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无意识犯了什么错,他可以告诉他,而不是没有任何缘由地单方面被宣告冷战。
不然他总是在深夜里复盘入学以来的事情,试图找出缘由。那些对寻常人来说如同沙一样从指尖流过的时刻,对他来说全都清晰得恍如在眼前重现,所以他连睡觉也安生不下来。
梁景不理蹲在地上的叶秋声,拽着的齐愿要走。
叶秋声下意识站起来,像小时候那样跟上梁景的脚步:“梁景哥……”
他要是犯了错,他要告诉他,梁景总说他蠢,他可能是有点蠢,所以才想不明白原因。
那他可不可以告诉他?
告诉他就好了嘛,他会改的。
叶秋声讷声说:“你很久都不理我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了?”
今天要不是碰巧梁景看见他在搬东西,满脸不情愿地来问他要不要帮忙,大概他还是不会理他,他们两人还要继续冷战下去。
可一切都在叶秋声回答自己是在帮齐愿搬东西的时候变了。
叶秋声这么说,本意是想向梁景示好的,看,他帮他男朋友干活呢!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梁景,他喜欢男生也没事,也许身边有人会因此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区别对待他,但叶秋声不会。
可梁景一下就生气了,还打了他的手。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叶秋声问。
梁景终于停下了脚步,沉默了一下,忽然说:“你真的很烦,我讨厌你,这个回答够了吗。”
“梁景!”齐愿喊了句,觉得这话有些重了,转头担忧地看着叶秋声,“秋声,梁景他不是这个意思……”
梁景望着困惑呆住的叶秋声,有那么一瞬间,心底徘徊着一种恶性的冲动。
梁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他就是那么说了。
“叶秋声,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吧,”他不受控制地把多年来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每天听你说那么多话,真的烦死了。”
“总跟在人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像个尾巴一样地黏着人,你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惹人烦吗?”
叶秋声有一刻怀疑了自己的耳朵,眼前的人嘴巴开开合合,那些音节,却从脑袋里飘了过去。
“不、不知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这样就是很讨人嫌,你能不能离齐愿远点。”
齐愿硬着头皮开口:“不是,梁景……秋声他……”
梁景讥讽地看着叶秋声:“谁对你好一点,就要被你没完没了的黏上来,烦都要烦死了吧,没有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叶秋声,没有人会喜欢你。”梁景认真看着叶秋声,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叶秋声大脑嗡了一声。
他仔细地看着梁景的表情,就像很多年前那样,试图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但可能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他的眼睛有点花。
他看不清梁景的表情了。
叶秋声擦了擦眼睛,试图让自己看清些。
梁景话语停顿了那么一下。
齐愿趁着这个功夫赶忙拽着梁景离开,离开前对叶秋声飞速说了些什么,估计是替梁景道歉之类的话,叶秋声没听清。
只听见梁景走前又警告他一次,叫他离齐愿远点,少来碰齐愿的东西。
梁景的话在脑海里一遍遍的盘旋着。
这就是他疏远他的原因吗?因为他忍了他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受不了他了?
脸上落了一丝凉意,叶秋声从混沌的状态里清醒了些。
从沉思中回过神,叶秋声意识到下雨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苦恼地抓了抓自己那头慢慢变得湿塌塌的小棕毛,嘴里不开心地嘟囔着:“我真的有那么招人嫌吗?”
低着脑袋,闷头快步向宿舍跑去。
他还是想不明白。
既然不喜欢他这样,既然他是这么叫人讨厌的人,梁景为什么要忍受他这么不好的人这么久呢?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样是不好的呢?
他不说,他还以为他喜欢他这样呢。
第2章 天才通病
要问齐愿有什么后悔的事,大概就是那天跟着梁景一起离开了,丢下叶秋声一个人。
直到很多年后,他都会清楚记得那个下午。他走得很急,一心只想终止一场尖锐的矛盾,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松了口气,紧绷的大脑放松了下来,担忧让他回头看了一眼。
叶秋声还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瓶才刚打开的水,像是一道安静沉寂的影子,一个定格在时间里的雕塑,灵魂从躯壳里抽离了出来,苍白失色。
安静。
这是最不该跟叶秋声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的词汇。齐愿总觉得他就像一个永远旋转不停的陀螺,忙碌吵闹得停不下来。
齐愿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一种有件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而他却不知道要如何阻止的无力感。
齐愿看不清叶秋声的表情,那个孑然的身形在疾走间摇晃的视野里逐渐缩小,直到再也看不见,后来他是不是一个人躲起来哭了,自然也无从得知。
叶秋声从来不哭,没人见过他哭的样子。
他不会受伤,也不会生气,所以让人很放心。
想必梁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两个谁都没回去看看。
回到宿舍后,齐愿责怪道:“你吃醋秋声亲近我就吃醋,跟秋声说话那么冲干什么,怎么说你们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要是秋声真气急了,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后悔的不还得是你?”
梁景:“他不会。”
他坐在桌边,眼睛望着窗外,拖着下巴,语气十分随意,却很笃定。
“你看着吧,他明天就会来找我,他从小就这样,他根本离不开我,”梁景漫不经心道,寻找了一种便于理解的比喻,“你见过谁家的狗被主人踹两脚就真再也不回家了?”
齐愿盯着梁景看,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想劝他别这么说话,却心知劝不住。齐愿上大学才认识这俩人,对两人之间的情况了解的也不是多清楚,不了解就不好太深了劝。
眼看梁景脾气又要上来,不想吵架,话题到此终止。
然而梁景这次却估计错了,第二天叶秋声没来。
并不是因为他要跟梁景决裂了,而是他又病了。
叶秋声确实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人,难过很短暂,转眼被抛到脑后,这点梁景说得没错。要不是身体不好,他可能睡一觉,就又欢欢喜喜地跑去找梁景了。
叶秋声回来时,学校里的气氛似有所变。
那天三人在街上争执的画面很多人都看见了,具体情况旁人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流言传出了很多个版本。八卦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最能引发大众热情,也是传播速度最快的。
很多事都经不起太细的审视,譬如说:叶秋声喜欢拥抱别人——他有分寸的只抱男同学,不会乱抱异性。
还有,叶秋声被人摸头时总是笑得格外耀眼。
他那头一看手感就很好,很好撸的小棕毛很得身边的人喜欢,平时大家有事没事总忍不住上手摸两把。
叶秋声不介意,甚至还在有人把视线停在他的脑袋上,忍耐克制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时,主动凑上前去,笑得像是推销员那样给对方推销自己:“要不要摸一下,手感很好的!”
如果梁景在,他就会在对方尖叫激动地对叶秋声伸手前,把人逮回来。
叶秋声总得意地昂着脑袋告诉梁景:“我就是这么受欢迎,人见人爱,天生的,没办法的。”
被人揉两下脑袋人飘得没边了,步子轻快得快要蹦起来了。
梁景不想说话,叶秋声说得是事实。
在小石村的时候,叶秋声明明只有他,梁景不在的时候,叶秋声的时间都用来等他。但当叶秋声走出小石村后,一切就都变了。
不过等叶秋声出院后,情况再次发生了变化。
男生间搂搂抱抱,互相打闹倒也寻常,以前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慢慢地,却会有男生在叶秋声靠近时露出一种微妙的、尴尬的表情。
叶秋声看得出来,那是种不想让他靠近,却又不好意思说的神态。
原本欢快的情绪像是被浇了盆冷水,叶秋声第一次在靠近他人时,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恐惧和畏缩。那感觉让他不知所措,让他飞速将手指蜷缩进了掌心,像是罪犯藏起一件不该见光的赃物。
对方的舍友立马走过来,给了那个满脸尴尬的男生一个锁喉拥抱,打着哈哈把满脸尴尬的人拉远。
于是叶秋声明白,并不是对方不喜欢和人走太近,他只是讨厌他的靠近。
叶秋声看着自己手掌,脑海里再次响起梁景的话,陷入思考。
那阵子齐愿忙着跑演出,不在学校,也无暇顾及梁景。
等他忙过了半年,再回学校时,得知梁景申请了公费出国的项目,目前已经不在学校里,而系里导师的宝贝疙瘩,未来很有望在外交事业上大放异彩的叶秋声再次休学了。
这次听说是心理原因,提起这件事,连艺术院的导师都频频摇头扼腕。
并评判:“天才通病。”
“那是什么意思?”齐愿不太懂他们这种脑子很好的人都在想什么。
“聪明人通常都有着远超常人的专注力,这会让他们总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之处进行过于细致的观察,太执着于获得问题的答案,在一条路上走得太远,回不来了,”艺术院的老师颇为感性地说,“但人总归要活在社会和群体之中,天才的悲剧就在于,他们无法融入人群,本质却又还是个人。孤独感将伴随他们一生,直到他们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与世不容的异类,最后彻底被孤独蚕食,消亡。”
老师站起身,对彩排间隙休息的学生拍拍手掌,“回来继续彩排了!”
回头跟听得一头雾水的齐愿笑着说:“俗话就是,容易钻牛角尖的性子。”
齐愿还是不太理解。
如果他能早早理解,也就不会直到亲眼见证晨星湮灭,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个平凡的午后,梁景究竟是如何摧毁一颗太阳,抹灭他的光辉,将其粉碎为尘埃的。
.
美国,塞班。
房间不大,但摆设得干净温馨。
房间当中是一张木桌,落地窗打开着,窗外就是海滩和塞班岛蔚蓝的海水,浪潮声和阳光被海风一同吹进窗子,雪白的窗帘悠悠飘扬着落下。
一张年轻的亚裔面孔出现在杨钧的面前。
青年有着白皙尖瘦的下巴,一头稍长的黑发,平静的眼睛和挺翘的鼻梁尽数被遮在锐长的发帘之下,他穿着舒适柔软的棉质条纹睡衣,人看起来很乖巧,也很安静,甚至安静过了头。
“后来呢?你还记得后来,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吗?你被同学欺负了吗?”
大概过了两秒。
青年摇摇头,音节慢吞吞的:“没有,大家都是好人,没有人欺负我。”
他的脑袋微微向上抬了一下,哪怕杨钧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睛,也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认真笃定的态度。
“但我听说,他们疏远了你,你在学校事实上地被孤立了,”杨钧接道,“你是在为此痛苦吗?”
“没有,”青年再次缓慢地摇头,“我只是很困惑,我只是……有些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青年张了张嘴,没出声。
杨钧在纸上写写画画,继续温声问他:“你还记得其他细节吗?可以跟我说说吗?”
青年按了按脑袋,微微皱眉道:“抱歉,不太记得了,我好像忘记了挺多东西。”
杨钧停笔。
杨钧笑道:“秋声,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有时候记得太清也不好。”
他没说的是,正常人是不会把桩桩件件的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的。叶秋声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显然有些用力过猛,矫枉过正了。
不过从生活质量上看,或许如今这样,也要比他之前那样更好。
叶秋声安静了片刻,又慢吞吞点了下头。他点头的动作很认真用力,让杨钧感觉他有点呆,呆得很可爱的那种。
随后这颗呆呆的黑色蘑菇脑袋像是想起什么,进入房间之后,第一次对杨钧追问:“那么,我是不是快好了?”
他只有说这句话时,语速加快了些,不是很明显,但足以表达他急切的态度。
青年已经很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刻。大多数时候,他都像是一个缓慢而迟钝的蘑菇,安静地扎根在角落,没有喜怒,仅仅只是作为一颗菌子,躲在潮湿阴凉的角落,静静呼吸着,不会给任何人增添负担。
杨钧脸上笑意多了些,换了个更轻松适合闲谈的姿势,调侃般问:“怎么,康复后有事急着做?”
这位年轻的病人难得有了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人气。
叶秋声认真点头,像是怕杨钧无法理解他的急切和恳切,点过一次脑袋之后,他抿着唇,给自己鼓劲般又点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也攥了起来:“我要快点好起来,然后以最好的样子,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难不成,是想说梁景?
杨钧知道这个人。
杨钧竖起耳朵,装作不经意地哦了声,问:“是谁?”
“是……”
青年皱了下眉。
“是……”
他用力锤了下脑袋,这没有什么效果,人的脑袋不是老电视,旧收音机,坏了拍拍就好。
一个名字就要出现。
有人很温柔地唤他:「秋声。」
可他实在想不起来那是谁。
他可以遗忘很多东西,他什么都不在意,唯独这个名字,是不能忘的。
情绪一直很平静的青年忽然陷入一种难言的狂躁和偏激中。
言语无法抚慰他,杨钧下意识站起身飞速绕过桌子,蹲在青年身边,试图控制住他摧残自己的双手,也想借用力握手的动作给予他一些强心理支撑,助他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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