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却没一个人敢动。
伏岁穿着脏污的戏袍穿梭其间,她头冠歪斜,妆也是花的:“起来,起来!别当狗!”
然而正当她说完这话,只听“哗啦啦”的响动,无数铁链从泥水中抬起来,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铁链一头拴着彩云县的男女老少,另一头朝上汇聚,穿进黑云,瞧不见尽头。湿浓的雾盖下来,和这些人一样,被群山拢聚在其间。
柳太公哈哈笑:“好畜生,好畜生!你们如此忠心,君主他必定很开心。他老人家一开心,粮食这不就来了嘛!”
众人忽然捧高碗,高过头顶,埋下身子,又喊:“求神庇佑,驱散天灾,安定彩云!”
那些粮食被系在山顶的巨石之上,受人一踹,轰隆隆滚了下来。林间群鸟惊飞,巨石乱撞,装着粮食的布袋被途中的树枝尖石划烂,沿途撒下去。
众人起身伏地,眼神散发着幽光,像一群饿狼。
伏岁急匆匆拦在众人身前,惊恐万状:“大伙儿听我说,我到过煜都,学了神艺,如今我有了本领,还有、还有钱,你们不要去跪神!”
有人道:“什么本领呢?”
“我们不要钱,你有吃的吗?”
“小伏岁呀,你去煜都,不就是唱戏给大老爷听吗?”
“我们都知道的,很累的活计,你不要再骗我们了。”
“大伙儿都知道你有出息,可是凡人当神,太辛苦了。”
“我们不怪你的,你说说你,又回来干什么?”
伏岁失声痛哭,她说:“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去吃这些东西了!求——”
然而众人却仿佛听不了她,也瞧不见她似的。他们脖子上的链子一直松垮着,此刻却像受人拉扯一般,开始凶猛地朝山上扑!
然而粮食洒落在半山腰,嵌入松软的土里。众人爬在山上,一路跑一路爬,伏在地上扣挖食物。
神赐的粮食真厉害啊,他们想,光是一粒便能让人饱餐一顿。
好吃,好吃!
众人大快朵颐。
可是呜呜……神仙老爷,我们还很渴。
饥灾以来,我们再也没有吃过饱饭、喝过净水。雨水?不对不对,这雨水喝不了的,太难喝了老爷,像血一样,没法儿解渴。
渴死了渴死了,老爷,求老爷显灵,给点水吧!
于是不久后,溪水就淙淙流了下来,沿着整座山流淌,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大伙儿见到了甘霖,于是爬在地上开始喝水。
够了,够了老爷……不喝啦,太饱啦!
谢谢老爷。
谢谢神仙。
哈哈,我就知道求神就会显灵。
然而水还在流,越流越多,流到不听使唤。
众人忽然开始哭,他们呜呜咽咽,又求道:“不喝了不喝了不喝了不喝了……”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他们有的喊“女儿”,有的喊“老婆”,还有的在喊“老爹”。
伏岁站在山脚,血都流到了她的脚边。山是红的,上面跪满了人,她泪流满面,支撑不住身子,跪在更低的山脚:“你们被骗了,被骗了!”
天啊……
疯了……
你们吃错人了!
我们吃错人了!!
众人忽然发起疯来。
他们幡然醒悟,立马大喊大叫起来:“我不是在吃粮食吗!”、“我老爹的身子怎么空了?!”“女儿被我吃了!”、“救命啊!”、“我在干什么?!”、“这是什么?”
这是。
——血流成“河”。
伏岁跪倒在地上,被泥水染脏的头冠和绣花被重新染成红色。她头磕着地,失魂落魄地说:“不是的,我有本领的,哈哈,谁骗你们啦,我不仅成过神,我还教人当过神呢。”
煜都的贵人们来听她唱戏,赏她许多钱。可当天夜里,她回到屋子,却发现那些钱都是假的,全是白纸。不仅如此,那些白纸的形状诡异,大小也不一样,每张纸上都画着一小笔墨迹。
钱其实没用,彩云县缺的是粮食。煜都的东西只能从商道走,上头都有记号,她个子不算高,做不到一个人偷偷运过去。
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孤身回去。
仅是想到彩云县的面目全非,她就没办法原谅自己呆在富贵窝!
所以钱变白纸不会令她生气,白纸变钱也不会叫她惊喜。
操蛋的老天,谁他爹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思索间,她竟不知不觉将碎纸拼凑起来,是一个很诡异的图案。伏岁没瞧明白,但是却感受到一股邪气。
然而下一瞬,图案忽然亮起红光来!她听到屋子外面有人在笑,这声音熟悉,是给她假钱的贵人!
伏岁踹乱地上的纸屑,正要找他算账,谁知却听房间的角落里传来“咔咔”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乎在眨眼间就瞬移到了她的跟前!
血先溅了出来。
一把刺刀插进她的心脏。
紧接着又是数十下的砍杀。
伏岁瞧见了凶手的模样,是个没有脸的纸傀儡。
她被它砍成烂肉,很快便死了。
伏岁没了气息,贵人便走了进来,骑在她身上,怜惜道:“怎么砍了姑娘的脸?”
贵人刚说完,伏岁却忽然睁开眼睛。贵人也愣了下:“你——”
伏岁骤然抬腰,一口咬上贵人的脸,贵人“啊啊”大叫,手忙脚乱地挣扎,却在伏岁的尖牙下失去了半张脸皮!
贵人手忙脚乱,仓皇喊着:“鸦君、鸦君救我!”
傀儡上前一步,抬起尖刺做的胳膊,竟从后脑扎穿了贵人的头颅。贵人惊恐倒地,他垂眼察看,这才发现胸口上有道图案,是他画给这戏子的!
贵人也死了,却没有活过来。
伏岁看向傀儡,她顶着满身的血和烂肉坐在地上,模样有些滑稽,却也有些孤独:“我和你说,这里的人都不和我做朋友,只想当我的主人,因为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但是你,看起来是个没脑子的蠢猪,还是个傀儡,和我嘛……半斤八两,你坐下来,咱们交个朋友。”
贵人死了,纸人便成了无头苍蝇。他听到谁的命令,便认谁为主人,于是伏岁叫他坐下,他便坐了。
伏岁道:“你叫鸦君?是个顶好的名字,和我崇拜的一位神很像……哦不,她现在是鬼了。你肯定不知道,这是神教的弟子才能打听到的消息,据说无所住堕化后,身躯便是由血鸦堆起来的,浴火的鸦君,酷吧?”
她自说自话半晌,又觉得好没意思,仿佛永远只有她在唱独角戏,这些人不懂戏,也不懂她。
“当木头和当狗一样,傻不拉几的。你知道适才我为什么没死吗?”伏岁侧过脸,浑身挂彩地分析道,“因为我的父老乡亲们一路求我拜我,将我拜成野神了。”
“那么血鸦君,我也教你怎么成神好不好?”
第15章
“成神的道理很简单呀……有人心甘情愿跪你,拜你,再供你,求你……你就成神、你就是神!”伏岁垂着身子,低声呢喃,“可若有神,又怎么会有天灾,又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呢?”她颤声道,“神被蒙蔽了双眼,我得亲自到祂跟前求求祂……”
大伙儿说:小伏岁啊,你出生时山神便降下神谕,高山林中百鸟齐鸣。如今饥灾杀人,你能使点神通不?
大伙儿还说:我们这些人靠山庇佑,它就是娘,所以这一生也没有办法。你走吧,离开娘,别回头,替我们好好活在外面。
她临行前,山火还在烧,土地大旱,饥灾的獠牙狠面已经见雏形。
他们说:去吧姑娘,我们不怪你。
可走时,又听见他们说“求求你”,还听见他们说“救救我”。伏岁宿水飡风,铁鞋踏破,一路北上行至煜都。她感觉自己有病,夜里老是梦见自己坐在尸骸堆成的山上,白天赶路还能听到大伙儿求她的祷告。
是,我知道,不要一直烦我,我会成神回来的。
煜都的贵人们指着她,笑呵呵地说:“宫堡难进,想见少君入神教,光看这些废书是没用的,你得靠其他路子。”
伏岁抱着别人扔掉的教书,问:“好人,能有什么方法?”
贵人们戴着金戒的手:“跟我走,我教你。”
于是伏岁离开了牛棚,住进了煜都的十丈软红处。那一夜大雨瓢泼,她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叫“老爷”。可是她有病,脑里总能听见乡亲们的哭喊,有活人的,也有死人的,只要她喊别人“老爷”,就有鬼在叫嚣。
不对,太不对了!天啊……你们在乱喊什么啊?我叫伏岁啊,不叫“菩萨”。
女菩萨求神问佛,菩萨慈悲救我!君主是谁啊,你见着君主没有啊?“没有。”
女菩萨,有人要我们戴上链子下跪,这样就有饭吃!我们不想,求你显灵好不好啊?“对不起。”
粮食呢?吃的呢?等得好苦!“我没用!”
菩萨娘娘,我们给你磕头了。“别跪我。”
伏岁,出来跳舞了!
伏岁,胭脂化太淡不讨喜。
伏岁伏岁……
“伏岁在这。”
伏岁,忘了规矩!老爷们的赏钱怎么接?
“跪着接。”
菩萨显灵庇佑彩云救救苍生,娘娘娘娘赏口饭吃好不好?
伏岁出来新戏开台笑迎贵人,老爷老爷赏口饭吃好不好?
哈哈哈……老天爷!伏岁已至神都,但是何处有神?!无神、假神!天灾突降,只有下跪活命?!可是畜生!你骗我们!
分明下跪是因,天灾是果!
大雨如瀑,山风汹汹。
“你们将我供成了野菩萨,转而去跪这元凶!给人当狗?!”鬼火烧穿了她的戏服,烫破了她的脊背,伏岁仰面笑喊,“你们这群求我成神者啊!!”
累累骨殖越过拴着粮食的巨石,自山顶滚落,停在伏岁身侧。齐芜菁瞳孔骤缩,他在火和雨织就的幕帘中,瞧见鬼火汇聚在伏岁的身上,寸寸燃烧,越烧越烈!
“烧纸身,活傀魂。”戏服灰飞烟灭,长发如烛芯般燃尽,伏岁道,“鬼灯一线,呼君遍!血鸦君,我养你拜你求你,如今该显灵了!”
音落,头顶立时电闪雷鸣,山林间的万木蓦然战栗!灰色的云浪之下,忽然掠飞过遮天的乌群,它们振翅嘹亮,声势浩大。
柳太公见天有异象,吓得钻了轿子,他催促道:“走、快走!”
这时,乌群猛然掉头,变成一把穿膛利刃,乌泱泱地从轿子穿过,一阵血雾爆开,柳太公被啄得浑身烂肉,腹腔处都空了!他呆坐在山巅的空轿中,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乌群翱翔的速度仿佛离弦之箭,穿过林子,从山巅疾驰而下!林间的活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摔滚下来。
“不对!”伏岁强忍火烧的剧痛睁眼,却骤然变色。
她在仓皇中召集傀儡,乌群却已在眨眼之间到了身前,变成一团黑色的漩涡,而后汇聚成了一个高大的人形!
竟还是个女人!
她一身玄色长袍,长发垂腰,背对着伏岁:“是你唤的本尊?”
就在这时,雨倏而停了,火也灭了,万物骤然陷入静止。
“我没有!我召的不是你!”伏岁被几只乌鸦啄伤,她瘫坐在泥水中,连连后退,“你是谁!回去!”
“召的不是我?”女人转过身,双目覆着一条黑纱绫,右手举着朵紫莲台,“那你胆子更大,敢借本尊的名号,行本尊的因果。”
“无、无无无啊、啊……”
无所住现身!
伏岁原本隐有猜想,但真确定是无所住时,她仍旧不可抑制地战栗、尖叫,心中惊涛骇浪,伏岁恐惧到几近昏厥!
洛蛟……洛蛟!
——齐芜菁惊得目眦欲裂,他想开口,却被怨灵控制着发不出声响。
无所住居高临下,哪怕瞧不见祂那双眼,也能感受到其间的森然寒意。
祂什么也没说,一只红眼乌鸦猝然俯冲而下,就在尖喙即将刺破头颅之时,伏岁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然抓住了无所住的衣摆!
无所住低头看她,那只乌鸦就爆裂成一根黑羽毛。
伏岁浑身剧烈地战栗,她牙关打架:“求、求、求你!帮、杀……报报、仇……他们……”
无所住没回答。
伏岁将舌头咬出血,强压恐惧。她紧攥着无所住不放,声嘶力竭道:“我要他们死!!”
“我要山外哪些欺辱过我们的杂种,全部都去死!”伏岁碰到身侧的头颅和残骸,不顾一切地尖叫道,“你教我,教我杀了外面的人,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把我杀了吃了炖了都可以!只要你教我,让外面的那群畜生去死!!!”
“真敢提要求。”无所住平静地说,“你一个不人不鬼的野神,贱命一条,凭何得本尊相助?”
伏岁惶遽道:“不够?!这里还有很多!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去死!我们,那么多,够了!喂给不周城,够了!”
这个条件似乎真的引起了无所住的兴趣,祂道:“你替他们做主了?”
伏岁双目充血:“没错!我是他们的菩萨,我做主,他们会听我的!我知道、我在书中看过的,不周城里的东西要吃自愿献祭的魂魄,我保证这些人很听话!”
“自作聪明,”无所住冷声讥嘲道,“天下有多少人让我本尊杀?又有多少宗门将和本尊作对?仅凭这点筹码,就想让本尊为你惹麻烦?”
12/67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