一道瀑布在云端飞流,此刻黄昏,瀑布染上金光,更衬得此地如仙境银河一般。
宫无岁以前只来过仙陵一次,当时情况紧急,还没走水路,未曾留意,如今再看,心说仙陵盛产仙男倒也正常,毕竟有道是地灵人杰,什么水土养什么人。
他们的船在江面独行,沿江的船只都有意无意避让,只在船头悄悄看一眼,宫无岁静静听着那似近似远的歌声,调调听着还听熟悉。
“桃花水,桃花山,我渡君过水,君说道法自然,我过水湾,你过仙关——”
“杨柳依,白雪曲,岁岁难饶人——”
他听着这豁然悠扬的歌声,也忍不住接道:“……岁岁难饶人,不敢相欺欺。”
这歌沈奉君教他唱过。
谁知他才唱完这一句,只听咣当一声,柳恨剑的茶盏失手摔落,碎成好几块,眼睛却瞪着,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你在唱什么东西?”
宫无岁一阵莫名:“这是你们仙陵的歌,你来问我?”
这还是当年沈奉君去神花府时,自己趁着对方喝多了酒,哄着让他唱的。
柳恨剑想都不想就道:“一派胡言!我们仙陵不唱这么不知廉耻的歌。”
宫无岁更是莫名其妙:“一首歌而已,哪里不知廉耻了?我们神花府的歌可比这奔放多了,湘君听完不得羞耻撞柱而死?”
他理直气壮,柳恨剑表情却更微妙,一时不知宫无岁是不是在故意恶心他,欲言又止片刻,最后拂袖起身,冷声道:“下流!”
他说完就离开甲板,像是多呆一秒都不愿意,只留下宫无岁一头雾水站在原地。
“有病,”他对着柳恨剑的背影评价。
太阳彻底落山了,他们的船也到了岸,渡口起了风,有些凉,宫无岁一回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白影从船舱里走出来,身负两把长剑。
他一顿,后者也和他对上了眼,却未曾避开,慢慢走了过来:“原来你还在。”
看来他已经彻底忘记自己了,宫无岁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总算能轻轻松松和这人说话:“你醒了。”
沈奉君“嗯”了一声,柳恨剑带着其他弟子下了船,冷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掌门和阙主回山,已经有弟子下来接应,但柳恨剑不让声张,只让从小路回山。
今日中元夜,是祭祖的日子,渡口两边隐现出一团团火光,是百姓在烧香火和纸钱,未燃尽的纸钱被风一吹就飞起来,星星点点地流向远方,宛如尘世之人捎给已故者的思念。
宫无岁盯着那些香火,忽然想起他的兄长和父母。
要把宫无岁带上山,柳恨剑极谨慎,一群人默默从小路绕回仙陵,宫无岁本来还等着柳恨剑来和自己谈条件,谁知这人将他随便一扔就不见踪影。
宫无岁又开始困惑了。
沈奉君和他一起站在院中,看见他的神情,主动道:“师兄事忙,你随我到流风阙暂住。”
宫无岁现在没什么话语权,听沈奉君这么说,也没拒绝,两人一边往外走,宫无岁道:“那什么……今天中元,我能不能也在这儿烧点纸钱?”
沈奉君微微一顿,却没问为什么:“稍等。”
宫无岁摸了摸鼻子:“多谢。”
半刻后,沈奉君吩咐的弟子已经准备好东西送过来,宫无岁心情不好,他一个人站在院中,愣愣地点燃纸钱。
他父母早亡,却极恩爱,父母亡故后,是他兄长宫照临将他拉扯大,后来兄长惨死,神花府灭门,只他一人存世。
虽不知为何重生,但见到山下百姓祭祖,他也不免被触动,碎碎念道:“也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人给你们烧纸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下面太穷了肯定也不好过,今夜匆忙,你们先将就着用。”
“等以后方便了,再给你们多烧点。”
他说完,就沉默着把纸钱一张一张全放进地面的空鼎里,脑袋空空,神情也怏怏的,正跪着出神,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看见沈奉君站在他身后,如今他已知道宫无岁的身份,自然也猜得出他给谁烧纸钱,见人不作声,宫无岁忽然想起沈奉君的父母和师尊,以为他也要来,很有眼色地给对方腾了个地儿。
沈奉君默了默,慢慢走过来,和他一起烧纸钱。
宫无岁始终对这人失忆的事耿耿于怀,见他也跟着烧纸钱,不由试探道:“我烧给父母,就是不知他们收不收得到,你烧给谁?”
父母和师尊他已经祭过,不必再祭,沈奉君听他问起,神色未变,却很坦荡。
“心仪之人。”
第7章
宫无岁还等着他露出破绽,好好探探虚实,结果沈奉君一开口就让人说不出话。
宫无岁沉默片刻,只能道:“原来是令夫人……”
沈奉君又道:“她不知晓我的心意。”
宫无岁沉默了,这让人怎么接?
他盯着沈奉君看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节哀。”
沈奉君“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和他并排烧纸钱。宫无岁再好奇,也知道死者为大,没继续追问,不过能让阙主倾心暗恋的女子必定不是泛泛之辈,看来他死的这十年仙陵真是变化不小。
两人烧完纸钱一起往回走,宫无岁心中困惑,还是忍不住追问:“你真不认识我?”
仙陵和他素有恩怨,就算沈奉君忘了他的容貌,也不可能忘了“宫无岁”这个名字。
沈奉君顿了顿:“现在知道了。”
“当年之事非你之过,不必自责,你在仙陵,不会有人害你。”
“掌门师兄让我保护你的安危,你放心。”
再不问世事的人,只要出门随便一打听,都知道稚君是谁,若沈奉君现在还说不认识那才令人费解,宫无岁听完他话里话外,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沈奉君认识宫无岁,但不认识宫然,他记得所有事,却独独忘记了他们二人的过往。
难道这又是柳恨剑的阴谋诡计?
他越想越莫名,回房间的时候脑袋里也乱糟糟的,打算明天找人打听一下当年的事,他闭眼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盯着房梁看到后半夜,才慢慢睡去。
他做了些乱梦,梦里初春时节,父母带他们去踏青,宫照临那时候已经十岁了,他年纪小些,又爱撒娇,缠着母亲要抱,抱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要下来自己走。
他趁父母不注意偷偷溜到一间破败旧屋后躲起来,谁知刚转过拐角,却看见一道雪白清瘦的人影。
那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坐在台阶上,衣着干净整洁,面容白得像雪一样,垂着头的时候睫毛的阴影还会打在脸上,怀里抱着两把剑,还有一只幼小的羔羊。
他躲在墙角偷看了一会儿,见他一个人待在原地不动,只好跳出来和他说话:“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那小孩一愣,摸着小羊:“它的主人要进城一趟,托我照看它,晚上就回来。”
这周围没有人家,只有这一间破烂的房屋。宫无岁狐疑地挑起眉:“他们干什么去了?”
少年说那户人家过冬时把粮食都吃光了,赶着一头母羊和一头小羊进城去卖,他路过此地,那户人家求他买羊,少年只好给了他们银钱,还答应帮忙照顾小羊等他们回来。
宫无岁听完就急吼吼道:“你被骗啦!”
“他们拿了你的钱,肯定跑得远远的,才不会回来找你!”
少年没说话。
“走,我们现在追上去,说不定还能和他当面理论!”他去拽少年的手,对方却呆呆坐在原地,沉默地抱着小羊。
“岁岁,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呢?”明艳带笑的人影走过来,伸手将他抱进怀里,看到地上雪白的少年,诧异地“诶呀”了一声,“你是哪家的小宝,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母亲抱着他去逗台阶上的小孩,后者有些拘谨地坐正了,却没回答。
宫无岁添油加醋地把听到的事说给自己母亲听,一边拍着胸脯保证给少年出头,劝他跟自己走,谁知后者却不领情,只是垂头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
他不愿意走,父母也没办法,只能承诺到了城里会帮他找小羊的主人。
他们进了城一趟,宫照临带着他到处玩,他父母消失了一阵,带了好几个穿白衣服的仙门弟子回来,等再折返时已是日落西山,一行人风风火火往回走,却看见黑暗中,一道雪白的人影孤零零坐在台阶上,沉默地抱着怀里的小羊。
他一直在等小羊的主人回来,执念一般,直到那些白衣服的仙门弟子出现,才终于意识到再也等不到他们回来似的,慢慢抱起小羊,头也不回地跟他们走了。
宫无岁怕他哭鼻子,十分大度地把白天买的吃食和小玩意儿塞给他,后者却像个小大人似地站直了,一双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了一句“多谢”,然后才收下了礼物。
后来他的父母告诉他,这个少年是仙陵的弟子,名叫沈赋,字奉君,他的父母半月前双双身陨,只留下两把佩剑给他,他不相信父母会丢下他,就偷偷下山了。
那道孤零零的雪白人影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很多年后,他双亲相继离开,兄长也早亡后,他才陡然意识到那双眼睛当时在想什么。
他闭着眼,脑子里却总闪过沈奉君的面容,心也跟着怦怦跳,耳边都是咚咚声,他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下一刻却直直滚到了地板上。
他捂着后脑勺坐起来,却忽然发现前后左右都围了仙陵弟子,自己躺在门口的地板上,和这群人大眼瞪小眼。
宫无岁吓了一跳:“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房间?”
难道柳恨剑终于忍不住了,要趁月黑风高夜,又在自己地盘上,打算对自己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
他一边想着,那几个仙陵弟子却面露难色,一人道:“公子见谅,我们也是听掌门吩咐。”
果真是他!宫无岁就知道柳恨剑心眼坏透了,咄咄逼人:“大半夜闯进清白少男的房间,谁知道你们仙陵有什么图谋?”
他说着说着就突然瞪大眼睛:“难不成你们想趁我睡着,打算先奸后杀?”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一派胡言!你以为仙陵是什么地方?还不给我起来!”
宫无岁干脆直接躺下了:“那你们大半夜闯进我房间干什么?”
他耍赖似地躺在地上,余光却看着那几个小弟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其中一人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解释,只道:“不管了……动手!”
宫无岁灵力被锁,只能任人鱼肉,被七手八脚地五花大绑起来,提粽子似地提出了房间!
他扯着嗓子开始哀嚎:“柳恨剑!你这个卑鄙小人!居然让你的弟子来毁我清誉!你好歹毒!”
嚎完又接着道:“沈奉君!有人在你的流风阙公然行淫|乱之事,你这个阙主不来管管吗?”
“你别叫了——”有人手忙脚乱地来捂他的嘴,却被他用头撞开,鸡飞狗跳好半天,只听前头“哗——”地一声,房门被人打开,宫无岁定眼一看,不是沈奉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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