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声道:“你也察觉到了对吗?我看不见了沈奉君,我瞎了……我修为尽失和废人无异,亲朋与师门尽丧命却报不了仇,我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沈奉君,流风阙的雪景天下独绝,当年求你带我去看也未能如愿,如今却再不想看了。”
那是他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一次落泪,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只觉得从眼眶里滚落应该是他的血,而不该是泪,不然为什么连流泪都会这么疼。
他疼得蜷缩起来,他知道沈奉君的脸色或许不好看,可那个时候他早已看不见,也无暇顾及,他只记得沈奉君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最后才走过来揽住他。
“没事了宫然,”沈奉君抱得很紧,那么冷的一个人,怀抱却出人意料的温暖,白梅花的香气夹杂着未干透的血腥气,却奇异地让宫无岁安定下来,“你不想去仙陵,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宫无岁被他抱着,终于慢慢恢复理智,他闭了闭眼,两行泪顺着脸颊滚落到沈奉君的肩膀上,他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呜咽声,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嗯。”
他伤势太重,必须静养,加上修为尽废无法运功,只能靠沈奉君为他调息疗伤。
现在再回想,他眼盲之后的那段日子也并非全然痛苦,因为不管如何狼狈,沈奉君都一直陪在他身边,片刻不离。
白天沈奉君为他煎药,他乖乖喝完,怕他不喜欢,又想法设法寻来蜜饯和甜食,晚上沈奉君就守在他床边,为他念些闲书,宫无岁听了几晚上就没了兴趣,央求他找点别的好玩的。
沈奉君于吃喝玩乐上并不擅长,闻言有些苦恼地询问:“……你想玩什么?”
宫无岁绞尽脑汁想了一堆好玩的,临到嘴边却忽然改了口:“要不你唱歌给我听吧。”
他以前也求过沈奉君唱歌给他听,可这人以不擅歌唱为由拒绝了,并且怎么都不肯松口,宫无岁不过突发奇想随口一问,也没真盼着能听到阙主唱歌,谁知这人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了句“好”。
宫无岁一呆。
神花府是多情地,歌也多情,宫无岁自小听的大多是情歌,常听得他脸热,而仙陵是求仙处,纵然是凡俗歌谣也有脱俗之意。
而沈奉君唱出来,就更脱俗了。
“桃花水,桃花山,我渡君过水,君说道法自然,我过水湾,你过仙关……”曲调悠扬,歌声清越如玉,倒不是不好听,只是听得出主人平日里鲜少歌唱,所以显得生涩。
但沈奉君还是循着记忆一板一眼地唱给他听,宫无岁静静地听着,有些入神。
“杨柳依,白雪曲,岁岁难饶人……”唱到此处,沈奉君却像是想到什么,倏然停住。
宫无岁不明所以地歪过头:“怎么突然不唱了?你别告诉我你忘词了。”
沈奉君默了默:“……没忘。”
“没忘就好,你要好好唱,认真唱,不能随便搪塞我,更不能欺负我没听过就偷工减料。”宫无岁振振有词。
“岁岁难饶人……”沈奉君注视着他眼底难得的神采,微微一顿,那句“颜光何短短”几经辗转,一开口,已然风马牛不相及。
“岁岁难饶人……不敢相欺欺。”
第101章
修真界已然天翻地覆, 宫无岁和沈奉君却在这不为人所注目的客栈里待了快半个多月。
宫无岁知道沈奉君一直在与柳恨剑和孟掌门联络,偶尔还早出晚归,他从不过问, 但偶尔还是能察觉到沈奉君异样的心绪。
沈奉君不在的时候, 宫无岁有时会下楼与客栈的小厮聊天, 那小厮对修真界神往已久,日日都打探得到新消息,再和宫无岁这个孤单的瞎子分享八卦。
他说仙陵和夜照联手重新清剿了天命教的总坛, 喻求瑕身死,病尊和隐尊也已被正法,天命教大势已去。
如今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寻找禅尊一脉, 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宫无岁一边听着,却忍不住出神,喻求瑕说过诛灭神花府的就是禅尊一脉, 可如今她死, 禅尊还活着, 杀害他兄长和同门的还在逍遥法外。
他考虑和沈奉君提这件事, 可护生寺是佛门圣地, 在正道中地位尊崇, 无凭无据指证, 又有谁会相信他和沈奉君?
谁知还不待他做出决定,一则噩耗就先传遍了修真界。
三日前, 仙陵掌门孟知在追查天命笏的下落的过程中, 却被天命教徒设计暗害, 等仙陵的门徒赶到时,他已然奄奄一息,只说天命笏在害他的人手里, 却不知道那人是谁,留下这句线索就撒手人寰。
人人都知道喻求瑕死前曾把天命笏和隐尊托付给宫无岁,如今隐尊惨死,宫无岁和天命笏失踪多日,一时之间,人人猜测宫无岁倒戈向恶,孟知还之死也与他有关,讨伐之声沸反盈天。
宫无岁听在耳中,却心如乱麻,孟知还是仙陵掌门,更是沈奉君的师尊,如师如父,如今乍然离世,沈奉君必定大受打击。
那天晚上,宫无岁在屋子里等了很久,三更时分,沈奉君终于从外面回来,就连目盲的宫无岁都能察觉到他的身上的霜气。
他在宫无岁床边站了许久,又弯腰替他掖了掖被角,察觉到宫无岁睁开眼,他才哑声开了口。
“宫然,我可能要离开一些时间,”哪怕是当年重伤逃命,宫无岁也从来没听过沈奉君这样说话,疲惫又无奈。
“我付过很多钱,老板会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养伤,”他说着要走,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仿佛宫无岁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像游鱼入海,从此消失不见,只能一遍遍嘱咐,“宫然,你等我回来。”
孟知还身死,沈奉君作为阙主和掌门弟子。一定要回仙陵主事,可宫无岁现在身份敏感,也不愿跟他回仙陵,他不得不把人留在此处。
宫无岁什么都明白,但什么都没问,只说了句“好”,
沈奉君还是放心不下,重复道:“宫然,等我回来。”
他把宫无岁的无遗剑留在他身边,连夜离开了客栈。
等人走后,宫无岁慢慢坐了起来,他抱着无遗剑一夜静坐到天亮,直到朝阳升起,暖融的日光落进屋内。
他借了纸笔,把写给沈奉君的留书压在桌上,一个人背着无遗剑离开了客栈。
那是宫无岁第一次撒谎骗沈奉君,也是最后悔的一次。
思绪回笼,记忆已经到了仙陵。
轰隆——雷声响过,雨滴从天而降,连附身在柳恨剑身上的宫无岁都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夏季多雷雨,然而此时此刻,一众仙陵弟子立在雨中,仍由大雨砸在身上,打湿衣袍。
漆红的棺木端端正正摆在堂中,里面放着孟知还的尸身,雨声几乎掩盖了所有声音,却越发衬出另一种死寂。
直到远天划过一道显眼的剑光,一道醒目的白影终于赶到。
有弟子转过头,喜道:“是阙主……是阙主到了!”
沈奉君也一身湿透,他落了地,却顾不上其他,只走向柳恨剑:“师兄。”
柳恨剑倏然抬眼:“……你还有脸叫师兄?”
“从师尊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七天……你消失了整整七天!我三天前就给你传讯,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沈奉君默了默,实话道:“我去查了一些事。”
“哈,”柳恨剑又拿出惯常的冷笑,可这回他的笑声之中不仅有嘲讽,还有沉沉的恨意,“你为了一个外人,甚至是害死师尊的外人,连师尊都可以不要,如今还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沈奉君,你到底有没有心?”
“沈奉君,你枉为他的弟子!”柳恨剑恨声说着,目眦欲裂,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可宫无岁却能感觉到眼角流淌的热意,借着暴雨的掩盖,他也在流泪。
沈奉君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后却道:“……我想查验师尊的遗体。”
柳恨剑捏紧了拳头:“是你自己来得太晚,现在见不上师尊最后一面又怪谁?棺木已经钉上,你还想再开棺不成?”
沈奉君却坚持:“我去了师尊出事的村落,找到一些线索……我想查验师尊的遗体。”
柳恨剑却冷笑一声:“我和其他长老已经查验过无数次,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
沈奉君心中有愧,但还是不肯退却:“师兄……事关师尊,请允许我开棺。”
他神情恳切,谁知却突然将柳恨剑点炸:“你也知道事关师尊?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要不是为了你,为了宫无岁,他何至于一个人去追查天命笏的下落?何至于被天命教的余孽暗害?”
他一边说着,双手颤抖着抓住沈奉君的衣领:“你要救宫无岁,可你这么保证他一定是无辜的?喻求瑕为什么会把天命笏和喻平安交给他?说不定他们早早勾结,就是为了今时今日!”
沈奉君任由他抓着,不曾还手,他的面容被暴雨淋湿,眉眼悲怆,语意却很坚定:“师兄……师尊说过,是非对错不能只凭自身好恶,没有证据,不可随意定罪。”
“那又怎么样?”柳恨剑已然恨极,“他宫无岁死就死了,是清白还是有罪与我仙陵何干?为什么还要赔上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赔上师尊!”
“说到底,还是你害死了师尊……他疼爱你,你却这样回报他!”
“现在他死了……你可以冷心冷肺无动于衷,可我呢?谁来把师尊还给我?”他说着,声音已经呜咽起来,湘君何等孤高刻薄,此刻却这样失态,“谁来把师尊还给我?”
他无助地松开手,跪向堂中冷冰冰的棺木,肩背在大雨中显得那样单薄:“沈奉君……你把师尊还给我……”
他们师兄弟多年,也不睦多年,而孟知还的死,却像是一把刀,生生把昔日同门情谊彻底斩断。
柳恨剑恨得那么深,死也不肯原谅沈奉君,也不让查看孟知还的尸身。
孟知还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在师尊的棺椁前翻了脸,大雨中的仙陵弟子窃窃私语,长老们摇着头叹息一声,转头安慰柳恨剑,无形之中,谁对谁错众人已有了判断。
与柳恨剑的失态不同,沈奉君只沉默地立在雨中,反显他的冷情,然而宫无岁盯着他的背影,却察觉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失去恩师,被师兄责难,长老和弟子都以为是他不对,却从无人在意他或许更难过,失去师尊亦非他本意。
直到大雨渐渐停歇,几位长老吩咐弟子起棺,谁知棺木才到堂外,又被沈奉君拦下。
柳恨剑已经拔了剑:“沈奉君!你以为我不敢在师尊面前杀了你吗?”
几位长老也劝道:“赋儿……你这是何意?”
沈奉君却屈膝一跪,迎棺叩下:“师兄,几位长老,请准许弟子验棺。”
阙主何等坚决,说到做到,即便不同意,他也一定会大逆不道地强行开棺查验。
情势僵持起来,连几位长老都无可奈何,沉默之中,柳恨剑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好”。
“你想重新开棺,可以,”他陡然改口,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他下一句却道:“但是你敢大逆不道冒犯师尊遗体,理当受罚。”
沈奉君毫不犹豫:“弟子认罚。”
柳恨剑接着道:“我要你受戒一百,要是能受住,就允你开棺。”
受戒一百?
宫无岁是见过沈奉君受戒的,当时离开六禅寺以后,柳恨剑曾让沈奉君到戒堂受戒三十,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当晚沈奉君旧伤新伤一起发作,疼晕在流风阙中。
一百戒,沈奉君如何能承受?
此话一出,连几位长老都犹疑起来,可沈奉君却仍旧面不改色:“可以。”
柳恨剑闻言微微一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师弟,一瞬觉得他可怜,一瞬又觉得他可憎,受戒一百固然是难以承受的惩罚,却不足以让他真正长教训。
他要让沈奉君永远记得今天,永远不敢再犯。
“我还要你承诺从今以后放弃仙陵掌门之位,永不染指。”
若无意外,下一任仙陵掌门一定在湘君和阙主之间,沈奉君如果同意放弃,就是同意柳恨剑继任。
事到如今,孟知还的死已经不单单涉及这两师兄弟是否不睦,更关乎仙陵的未来。
有长老上前阻拦:“不可……掌门之位岂能草草决断,此事往后再议。”
谁知他话音未落,沈奉君就已经应下:“可以。”
他答应得那么果决,仿佛只是一念之间的决定,快到柳恨剑都以为是听错了,然而阙主一言九鼎,从不与人玩笑,他既说得出口,就是真的愿意为了验棺放弃掌门之位。
柳恨剑看在眼里,却并不觉得畅快,若先前还把此人当做一个可敬的对手,那如今只余失望。
师尊倾尽全力教导沈奉君成为仙陵的顶梁柱,他却这样轻飘飘地放弃,这样不争气。
“好,很好,”柳恨剑咬了咬牙,想说的话在胸中翻来覆去,最后却只化成了冰冷的嘲讽:“既然你下定决心,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来人,去请戒尺来。”
第102章
沈奉君垂头跪在棺前, 腰背挺直,不卑不亢。
阙主在仙陵多年,守礼守节, 被罚一百戒是从未有过的事, 戒堂长老握着戒尺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面有踌躇:“这……”
柳恨剑皱起眉:“既然他固执己见,师叔又何必心软?您若下不去手,就换我来。”
沈奉君仍然坚持:“弟子认罚。”
柳恨剑偏过头去, 再不多言,沈奉君直直跪着,显然是心意已决, 戒堂长老看着这两师兄弟,长叹一声。
又长又硬的铁戒尺打在身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宫无岁定定看着, 只觉得那戒尺也打在自己心上, 然而沈奉君只是一声不吭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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