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界动摇说:“所以我建造了这座城。它便是我,它一日不倒,你们的命脉将一日不断。”
“可万一有一日它就是倒了呢?”洛蛟罕见地心平气和,她也不忍再责怪三千界,“天地不是盛产穷凶极恶之徒,恶鬼终有祓除的那天,神宗之人对你我虎视眈眈,他们为求天下永久的承平,保不齐会将你斩草除根,到时候你又要如何以一己之力,护住全天下的众灵?主子……你活这么久,还不明白‘’凡事没有永恒’的道理么?”
三千界对外在暗中制衡神宗,对内豢养恶徒恶鬼,以怨和恨的浑浊力量支撑着整个不周城的命脉。
一损俱损。
他的力量被刮分成万万分,他将自己变成天地间的养料,滋养正,也滋养恶。
丹无生泣不成声,他的眼泪从早流到晚,源源不断:“我还是搞不懂,你明明可以用无相刀斩断老君主的头颅,为什么非要等到诅咒转移到了无青身上你才下手?!你这把无相刀不是很厉害吗?!”他双眼忿红,“我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那天他跑出九尘衢,你怎么没发现?”
三千界说:“我……”
他虽然日日酗酒,却从未停止思考。
啊……他想起来了。那天,那天正在杀人呢。城池还未修缮完毕,里面受压的恶鬼却不听命令,跑出去惹了事。那日他游走在各个宗门杀恶鬼,又由于身份暴露,和神宗也杀了起来。
神宗得了两大势,一为大腹行,这蛇化的阴物灭了三千界半生修为,诛杀了三千界麾下的大护法以色声。
二为南明王,宗门齐聚,黑袍人相助,断了三千界体内所有的灵脉,祓除了三千界麾下的第二位护法无所住。
哪怕三千界没死,也因此大伤!因此再相遇,宗门岂肯让他逃命?他们千方百计争夺那把无相刀,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无相刀下安然无恙,更何况是最脆弱的性命,哪怕它也最强大
于是这些人企图用这把刀结束三千界的不死神话。
可他们太蠢,就连这把刀也是三千界的化身之一,它之所以能斩杀天下,是因为三千界藏有灭世之心。
它能斩杀万物,独独不能斩杀自己。
这就是三千界。
那天啊,那天。等到他从自己设在世间千万双的眼睛里找到齐芜菁的时候,已经晚了。
三千界立时抛下了跟前一切,来到齐芜菁跟前。可是太晚了,没有人知道当他看见齐芜菁嘴角的肉渣之时有多惊悚,好像长生不朽的他在这一刻忽然就死了……
可这只是那瞬间的天方夜谭。
三千界闻到了诅咒的腐臭,和自己身上的诅咒产生了共鸣,没错,齐芜菁即将成为第二个他。
三千界看到齐芜菁脸上恐惧的表情,可他比他更加害怕和绝望。
他恨自己为什么轻视那位老君主?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为什么自己没有千手百眼?为什么没有一直守在齐芜菁身边?为什么总是慢一步?
三千界问无相刀,你是天降救星,能斩除别人的诅咒,为何独独不愿意救我?
无相刀立在一旁,刀灵投下冷漠的目光,好像在说:
人也好、神也好、鬼也好,为什么你总是留不住任何人?只有你会永生,没有人会活着。
永生代表,没有永远。
“那天啊……”三千界稀里糊涂地说,“我跑慢了,那群人绊住了我……”
丹无生将他从神座上拽下来,摁着他,一拳一拳砸下去:“你没用!你没用!”他哽咽道,“我也没用,我怎么那么没用!”
洛蛟没有阻拦,因为她早就为烂透的命哽咽过,悲伤过,痛苦过。
齐芜菁与她而言很重要,三千界亦是如此。
洛蛟只是冷静地说:“疯够了么,你们俩?齐无青多大了?他有自己的计划和处事风格,并不是需要时时待哺的蠢货。”
三千界捧着齐芜菁的魂魄入睡,他比千年前心安,至少还有尸体,还有魂魄,睡着睡着他便清醒过来,于是三千界再次找上陈佩兰。
陈佩兰命脉更加萎靡,他成了老君主的下一任试验品,在造神人的手中受尽折磨。三千界在找到陈佩兰之前,先找到了一则机关留音,上面的内容竟然是帮他恢复记忆?!
三千界照做了,在他恢复记忆的那刻才问为什么?
陈佩兰目光中的受惊褪狠绝,他全盘托出:“我从小便为成神做准备……师父不断洗掉我的记忆,将他的阴谋全然篡改为爱惜,不过是为了让我加倍信任他,以至于我言听计从地喝药,无知无觉地腐烂。”
真心的敬爱滋生忠诚,哪怕陈佩兰登上神位,也会是最温顺也最忠心的傀儡。自此,无论是神祇的灵能,还是神祇的信仰,都将不再受到三千界牵制。
“可是我恨他,我恨他对我好的背后鲜血淋漓。”陈佩兰狠声说,“他们都说我被师父保护得很好,可守护我纯真的并不是他!我如今这番安然的生活,是踩在累累骨殖之上!烛雪君,我每次往下看,都是那些人的尸体,耳边全是他们的诅咒!”
三千界竟被打动了。
陈佩兰说:“我身子贱弱,有名无权,我没有无青君的才华和胆识,我……我只能坐在这坐鸟笼里流泪,我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三千界承诺道:“我帮你。”
于是陈佩兰在清晨之时享受最后一丝和风,他步伐轻快,像往常一样去书阁借阅了几本书放在床头,又顺带在书阁里标记了几本能反映当下的史册。
他在机关中留下幻术药粉,笨拙地交待着自己的遗言。记忆转瞬即逝,他只能将齐芜菁作为唯一信任的人,于是他将陈佩兰肮脏的过往全盘托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事情可真多啊。陈佩兰想,好久没有这样为人做些什么了。
哪怕在无为教,教主也时常告诉他:量力而行,身体为重。
陈佩兰闻到屋外的药味,他早就准备好了,可仍旧出了一手的汗。他像寻常那样喝了药,却没有感受到寻常的疼痛,陈佩兰躺在床上,三千界正在旁边看着他。
陈佩兰说:“烛雪君不必担心,待我醒来,他就回来了。”
三千界“嗯”了声,忽而问:“你分明记得你师父的温情,他并非不是真心待你,为何心中却只剩痛苦,还这般浓烈?”
陈佩兰说:“兴许掺杂了爱吧。若恨意无法纯粹,便会变得如此泥泞痛苦。”
三千界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陈佩兰道:“是我谢谢你。”
那个清晨,少君自戕了。
窗外有鸟雀飞过,无声无息地。
第72章
齐芜菁如鲠在喉。
他走近之时,床上的人俨然变成了一具尸体。陈佩兰正在三千界的辅助下进行自我消亡,他的魂魄脱下镣铐,如风而散,而后肉身被齐芜菁的魂魄所取代。
直到齐芜菁的魂魄全部进入陈佩兰的身体,三千界长久地坐在床头,沉默无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恨要纯粹才不痛苦么……
但“爱”却也舍不得丢弃。
他当然想将齐芜菁留在身边,像洛蛟和丹无生那样,从始至终他都想留下所有人。可齐芜菁若以这种方式复生,他只能永远生活在不周城内,成为下一个被困囿在樊笼中的陈佩兰。
可倘若齐芜菁又忘了他怎么办?
齐芜菁总有办法逃离他的视线,又像从前忽然消失了怎么办?
他难以掌控的事情太多了。
怎么总是这样?他越是想要拼命留住,结果就越是失去。
三千界忽然叹息,他摘下面具,躬身与齐芜菁两额相碰。那点微光搭建成一座光桥,连接进两个人的识海。
“他”的脑中传来神祇地赐祝,可细细分辨,每句轻柔的低语背后都以“恨意”着墨,写满了“勿忘我”。
三千界不住地呢喃:“我自私无耻,你不要原谅我,恨我是生路,也是烙印。”他擅作主张,将齐芜菁的记忆翻开,重新篡改过后再合上。
于是因果混淆,身份颠倒——
三千界作为他的父亲,却为利益将他舍弃。
送入宫堡,令他日夜饱受恶鬼的凌辱,也从未来接他回过家。
那些落在别人身上的鞭笞痕迹也被三千界贴心整理,强塞进了“他”的记忆里。三千界从老君主手下救过人,却并非救了所有人,没有得到神祇救赎的亡魂日夜在他眼前游荡,痛斥他的无能。
他们问:分明全天底下都是你的庙,你的像,你观遍世间,为何你偏偏对我之厄难视若无睹?
三千界早听腻了这些话,因而他从不恼怒,仍旧愿意度化他们。
三千界温声劝慰:“放心安息吧,会有代替你们恨我,有能力杀我的人。”
忽而,“他”的意识里被迫装满了许多人,“他”不得已呆在原地,反复倾听这些人的求救、尖叫,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尖叫变成了他嘴里的声音,他的视线也被扭曲,从旁观者变成了亲历者。
“他”沉溺在虚无的识海里,被迫挣扎、嘶吼,哪怕“他”压根不懂为何如此痛苦。
有人说:“你看好了,祂在旁观。”
另一人说:“祂分身乏术。”
“他”置身在争吵之中,懊恼道:“喂,你们在我脑子里吵什么?快出去。”
那人态度强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要再为祂开脱了!你看清楚没有!绞架上,长鞭前,你求祂,祂不救你!”
有人道:“并非如此。”
那人道:“你真是傻瓜!祂为何放任老君主不管,不过就是令祂痛苦千年的诅咒有了解法。”
“他”皱起眉,困惑道:“诅咒?”
“诅咒不可解,只能转移,这是祂亲口告诉我的!所以祂才一直没杀老君主,若老君主得了长生,祂便从此解脱了!祂才不愿救我们呢!”
“竟是这样,我从未见过如此自私的神明!”
“这话听得人费解啊,诸位。”“他”在自己的识海里转圈半天,也没找出说话的人,“不杀老君主和不救你们是两个概念吧!”
“可祂虽要保住老君主的命,却也不是不救人,祂救过许多的。”
“他”道:“你看,这位仁兄就很明事理。”
别人却问:“那你怎么死了?”
“不要再为祂开脱了!你看清楚没有!绞架上,长鞭前,你求祂,祂不救你!”
“祂”还纳闷着,疼痛却随之传来,仿佛“他”当真受过刑,于是“他”犹疑了:“可——”
“没有‘可’!祂能显灵却没有显灵!我能感受到神祇的目光在我身上,可祂却不救我!”
等等。
“他”终于反应过来。
你说得不对,你想将我蒙蔽——你在愚弄我!
“十年了,我终于可以不再滞留原地,到达往生了。”
“你要醒了么?快一点,释放我们吧。”
什么……
他们围绕在“他”身边,低声重复:“祂不救我、祂不救我、祂不救我。”
这不可能,祂为何不救我?
记忆片段闪过,“他”仿佛身临其境,而后大梦初醒!
对。
我从未想过。
原来你们竟是对的!
祂,祂竟然不救我!
最后一刻,三千界仍握着他的手,呼唤道:“醒来吧。”
醒来吧无青。
我们再一起走一程。
对不起。
无青,我太累了……长生之苦,我从未有一刻熬过来。
让我歇一歇,让我躲一下。
齐芜菁站在一旁,骇然又怔愣,问:“然后呢?”
——回忆之境骤然坍缩,齐芜菁茫然地望着桑青,难以置信:“嗯,然后你又要怎么做?”
桑青对他的眼泪感到苦恼:“何必怕?不要怕。”
鲜血从桑青的胸口狂涌而出,他撒了谎,当时那一刀并非没有刺中,而伤口也从未愈合。
“怎么做?”洛蛟冲破结界,赶到二人跟前,“无青,你知道自己手里这两把刀的用途吗?”
在一瞬间,齐芜菁终于大彻大悟。
为何当初桑青要拐弯抹角地为他造刀?用这两把刀杀邪杀鬼,可谓威风凛凛,可这把刀的真正用处却并非惩奸除恶,而是……弑神。
桑青从那个时候开始,便在打造一把弑神之刃!
洛蛟深吸一口气:“你猜得不错,但却仅非如此。我和丹无生压根不会造刀,这两把刀他早做好了,从你死的那日起,从祂亲手剔除你的脊骨,再将其浇筑成两把双刀开始,祂一直在等着,等着亲自交到你手上!这把刀只有你能用。”
齐芜菁傻了眼,目光里全是惊骇——这双弯刀合在一起,竟是他的脊骨!
“天啊……”齐芜菁说,“你这个疯子,你疯了,你怎么敢……”
洛蛟转过身,不愿再看:“我说完了,你继续恨祂,一口气杀了祂吧。”
“凭什么……”齐芜菁爆发道,“你们凭什么替我做主,凭什么让我恨我就恨,让我杀我就杀?”
洛蛟怒喝道:“刀入心脉,祂迟早要死。你现在不给祂个痛快,便眼睁睁瞧着祂被流干血、出尽丑态再死。”
由于愤怒与惊恐,齐芜菁双目猩红,他凶狠憎恶的目光里盈满了泪水。非但如此,他的灵能也决了堤,正不断奔流进桑青的身体,企图堵住桑青心口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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