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承轻沉默良久,忽道:“我三岁识字,自诩知天晓地,智计无双,瞧不起别人,总以为胜券在握,游刃有余。谁想天意难测,一场暴雨连累师兄生死不明,害人害己都是我自作聪明的缘故。”
萧尽与他相识以来,只见他事事成竹在胸,从未说过如此自责的话,“害人害己、自作聪明”八个字更说得悔恨交加,不由又担心起来。
宁承轻道:“或许天意如此,要我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躬自省……可是,又为什么留你在这?”萧尽道:“那也许是……天意要你反省后,再让我带你出去。可谓,嗯,天无绝人之路,你说是不是?”
他起先说得迟疑,越说却越顺,似是将自己也说得信了。宁承轻原本心中悲戚,又烧得有气无力,听了他这聊以自慰遣怀的话,却浅浅露出些许笑容。
萧尽见他面色潮红,裹着衣服不住发抖,便知他病得不轻,心想前些日子自己病了还有他深夜去山里冒险采药,如今换他生病,自己却束手无策。宁承轻道:“我睡一会儿,醒来就好了,你别吵我。”
萧尽点头答应,坐在他身旁守候。
这一晚当真度日如年,宁承轻一睡下去只昏昏沉沉地不醒,半夜迷迷糊糊喊“师兄,师兄”,喊了一会儿又喊“娘”。萧尽听得心头绞痛,又想自己从小不知父母在哪,与段云山相处时日虽不甚久,但他亲厚待己如兄长一般,一旦失去好似至亲离别,不由一阵心酸。
宁承轻喊了一阵,渐渐昏睡过去没了动静。萧尽胆战心惊,想碰他鼻息,又怕他真的活不成了,不住以真气注入他身体,助他抵挡寒意恢复神志。
天快亮时,萧尽一夜疲惫,渐渐抵不住睡意,靠着山壁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忽觉有人拽他腰带,伸手一摸,却是只毛绒绒的小手。
萧尽一惊,以为做梦,忙撑着眼皮睁开双眼往腰间一看,竟是只金毛小猴儿,正伸着爪子,在偷拽他腰上挂的青渊刀。
萧尽在山缝间坐了几日,除宁承轻外久未见生灵,忽然与这伶俐活络的小猴子四目一对,顿觉可爱异常,忍不住开口对它说话道:“你要这刀做什么,这可不能给你。”
小猴儿见他醒来,原本警觉后退,但瞧他并无伤害自己之意,便又大胆起来,伸着爪子抓住青渊刀鞘不放。
萧尽向来珍爱这柄宁承轻给他的短刀,那是绝不能丢的,想着还有什么能给这小猴儿,诱它放手,于是伸手到怀中摸了摸,摸出几枚铜钱,便给了那猴儿一枚。
小猴儿不分好坏,果然松手接了铜钱,转身跳出洞外。萧尽忙探身去瞧,洞外山壁上却已不见小猴身影。他正觉奇怪,想等宁承轻醒后再去外面探探出路。
没过一会儿,那小猴又跑回来,拿了一枚果子放在他面前。
萧尽又惊又喜,心道这小猴也有灵性,竟知道礼尚往来。他捡起果子,是颗还未结成熟的梨子,小儿拳头大小,虽知其味必定酸涩,但总好过树叶,如此绝境下已是极为难得的果腹之物了。
萧尽见小猴儿还在洞外探头探脑,忙再给它一枚铜钱,小猴伸手要了去,过不多久果然又送来一个梨。萧尽喜不自禁,愈发在身上搜寻,想找些别的东西与它交换,渐渐将几枚铜钱都换了出去。
白天太阳一晒,宁承轻便觉好些,睁眼醒来见面前堆了五六个小梨,坐起来问:“这是哪来的?”
萧尽道:“有一只小猴儿,我给它铜钱,它便拿来一个梨给我,我身上已没钱了,你摸摸可还有么?”宁承轻道:“你一文钱买它一个果子,难道没想出去瞧瞧它是从哪一路来的?”
萧尽呐呐道:“我自然是瞧过的,这猴儿机灵,转眼去瞧时已不见了。”宁承轻道:“山壁陡峭,能转眼不见定然咫尺内就有通路,下回它再来,你定要仔细瞧个清楚。”
萧尽被他点醒,立刻后悔,心想自己只顾拿东西和这畜生换果子,瞧了一次再没想过近处有路,白白浪费许多机会。
过了一日,山上淅淅沥沥又下起雨,萧尽苦等那小猴儿,却再不见踪影。他心里着急,可下雨好歹有水可接,将前几日猴儿送来的梨都留给宁承轻,自己只喝水解渴,除此之外,每日打坐练功,重将那门玉清心经练起来,即便不饮不食也少感饥饿。
宁承轻的病好一日坏一日,有时醒来能吃东西,有时又整日昏睡。萧尽只提着一颗心,生怕一不留意他便不成了,不管白天黑夜都紧握他手。
这日一早,山中啾啾鸟鸣,萧尽睁眼见宁承轻醒了,正痴痴望着远处发呆。远山苍翠,雨润烟晕,山峰极为秀丽挺拔,并未因暴雨泥流而破坏。萧尽看了一眼,也觉天地自然,人力无可匹敌,茫茫世界,大千无垠,愈发显得自我渺小以极。
他看了一会儿,低头瞧瞧地上还剩一个果子,劝宁承轻吃了。
宁承轻道:“你吃吧,我不饿了。”萧尽道:“我也不饿,你不吃就留着好了。”宁承轻道:“那小猴还没有来,怕是知道你没钱给它了。”萧尽心想他还有心开玩笑,总是好事,便也和他说笑道:“我的钱花完了,它再来便只能拿刀作抵押,等日后取了钱再回来赎。”宁承轻道:“不过是把刀,命丢了,有刀又有什么用?”萧尽道:“这是你家传宝刀,丢了别的还好,丢了刀不行。”
宁承轻道:“那你丢了命呢?”萧尽道:“当日在灵器山庄,夏少庄主曾说好刀名剑乃生死之友,岂可轻易丢弃,自然是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宁承轻笑了笑道:“那谁丢了命,你才肯弃刀?”萧尽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在他心里,宁承轻岂止比刀剑重要,早已是真正的生死挚友,患难之交,可要当他面说出名字又觉不妥,只得闭口不言。二人正各怀心事,忽听一阵吱哇声,从洞口伸进一只小小毛手。
萧尽大喜过望,果然是那小猴儿见雨停了又来玩闹。它来了数次,与萧尽早已熟稔,便不惧怕,一手勾着山壁荡进洞里,扯着他衣服翻找玩物。
萧尽摸了几遍身上也没再找到能给的东西,无奈之下只能去瞧宁承轻,盼望他能摸出几个小钱。
宁承轻第一次见这小猴,见它圆脸猴腮,一双眼睛滚圆明亮,果然比别的野猴可爱。小猴儿翻完萧尽衣衫,没找到什么,又来翻他身上,宁承轻伸手到颈边,从衣服里拽出一条红绳挂着的小玉佩。萧尽自清风客栈柳廷等人手里救出他时就曾见过这枚玉佩,只是当时情急,又是生死之际,哪有闲心留意。此刻宁承轻自己拿出来,萧尽低头去看,那玉佩小巧玲珑,晶莹剔透,雕工更是极为精致,凝神一瞧,雕的是月中楼台,其间桂树银蟾、素娥玉兔无一不全,当真巧夺天工,世所罕见。萧尽心念一动,忽想,他说过宁夫人闺名叫朱楼月,想来这是他亡母留给他的遗物,正要阻拦,宁承轻已毫不犹豫递去给了那小猴儿。
宁承轻道:“你去洞边守着,它要出去就想法跟上,跟不住也瞧清它去的方向。”萧尽忙答应,探身在山缝边相候。
那小猴儿得了玉佩十分高兴,吱吱喳喳拿在爪中玩了好一阵,随后咬在嘴里,转身往洞外攀去。萧尽忙抬头看,见小猴身小体轻,三蹦两窜已越过他不凿山壁绝难攀上的石缝山岩,转眼又不见了。这回萧尽好歹瞧清它去了哪,又好在前几日已在峭壁凿出几个缺口,立刻提起青渊往那小猴儿遁隐的方向追。
当初萧尽上下寻路时,因山石遮挡,往上一瞧绝壁千尺,往下一望深渊万丈,又不敢去得太远,便觉四周都无出路。这时眼见小猴离去,一心一意往上攀爬,果然越过一块微微凸起的岩石后,眼前出现一道巴掌宽的山缝。萧尽爬上后侧身一量,只觉缝隙十分狭窄,那小猴身量不过一两岁的小儿,自然能轻易通过,自己要走却有些为难。
他想既然已找到出路,也不急在一时,先回去告诉宁承轻一声。随后回到山洞,将山缝所在说了一遍,宁承轻听了道:“石缝后必有出路,且是个山谷,你说这猴儿每回拿了铜钱去,片刻便送回山梨,果树定然就在近处。”
萧尽道:“只是山缝狭窄,不知人能不能过得去。”宁承轻道:“只要你脑袋能过,身子便容易,但若难以挤入,千万不可强行,以免进退两难。”萧尽道:“我脱了外衣,打成背带将你背在身上,咱们一起上去。”
宁承轻却道:“你先去,若是不成也不必白费这力气。”
萧尽虽觉有理,又有些放不下心,宁承轻叫他尽管去,不用担心。
第五十六章 幽草新花林壑间
萧尽见宁承轻精神尚好,心想此刻不是婆婆妈妈,恋念不舍的时候,便带上青渊用以凿壁,留下拒霜给宁承轻防身。
他探身出洞,小心游上绝壁,仗着轻功往岩石上攀爬,又再回到方才那条山缝边,侧身试了试,入口极窄,鼻尖竟要与山壁相触。萧尽微微侧首,目光往脚下一瞥,只觉下方似乎还宽敞些,可要蹲身而下,膝盖又将山壁顶住不能活动。他想宁承轻说只要脑袋能过,身子便容易,于是就这样慢慢往石缝中挪动,好在稍走一段,缝隙渐宽,挪得也不那么局促。
萧尽略松一口气,再走两三丈远,山势渐陡,行走更不易,需手脚并用才能爬上,沿途许多爪印,显是那小猴儿留下的。
萧尽爬到尽头,有徐徐清风吹来,鸟鸣婉转,猿声吱喳,洞外果然是片山谷,扑鼻而来一阵花草清香,连日风雨将树上果子打落许多,滚在地上香甜扑鼻。萧尽见那小猴悬在一棵桃树上摘果,树边还有大猴揽着猴崽捉虱梳毛。
小猴儿见萧尽来到,吱吱叫着,揣了个大桃,连蹦带跳跑到面前,将桃塞给他。萧尽心知它是回来采果子换那玉佩,心想如今已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何须再以物易物,若能将玉佩要回就好了。
小猴儿见他不接桃子,急得抓耳挠腮,护着玉佩怕他抢夺。萧尽见一个小小畜生如此有来有往,也忍不住笑起来,忽然释然,心想宁承轻拿出这玉佩时便已决心断舍,自己又何必念念不忘替他讨回,于是接过桃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小猴儿给了果子,也十分喜欢,抱着玉佩一溜儿跑远了。
萧尽已知山缝之外别有洞天,急着要回去告诉宁承轻,顺手摘了几个果子揣在怀里,原路回返。谁知走到山缝入口极窄处,怀中几个果子压根带不出去,用力一挤顿时汁水四溢。
萧尽连叹可惜,回到洞里,宁承轻见他一身桃汁,笑道:“你去偷桃吃了吗?”
萧尽道:“山缝那头是个山谷,长了好多果树,我想带些给你,没想到回来的时候挤破了。”宁承轻听他时时刻刻惦念自己,甚是感动,说道:“那多谢你,还有好的没有,拿来我尝尝。”
萧尽怀里的桃子个个都已挤破,哪里找得到好的,正想说要带他去山谷里摘新鲜的吃,宁承轻却握住他手指吮了一下道:“好甜。”
萧尽一愣,宁承轻已将他放开道:“你背我上去太危险,不如到山谷里找了树藤搓成绳子,放下来将我拉上。”萧尽道:“我急着回来告诉你,又忘了还有这个法子,我现在去,你再等等。”
宁承轻道:“既有出路,那就不急。”萧尽知道他这几日只要睡去就噩梦连连,一会儿喊师兄,一会儿喊娘,有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醒来时虽无悲伤之色,也是强颜欢笑,不令旁人担忧罢了。
萧尽只想他开怀,一刻不愿多等,略歇了歇又再上去,到谷中拔扯藤蔓树条,结成绳索,垂下山将宁承轻拉上来。
二人沿山缝来到谷中,幽谷余春芳菲,群山翠郁嵯峨,一派世外美景,令人心旷神怡。萧尽跃上果树,摘了个最大的桃子给宁承轻,自己也吃一个。连日来,宁承轻只吃树叶和小猴儿送的几枚酸梨,萧尽更只靠玉清心经入泰定之境才不感饥饿,如今脱险,各自往树下一坐,摘了新鲜果子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萧尽去四周转了一圈,想找下山的路,但这山谷极大,一时不能走全,只得先找能遮日避风的地方安顿。他见山壁四周有不少山洞,挑了一个略略扫去灰尘,用树叶铺地,以充当晚居所。
萧尽叫宁承轻过来休息,却见他站在一面山壁下不动,不知瞧什么。走去一问,宁承轻指着地上一道裂缝说:“这下面好像有东西。”
萧尽俯身贴到地面,只觉裂隙中有些微地阴之风吹来,似乎是个空阔的洞穴,但他手头没有斧凿难以开挖,便道:“或许只是个地穴,前几日狂风暴雨地动山摇,把山石震裂了。”
宁承轻往四处一望道:“气势磅礴,阴阳有致,且山水相依,还有旺嗣之象,是块风水宝地。”萧尽不懂他说什么,却也觉这山谷美丽幽静,又回想起往日隐居宁家后山的时光。
他见宁承轻醉心观望山谷,便不搅扰,自己去打鸟捉鱼,采果掬水,回来想生火却没有火折,宁承轻教他削木枝,捡枯叶,在日头下钻木取了火来烤鸟烤鱼吃。
两人多日没正经吃食,烤熟的鸟肉鱼肉一入口,虽无调料但脂香四溢,鲜美无比,均都吃得十分快活。
等这一顿吃完,宁承轻道:“你也累了,今晚我们在这睡一夜,明天便寻路下山去。”萧尽觉这山谷如人间仙境,又不愁吃喝,有禽鸟鲜鱼、果树清泉,有山洞避雨挡风,本该多住几日,好好养病,但又知道宁承轻放不下段云山,人虽被逼无奈留在山谷,心早已于山崩那日随着滚滚泥流尽落山底了。
当夜,两人睡在山洞都不说话,萧尽怕明日找下山去不见段云山下落,宁承轻假作睡着,但听鼻息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萧尽起个大早,抓了几只小鸟几条肥鱼烤熟,等宁承轻起来填饱肚子,剩下的用衣襟打了包裹,再采几个果子,这才一起去找下山的路。
山谷隐于山间未被猎户农夫找见,上下之路自然隐蔽难走。萧尽带了树藤草绳,将自己与宁承轻系在一起,遇到悬崖峭壁,便将他背在背上飞跃,这一路却也惊险交加,整整走了一日,到黄昏时分才到山下,二人浑身是伤,累得精疲力竭。
萧尽拿烤肉烤鱼给宁承轻充饥,自己只吃果子。天色渐暗,两人放眼望去,见山下被泥石掩盖,树倒石裂,早不见原本的苍翠清幽。
宁承轻不顾疲累,抬头望了望山峰,推算当日泥石泻下的方向,便要去找人。萧尽跟着他四处寻找,突然瞧见断树下有一只人手,忙搬了树干挖出一瞧,是个不认得的黄袍道人。
宁承轻道:“这是混元派的道士,脸被砸得瞧不清了。”再走几步,又见一条腿,却是个云门弟子。
两人越往前走,眼见的尸首越多,萧尽一具具找出,摆在空地上,足有十一个,各派都有损伤,不禁叹息敬畏天威。他抬起头,见宁承轻站在一块山石边,心中一凛,生怕是找到段云山的尸首,忙过去瞧。那人年纪甚轻,死状惨烈,却不是段云山。萧尽伸手抹去他脸上泥泞,露出本来面目,没想到竟是柳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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