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举步向前,边走边谈,白芍看了一眼姬宴雪,神帝一直冷着脸,看起来不大高兴。
白芍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颇为不解,心想神帝大概性情便是如此,于是同谢挚说话的声音更轻了一些,不料神帝的脸色似乎更不好看了,白芍想,摇光大帝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捉摸不定。
进入门楼,即是真正踏入了白落书院,其内十分广阔,风景也很好,天青如洗,草木青碧,亭台楼阁都高低错落地悬浮在半空,学生们三两结伴,穿梭其中,间或传来一声清越长啸,是有人正在纵剑飞行。
白芍回忆道:“当年你夺门而出,我奔出去追你,可你骑着小毛驴,我追不上,第二日,便感觉到你将和我相连的识海也解开了……”
“我知道,你定然很生我的气,又怕你回来找我,于是在那里停留了数月,等你不到,我想你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恐怕现在已至南沼,我也不能如此蹉跎时日,便回到寿山重新修行。”
“不久之后,听说泽都就起了大乱,公输良药放在自己墓里的陪葬品木人,竟然是龙族提供的……”
“那些木人控制了泽都,但是好在,它们并没有其他的动作——龙族似乎对东夷不甚在意,故而裂州之战中,东夷还算安定平稳,并没有受战乱影响。”
“只是听闻,西荒和中州创巨痛深,北海更是不得已而逃往星星海,实在叫人痛心。”
白芍小心地打量着谢挚的神色,过去五百年,小挚好像比以前更加让她猜不透了。
就像这样,她明明就走在她身边,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离她很远,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白芍心中忽然有点不安,拉住谢挚的手,悄声问:“小挚,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她眼中带着恳求,认真道:“我知道,我当年做得不对,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要你开心,怎样罚我都可以……只是别不理我,好么?”
谢挚不意白芍会忽然拉住自己,连忙抽回手,心中微怒。
——她们不是早就分开了吗?
当年明明是白芍一字一句自己说的,她现在却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样同她拉拉扯扯。
她把她当什么?挥之即去呼之即来的玩物吗?
但当她凝视着白芍的时候,白芍只有满脸的愕然无措,心中的怒气又陡然无力下去。
算了……
谢挚咽下已到唇边的刻薄话,只是别过头,硬邦邦地道:“……我早就不生气了,你不要碰我。”
她这样倒叫白芍欢喜,小挚肯对她发脾气,就说明她还是对自己亲近的,弯起眉眼点头应好。
谢挚见她又有盯着自己看个不停的趋势,提醒道:“你接着说。”
“嗯,好……”
“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东夷与中州隔绝已久,向来对中州的消息了解得十分模糊缓慢,更遑论西荒,阳凡又只是一个小镇,连泽都有变之事,都是鹈鹕师叔外出捉鱼时听到,回来告诉我们的。”
“我那时也对外界不甚关心,只是沉浸在修行之中。”
谢挚侧脸冷淡,并没有看她,只是在沉默地听着,仿佛并不关心,白芍心中失落,只能用目光仔细描摹她的面容。
“我很想……快点变强大,好有资格,重新站在你身边。”
神帝在旁哂笑了一声。
“……然后呢?”谢挚问。
“我闭关了三年,一口气修至髓树境,这才出关。”
白芍的手颤了颤,缓缓吸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浑身发冷的当时。
“……然后我出关后,就听到了裂州之战结束,与昆仑卿战死的消息。”
“我那时还并不知道,昆仑卿就是你,只是听人人都用一种……叹惋敬佩的口气谈起昆仑卿。”
人们说,昆仑卿舍生取义,与龙皇同归于尽,换得了五州的安宁,还说昆仑卿是大荒人,曾被人皇以叛国的罪名镇杀在潜渊之下。
这些话隐隐约约地传入白芍的耳朵,可是完全没在她心上留下一点痕迹,她那时候全身心都投入在修行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管不顾,只是暗自庆幸,还好小挚去的是南沼,而不是回中州,免去了一场灾祸。
直到她听到有人无意说到昆仑卿的名字。
那人说,“……昆仑卿谢挚。”
直到五百年后的今天,白芍也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的感受。
她甚至还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慢慢停下脚,大脑渐渐陷入一片空白晕眩,好像不能理解一般,完全反应不过来,反复轻念这五个字,不明白这个传闻中的“昆仑卿”是怎样和“谢挚”组合在一起去的。
是哪个谢?哪个挚?会不会只是同音?又或者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白芍想要说服自己安心,可是脑海里已经浮现了谢挚的身影,她喉咙发紧,动弹不得,不安与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不要紧,白芍,我并没有死,还好端端地在你面前。”
白芍沉浸在回忆中,面色苍白,连呼吸都在发抖,谢挚心中叹息,叫了一声她名字,令她回神。
“是……”白芍真心实意道:“小挚,你还活着,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简直像在梦里一般。”
“知道之后呢?你什么也没干?”姬宴雪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不是。我……当时失魂落魄,再无心修行,去了赤森林,想要打开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前往西荒吊唁,总算也要……见小挚最后一面才好。”
说到这里,白芍又看了一眼姬宴雪,“只是……”
姬宴雪嘲讽一笑,道:“只是那屏障是凤凰神王所设,又曾被我亲手加固,佛陀全盛时期也绝打不开,更何况你。”
这确实是实话,白芍无法反驳。
倒是谢挚若有所悟:“我们穿过那屏障时发现它削弱了很多,这样说来,是因为你么?”
白芍苦涩一笑,道:“正是。”
“我苦破屏障仍然不开,干脆便住在了赤森林中,一面修行,一面尝试打破。”
“我在那里,救起了一头白虎,它旧伤未愈,又不熟悉地形,不慎落入水中,被我救起。”
她那时昏了头,心中存着一个幻想,盼望着谢挚哪天还能忽然出现在赤森林里——就像她们最初相遇那样。
故此,在她远远看见一道白影落入黑水之时,白芍想也没想地冲了过去。
谢挚一怔:“白虎……?”当年在红山书院里,她就有一位白虎师姐。
白芍点头:“是的,白虎。”
“她是从中州逃出来的。她说,她曾是红山书院的弟子,名叫秦无疾。”
“你说什么?”谢挚心神巨震——居然真的是白虎师姐!激动道:“秦师姐……是秦师姐……!她还活着……”话至最后,已然哽咽难言。
她当年初入红山书院时,夫子便是将她交给了柳真和秦无疾照顾,这位白虎师姐面冷心热,对她很是宠溺,谢挚曾经坐在她身上满书院地跑。
谢挚待在红山书院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对那里的感情很深,红山书院是一块安静祥和的求学地,她在红山书院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还有关心她的师兄师姐,和蔼可亲又充满智慧的孟夫子……那些回忆至今仍然在谢挚的脑海熠熠生辉,时常温暖着她,
白芍早于秦无疾处得知她们认识,这些年来,秦无疾和她讲了很多谢挚当年在红山书院的趣事,什么写诗文奇差,去藏书阁夹带书籍,气得浣熊长老咬牙,活泼开朗能闹腾,还想骑着她玩,她被央求得没办法,只好勉强答应……
每次说到最后,秦无疾脸上总会露出混合着温柔怀念与痛恨阴郁的复杂神情,继而沉默不语。
她对红山书院的感情比谢挚更深许多,又曾亲眼见书院毁灭、师长同门牺牲,一生也难以走出。
“是的,她还活着,现在她是白落书院的护法长老了……”
白芍习惯性便想要为谢挚擦泪,神帝却很自然地替她做了想做的事,动作之间透露着一股旁人难以插足的亲密,那种亲密,只有经年累月的近距离相处才能培养出来。
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白芍不知所措,只愣愣地叫了一声:“小挚……”
迟来的异样感与警惕心终于升起:好像不对劲……
神帝分明一路冷淡,但对着小挚却出乎意料地温柔,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谁也能看得出来;
而小挚对神帝也……很信赖,没有半点防备。
而她知道,小挚并不是会随便接受他人示好的人。
“怎么了?”姬宴雪回眸看她,满意地在白芍脸上看见黯然与失神。
“没什么……”
到此时白芍如何还能察觉不到神帝的敌意,她猜想神帝或许对小挚有意,五州一直都有流言,说摇光大帝风流不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小挚竟然会不拒绝呢?难道说……
不,不会的……她相信小挚不会那样。
白芍忽而恐慌起来——若是小挚喜欢上姬宴雪,那她该怎么办?
她深知自己比不上姬宴雪,不论是容貌还是其他,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论修为,论地位,她的确比之从前是大大长进了,可是无论如何,也还是比不过姬宴雪;就算是巅峰时的云宗主,恐怕也不能。
姬宴雪实在是太优越了,她什么都不说,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强烈的威压与存在感,无法叫人忽视,如今更是让白芍心中充满了危机感。
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对手,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情敌。
“秦师姐现在哪里?我能……见她一面么?”谢挚忐忑又期冀。
面对谢挚的时候,白芍却无法说出任何责怪之语,仍然温柔:“自然可以,秦师姐也很想你。只是她现下正在外游历,我已传音请她回来了。”
白芍定了定神,在心中劝慰自己:
小挚与她分开五百年之久,她又这样好,有人爱慕她,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神帝应该是还在追求她吧?那么她并不是毫无机会……
“秦师姐身上负有书匣,三百年前,我们合开了这座白落书院,书院的大部分藏书,都是秦师姐从红山书院带来的。”
“当初为书院起名时,我本想叫落虎书院——若不是她落入水中,便也不会有这个书院,但是她想了想,说不如改叫白落书院,这样既融入了我的姓氏,也正应了太一神的名字。听她说,红山书院的九轮圣人,对太一神是很尊崇的。”
“当年在佛陀秘境中,太一神还曾指点过我由一化万、再由万入一的道理,我也很感激她,于是就取了这个名字。你……你喜欢吗,小挚?”
谢挚道:“是很有意义……太一神对我来说,也是如母如师。”
“白龟老祖、段师父、鹈鹕师叔他们都还好么?还有双涟。”
谢挚还记得那个聪灵机敏的小姑娘,她临下寿山时,她还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要她一定要和大师姐早日回来。
现在,她回来了,可是也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们都很好,双涟也长大了,”谈起师妹,白芍眼中也满是感慨的柔色:“她现在在书院里做老师,脾气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又颇为严格,学生们都很怕上她的课。”
白芍的住所是一处白墙黑瓦的小院落,在一处假山之后,十分简朴清静,令谢挚想起多年以前白芍在寿山所住的石洞,里面只有一张竹床与一副桌椅,今日她已是书院之长,却仍然不减当年朴素。
白芍本身就是对外物很不在意的人,谢挚一直觉得,只要给她一片能遮雨的屋檐,她也能安之所素。
“寒舍简陋,还望陛下不要嫌弃。兰壁,去煮茶。”
姬宴雪唤住兰壁:“我也什么地方都能住,并非挑剔之人。”
“不过,茶就不必了,我不进去。”
姬宴雪根本不想跟白芍同屋而处,一路上她已经忍受得足够了。
白芍这个家伙分明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吧?为什么她还能对她这样客气?难不成她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若是她,一定早就发作了。这人真是奇怪,姬宴雪感觉自己完全想不明白她。
“让兰壁也出去玩吧。白芍,我有话和你说。”
谢挚没有回头看,已经一人率先走了进去,白芍心有预感,踌躇一下,才惴惴不安地跟着进去。
——小挚要跟她讲什么?
终于能和小挚独处了,可是看样子,好像得到的,却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门在白芍身后合上,她一进门便想道歉:“小挚,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对不起,我不该……”
谢挚豁然转过身来,盯着白芍的面庞,慢慢露出一点冷笑,她觉得这件事真是可笑而又讽刺。
现在对她说这些,白芍不觉得太迟了吗?
白芍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也看不懂了。
白芍为她气势所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喃喃叫:“小挚……”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小挚很陌生。
从前,小挚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吗?……她想不起来了。
原来她也会对自己无情又讥诮,言语如刀锋。
“白芍,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奇怪?”
“——我们不是早就分开了么,我生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搞得我们好像还在一起似的。”
第380章 依仗
400/451 首页 上一页 398 399 400 401 402 4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