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无生:“操!”
他单手翻过二楼的围栏,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朝盈一下子不哆嗦了,他道:“出什么事了?”
时铄面色凝重:“伏暑落雪,还能有什么事?”
洛蛟也冷哼一声,拂袖离去。鸦鸣高亢,洛蛟在鸦群的拥护之下不见了人影。
朝盈大梦方醒:“不是吧,搞什么?!”
雪飘到面颊,一股寒意渗入心扉。齐芜菁踹翻了围炉,茶壶“哐啷”倒在地上,里面煮的茶水已经是锈红色。
“你……”齐芜菁欺身拽住桑青,“你又骗我!”
桑青摊开双手:“最后一次。”
桑青没有捏诀,也没有念咒,只是像从前那样,轻轻与齐芜菁碰了下额头——
刹那间光影交错,时空变换。
乐声喧阗,额前的触感还尚有余温,齐芜菁却在晃神间置身于一间红色的房间内,他心下怪异,还没反应过来,抬眼却看到了镜台前的另一个自己。
“他”被禁锢在椅子上,四面都是灵能围成的结界,任凭他如果挣扎大骂,一旁的妆娘也不为所动。
对方拿钱办事,机械地劝诫道:“我说你呀,明日便要与君主成亲,进的还是宫堡大门,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哩?”
齐芜菁被火烧毁了理智,他几步冲过去,想要砸烂这些首饰与红绸,然而四面围困的结界却将他拦在外面。
——“你将他送过去……”
忽然,齐芜菁听到别的声音,他骤然回首,面前早已换成了众徒跪拜三千界的大殿。
然而此刻殿中空空,只有神座上烂醉的三千界,和一旁神色不明的洛蛟。
“……他会恨死你的。”洛蛟说完后半句,将此刻妆房里的狼藉展现成图景,“我很了解他,你也很了解他。”
“他要杀我,我求之不得。”桑青歪斜身子,支着脑袋,“不过你若想现在杀我,那很遗憾,我是不死之身。”
“我现在的确很想杀了你。”洛蛟已经祭出了武器,厉声质问道,“三千界,你疯了?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那老君主嗜血滥杀,随意虐生,无青一旦去了,便是数不尽的折辱。”
桑青道:“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他将酒壶踢倒,“从他出生,到被人捡回去,我就一直守着他,这次……我也能。”
洛蛟忍受不了,她背过身,却难以压下怒火,而后愤然给了桑青一拳:“你能?天下有多少事你能办好!你真当自己能恩泽众生,无所不能吗!”
桑青被砸了一拳,破了相,但他不觉恼怒,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和痛快。他靠在神座上:“你说得对,我不能,那你告诉我,无所住,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桑青抹掉嘴角的血,笑道:“世间之人开始创造伪神,以此控制了天下神宗,他们要将我推下神台,自己做天下的主人。”
洛蛟冷声说:“你活了这么久,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就这点势力你都处理不了吗?”
“你不明白,洛蛟。”桑青摇摇头,对命运露出苦笑,“天下的灵能皆从属于我,当今所有的咒诀与灵术,皆在我的力量上不断延伸,由此,我才得以制衡神宗。可如今,一切都失控了,那些伪神的灵能不受制我,甚至很快就要高于我。我能瞧见自己的命运,我死不了,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死。”
洛蛟道:“所以你就要让他生不如死。”
“不,不。”桑青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唇,不愿意她说这种话,“我会保护他,保护你和丹无生,你们都得走……知道为何我只告诉你这件事吗,洛蛟,我以为至少你会支持我,我又错了……你瞧,我真是废物,我们做朋友许多年,甚至不明白你是怎样的人。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铁石心肠。”
桑青坐直身体,他瞧见跟前的魂灵,听他们的苦难吟唱。这没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千年来他日夜都在听他们,看他们,也同样被他们注视与窥听。
洛蛟讥笑道:“没错,你真是废物。”
桑青毫无征兆地大笑,透露出得逞的意味,他认同且欣慰,又发出喟叹,似在感慨,过了许多年,终于真的有人懂这个道理了。
可为何你们却总不明白?
桑青看向身前。
你们没有听错,干吗要用这么震惊惶遽的眼神看我?
我就是废物啊。
哈哈,你们这些人从生到死都缠着我,可你们知道的,我拼尽全力了,却仍旧渡不了你们。
我活着,仍站在这儿倾听你们的祷告,是因为我死不了,而不是我想听,明白吗?
桑青看见众生惊悚的神情,有些意犹未尽。他将目光放回洛蛟:“好友,你明白的,如今天下传我杀人放火,传我与邪为伍,还传我奸淫放浪,有几样是经过了我的手?可他们信了,我难以辩解,神不需要说,只需要做。”
“我会保住你们。”桑青早已疲倦自己目光下垂才能看见世人,“新神一旦出世,你们将沦丧为祂们的送葬品,可笑他们慕我得长生之道,却不知我连陪葬殉情都做不到。”
他笑,笑着笑着就犯了蠢,忘了是他自己非要接下这神位的。
是啊,分明问过你愿意与否?怎么又觉得自己是被迫坐上高位的呢?桑青仍是桑青,可世间却无人再过问他的名字。
“三千界”取代桑宛双的存在,高坐九尺听取世间百态,可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桑青搞不懂,他们为何还要求,还要喊他神?
“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的低吟萦绕于耳,在历经千年岁月后,沉淀为一首毛骨悚然的诅咒童谣。
他想逃,想死,可桑宛双却永远滞留在二十又五的年华里,他无法苍老,无法死去,只能沦为三千界的骨灰。
他岂止是渡不了众生,他连自己都渡不了!他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造神之人在紧那罗门,无青去那里最安全。那君主的半点本领构不成威胁,他本身也就是个替代品。”桑青道,“无青是神子,身上有我留下的枷痕,那人想要从无青身上攫取我的力量,是不会放任老君主为所欲为的。”
洛蛟道:“什么意思,他们为得到你的力量,只会更加折磨无青。”
“没人敢折磨他,我的眼睛在那里。”桑青目光沉沉,“无青一死,我的力量便会泯灭。其二,天下宗门有崇紧那罗门为王的意思,没有人敢过问并插手紧那罗门的事,我就算落得烂名,除了紧那罗门,其他宗门不敢动他。最后,老君主有个儿子。”
洛蛟说:“那是个病子。”
桑青摆手:“他是无青的部下。”
洛蛟道:“什么?!”
“老君主活不久的,他儿子会是下一个造神的试验品。兴许是无青骗人有一套,又或者是他不想步父亲后尘,沦为牺牲的祭品,他会照顾好无青的,”三千界勾起唇角,“当然,我养的小孩,自然不会乖乖受人欺压,在这期间,我会建造一座新城,供四方信徒避难。”
洛蛟道:“然后呢?”
“若我奋力一战,打败伪神,重掌宗门,便再花几十年时间重新引他们入正途,我会将你们都接回来。”这是最好的打算,桑青陷入了沉默,倏而一笑,“若我败了,当然是逃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时候我将顺理成章被当做恶神诛杀,你们便不必回来了。”
洛蛟道:“他们都是拥护你的人,你若败了,神宗必定会将余孽赶尽杀绝。你还有什么手段呢?”
“神祇堕落,被正义之士诛杀。”桑青对这个故事饶有兴趣,“既然已经被敌人喊打,不如天底下人人都喊打。让他们都恨我去吧!嗯……‘受罪神蒙蔽已久,迷途间幡然醒悟,神宗在此教化无耻之徒’,这出戏才是众望所归,神宗不会拒绝可以为自己美名的事。”
洛蛟道:“你离众生如此遥远,即便他们日夜信你,却不见得会仇恨你。若是如此,神宗必定会起疑心,将和你沾边的人都杀了。”
“不会的。”桑青笑,“他们信仰于我,因而会更透彻地憎恨于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恨。
三千界埋怨众生百千年,竟在最后从恨中窥见爱,实在世间最讽刺。
桑青目光含笑,流露出憧憬,他正襟危坐千年,从未体验过倒塌的滋味。因为许多时候,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只有凡骨的神,还是徒有长生的人。
他下了轿,出了神龛,他只是众生。
可当第二日他再坐上那九尺高空,苦难将如出一辙地涌来。
许多时候他佯装听不见、看不清,可他分明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声音。他们说:求你显灵、求你显灵!那些祈福声日日不断,年年如旧。
一年过去,耳边便会出现新的声音。因为有些苦难早在神的无所作为里戛然而止,再无声息了。
世间苦难作底,高处只我一人,而这一人,无所不能,却又束手无策。
洛蛟道:“我懂你在想什么?你当真不会死,那么上一代神是如何陨落的。”
“没有上一代。”桑青醉意尽显,“不过我的确杀了它。啊,你想多了,没人能杀得了我。”
“但你却十分精通自戕不是么?你钻研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吧?被天下笔诛口伐,被众叛亲离,一落千丈,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去,将正义之冠赠予屠神的恶人,自己却以烂神之名凋零,由此促成世间一桩圆满事,皆大欢喜是么?”洛蛟道,“你听好了,我不会走。”
桑青说:“别了吧。”
“许多人也不会走。”洛蛟狠声道,“你最好给我一个万全之策,谁也别想白白送死。”
洛蛟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芜菁站在一旁,将对话咀嚼,而后艰难下咽。他走上神台,却见桑青抬起双眸,恰好与他对视。
桑青透过他,注视万灵,又遥遥望向洛蛟的背影。桑青什么也没说,眼睛却渗出浓血。
他问:“为什么?”
齐芜菁下意识接话:“什么?”
桑青低声道:“为什么不要我死?”
齐芜菁如鲠在喉,却见桑青召唤过无相刀,从神台走下来。
他每走一步,便是一声铃响。地面开始摇晃,珠宝玉帘碰撞,唢呐骤然高唱,画面一转,齐芜菁瞧见另一个自己从大红轿子中翻了出来。
“他”滚落在地,又立马翻身而起,用身上的首饰杀了所有人,媒婆和轿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堆。
血溅在他脸上,齐芜菁冷脸擦拭,说:“妈的。”
第70章
直到这一幕的出现,齐芜菁才察觉出古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被三千界用灵能五花大绑在红轿中,直直送到老君主的手中,全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
——记忆受到了篡改。
这是齐芜菁能想出来的惟一可能。
又骗我。
他心中五味杂陈,到嘴边却只能憋出这样寥寥一语。
另一头的“他”连番踹了尸体好几下,以防自己走后被诈尸偷袭。然而事实证明,他杀人不仅果决,还很有准头。
齐芜菁跟在“他”身后,却见“他”从绕进另一条路,主动进了宫堡的后院。
竹林长叶作响,“他”行为熟稔,自然坐进了一处竹亭内,仿佛已来过千百次,可齐芜菁却对此毫无印象。
他屏息观察,不多时,在“他”斟酒的功夫里,一个人忽然从叶林间抓瞎着跑来。
这人虽全副武装,但开口就在齐芜菁面前暴露了身份——陈佩兰摘了面罩,将“他”上下打量,而后惶然道:“教主,红色又是什么暗号?”
“你疯了?”“他”愁肠百结,只顾喝酒,“本教主被挟持了,现在正在逃婚呢。这酒你喝不喝?”
“不要,我不能喝酒,师父闻见会生气的。”陈佩兰朝前闻了两下,凝神道,“这是什么酒?好冲。”
“他”说:“老君主的黄泉酒,他丑事儿这么多,怎么活到现在的?不过话说回来,难怪你我能做好兄弟,你要杀你父亲,我父亲又要杀我,你我还都恨这天下之神,同做弑神之事,有缘、有缘,我敬你一杯。”
陈佩兰说:“谢谢,谢谢。”但他没有碰酒,而是正襟危坐,温声道,“我不仅要杀父亲,还要杀师父。邀月君,师父为造神已经疯魔了,君主被他改造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已经有神权之实了。”
“他”神色一沉:“什么?”
陈佩兰盯着酒盏:“前几日君主在地牢折辱犯人,师父及时赶去阻止。我趁机将机关虫放入结界内,探听到老君主和师父的对话。老君主身体受药物侵害,脏腑近乎腐烂。事实上,他本该在两年前死去,但由于半身已修得长生之道,导致如今他仍活在世上。简言之,是具半死不活的活尸骸。”
“他”敛容道:“你师父真烦人,给我搞出这样一堆烂摊子来。”
陈佩兰心绪平和:“师父已经用许多人试炼过了,其中不乏和老君主类似处境的活死人,但到最后无一不是凡身过载,承受不住神力而爆体死去。新神还未真正降临,你也不必太忧心。”
“他”摇晃酒盏,曲起腿来:“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假的就是假的,众人效仿三千界,却无人能成为三千界。因果循环,你既然做不了真神,怎么还敢妄想承接天命?”
陈佩兰低下头:“是吗。”
齐芜菁停了动作,敏锐道:“你表情不对。”
陈佩兰摆首:“不必管我,我总是想太多。说说你,你如今打算怎么做?我听说无为教中有专攻弑神之道的同僚,近日的钻研已有了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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