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挚目光柔软,轻轻点了点女婴嘟起的嘴唇。
“我来的时候,见到涌斯江畔芦苇浩荡,有雎鸠相伴而泳,惬意自在,引人深羡。今日在此特为你改名,就叫你谢鸠,好不好?”
“至于表字……则改称行之罢。”
她问谢灼道:“谢鸠行之,你以为如何?”
“……”
谢灼说不出话来,她已经泪如雨下。
“阿灼,我该走了。”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谢灼哭成这样也无法再谈,谢挚将婴儿小心地交还谢灼让她抱着,静静地看了她们母女半晌,温声道。
“上一代人的情仇恩怨,就在我们这里终止吧,不要再带到以后去了。”
“人生如旅,大道乾乾,吾自行之,亦复何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她垂眸轻声叹。
谢挚说完,朝谢灼点点头,便举步朝门外走去。
谢灼哭得肩膀抖动、不能自抑,过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她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意识到谢挚的离开,将孩子交给侍人,自己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谢挚已经走出了谢家的大门,在青灰色的街道上了,她只能看到她纤瘦的背影与微微飘动的衣袍,洛京将散的春意仿佛将要吞没她。
“姐姐!”
谢灼怔怔地望了她的背影片刻,直到谢挚已经快要消失在视野中,她忽然大喊道,眼里噙着泪,“我要是说,我还想跟你再像之前一样,在红山上喝酒烤肉……还能再回去么?”
这声“姐姐”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可是最后,所幸她还是将它唤出口了。谢挚能听到她的话吗?
谢挚的身影停住了。
“快回去吧,外面风寒。”
女人回头,非常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姐*姐的笑。
她没有回答。
第399章 长珩
自谢家回来没几日,便到了拜访吕射月的日子,谢挚与姬宴雪动身前往长珩剑宗。
长珩剑宗坐落于洛京之北,离它数里之外谢挚便已感受到一股隐约剑气,及至来到长珩剑宗近前,那股剑气愈盛,浩大凌厉,直割人面,锋锐无双,连空气中都偶有璀璨的金色雷光闪动,如同小蛇游走,那是雷符文修炼到极致的证明。
吕射月所修的正是这极其珍稀的雷符文,早在少年时便已有“小剑仙”之名,谢挚看出,她应当是以自身的剑法设阵,作为长珩剑宗的防护大阵。
观这雷霆外溢之象,她的剑道应该已臻化境,成为真正的剑仙了。
长珩剑宗正设在一座铁黑色的大山上,这山高耸入云,极是陡峭,犹如一柄森森寒剑,遍体围绕雷光电环,直指苍穹,威严而又肃穆。
听闻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今日要来,一早便有门人弟子在外恭候,吕射月更是立于最前方,率着左右心腹亲迎贵客。
“射月!”
谢挚一眼便看见了人群最前面的女人,当年在天衍宗里她认识的人不多,最好的朋友就是吕射月,就连宗主修无情道这件事,她也是经由吕射月才知道的。
吕射月自然也望见了她们,还有些不敢认,定了定心神,率先道:“见过神帝陛下、昆仑卿上。”
便要躬身行礼,身后众人早已一齐拜倒,又被谢挚上前一步率先扶住,执手道:“你我之间,也要如此生分了么?”
“我原以为,无论何时,射月总会是我的好朋友的。”她语调轻轻,分外怅然遗憾。
手上传来的力度与温暖和从前一模一样,被她这一说,吕射月也不禁眼眶湿润了。
究竟曾是年少至交,吕射月本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旷达随性,不重礼法,只是如今谢挚地位太隆,她必须尊敬,这才行礼。
再细细看谢挚面容,见她变化巨大,从前的天真活泼全然不见,神情温柔沉静,眸中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感伤。
吕射月忆及往事,想起过往种种欢乐,再想到现在,心中平生许多悲凉酸楚,回握住谢挚,颤声道:“小挚……”百般情绪交织在心,再说不出一句话。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小挚……
她本以为,自己此生都只能在回忆中追思谢挚了。
谢挚被她这一声“小挚”也叫得心头发酸,险些落泪,忙止住眼酸,柔声道:“好啦,我们能再见是好事,怎么都哭起来了?”
又笑道:“射月,你现在可是一宗之主,都不请我大吃一顿吗?快点快点,给我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我要吃肉。”
这语气与她少年时颇为相似,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吕射月也不禁展颜,颔首笑道:“你说的是,我正要好好请你呢,定要把你灌醉不可。你现在酒量怎么样?还是和从前一般一杯便醉么?”
朝姬宴雪抱拳道:“陛下请!”
她早知道谢挚与姬宴雪的关系,因为谢挚,与姬宴雪在心理上也亲近许多,又生性放达,因而并不像旁人那样敬畏姬宴雪。
姬宴雪恰好喜她磊落洒脱,若是吕射月战战兢兢,她反而瞧不上,可是她不怕她,她顿时便对吕射月心生欣赏,亦微笑道:“请。”
以指作剑,吕射月回身对着空气画出一个法印,整座乌黑的铁山立时便发出了阵阵嗡鸣,连大地都在轻微震动。
“嗡……”
护宗阵法轰然而开——长珩剑宗,竟是建在这座铁山的内部,被牢牢保护在山岳的肚腹之中。
“陛下,小挚,请随我来。”
铁山内分外开阔,别有洞天,仿佛另外一个小世界,头顶是时时变化的万千星辰,营造出人为的白天与黑夜,脚下是浓郁灵雾,草木清气芬芳,泉水烟霞,苔藓乔松,石梯竹荫,随处可见,鲜妍干净,无一不全。
“这座铁山在上古时曾是一位山神的躯体,演化万年,至今犹存,它的小世界藏在体内,保存得颇为完善。”
“我接管了它的小世界,以神识炼化覆盖,现在这座山其实也算是我的剑了,可以任我驱驭。”吕射月一面走一面介绍。
“好厉害!真是神妙非常。”谢挚赞叹。
大概是因为吕射月出身天衍宗,长珩剑宗在许多地方都与天衍宗颇为相像,只是宗规没有天衍宗那般严苛分明,以至于谢挚来到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听众人称呼吕射月为“宗主”,心中更是有一瞬的恍惚与不自然闪过——她习惯了“宗主”这两个字与云清池挂钩。
但谢挚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天衍宗,早已在五百年前的裂州之战中彻底败落了。
吕射月本人,也是天衍宗的遗物之一,或许,连她自己也是。
吕射月少年时总是随身背一个巨大的赤红酒葫芦,多是侠客做派,而今她身份不同往日,自然不能再背,只有腰间仍配着她那把著名的惊芒剑,通体乌亮,沉重无锋,乃是珍贵无比的雷击木髓。
这柄剑也在裂州之战中杀出了赫赫威名——据说吕射月曾引动至纯雷霆,孤身一人诛杀数十真龙,得证无上大道。
她真如年少时师长所殷殷期盼的那般,开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道,以身入道,以剑成仙。
她样貌和从前变化不大,只是气质威严端重了许多,长袍戴冠,步伐轻快,神采焕发,整个人都如一柄熠熠生辉的神剑,甚至连瞳孔中也时时跃动灿金雷光,几乎与自己的剑融为一体,人即剑,剑即人,仿佛随时都要出鞘饮血。
谢挚看得心痒,她从前就常常与吕射月切磋剑法,两人互有短长,难分轩轾,今日不知射月的剑道高深到了何种程度,也想和吕射月玩玩,当即便指蕴剑气,试探着朝吕射月腰后攻去。
一瞬间之内,吕射月便发觉了她的攻击,也不作阻拦,更不防御,笑着任由她和自己玩。
谢挚指尖触及她身侧,却不能再进,只碰到一层护体罡气,雷芒一闪,刺得她手指阵阵发麻。
“不好玩……”
谢挚抱怨着收回手,吕射月如今的剑道果真深不可测,大概只有她使用碧海天心诀才能打败她了。
剑仙自古以来便极难修成,一旦登仙之后,在同等境界内几乎是无敌的,战力委实惊人。
“小挚,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贪玩,待我之后再与你切磋。”
吕射月笑着摇头,又向姬宴雪道:“射月早闻神帝陛下极擅剑道,破军剑更是当世名剑,我自少年时便心向往之,今日陛下亲临,我也算是沾了小挚的光了,不知可否能请陛下赐教一二?”
姬宴雪自无不可,她对吕射月的剑道也有点好奇,“好啊,有空我们来比比看。”
“说到这个,小挚,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呢。”
谢挚佯怒道:“好啊你,吕射月,我刚来就给我派活,是什么事,快说。”
吕射月素知她的性情,也不跟她绕来绕去兜圈子,道:“我们长珩剑宗近日正有一场宗门大比,为的是选拔奇才俊彦,我想请你和神帝陛下在旁观看,看见合眼缘的,倘能随口指点一二,也是孩子们的机缘与福气了。”
“为了这些学生,我也腆颜一回。”她笑着拱手。
“这有何难,答应你了。”
这的确只是件顺手为之的小事,不足为道,何况那场面盛大,一定也很有意思。
姬宴雪见她兴致高,又怎会推拒,笑道:“妻唱妇随,你既应了,我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说得吕射月大笑起来,直道神帝陛下好爽快,谢挚面染红霞,轻轻瞪她。
她们与吕射月在长珩剑宗内游玩了几日,饮酒聊天,气氛极好。
姬宴雪和吕射月也很说得来,她们俩都善饮酒,吕射月尤其是好酒之人,特地取了自己珍藏的美酒与她们共饮,往往通宵达旦,兴头上来了,吕射月会击节而歌,与谢挚谈起过去,时而慷慨落泪,时而低眉轻叹,三人兴尽方散。
如此几日,长珩剑宗人人期待的宗门大比,也便马上将要到来了。
这大比三年才举行一次,是长珩剑宗最为盛大的活动,整个宗门都会层层动员起来,内外门弟子皆可参加,所有长老都会亲至观看,半为评判优劣,半为挑选弟子。
可以说,每个长珩剑宗的弟子心中都存着一个一朝在宗门大比中取得优胜、被某位长老收为学生的梦想。
至于宗主吕射月,那是他们不敢奢望的,至今宗主仍没有收徒。
大比开始之日,长珩剑宗的师生们聚集在比武场周围,足有数万之众。
现如今的宗门不像从前的天衍宗那样巨大,长珩剑宗能有如此人数,已是难能可贵了,在中州足以称得上是最好的几个修行宗派之一,尤其以剑道闻名,无数少年都渴望能够拜入长珩剑宗门下,踏入修行之路。
而进入剑宗之后,也并不是说从此便能高枕无忧——修行清苦,又有许多历练与层层选拔,天资高者在入门时便被长老们选走,其余人大多天赋平庸,只能拜入外门,学习一两门简易的术法,得几枚粗糙的药丸,得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已是很好的结局了,甚至根本摸不到修行的门槛,终其一生也只停留在铭纹境。
但是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却是珍贵的翻盘机会,即便不能得到长老青睐,升入内门,或者得一些奖励,如丹药、兵器、法术,也再好不过。
而此次宗门大比,更是格外不同——
众人得了消息,都知道宗主与诸长老对本次大比空前重视,而原因正是摇光大帝与复生的昆仑卿上亲来往观。
要知道,摇光大帝乃是五州最尊贵、最强大的生灵,而昆仑卿上虽为人族,却也曾斩杀龙皇,挽救五州,英勇牺牲,这五百年来在人族心中仿若神明,人们对她的敬爱比神帝更甚。
毫无疑问,真要论起来,她们二人的地位比人皇陛下还更加超然,因此众人不敢怠慢,各项事宜办得尽心尽力,唯恐出了纰漏。
若是本次大比中能得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赞赏,那该是何等荣耀!而若能得她们出言指点,更是无与伦比的机缘!年轻的弟子们心驰神往地幻想。
听说,还是宗主亲自邀请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来观看大比的,他们一定要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机会才是。
弟子们心中暗道,拜入长珩剑宗果然好,他处岂能有如此运气,见到这传说中的人物。
而更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打算参加大比,但仍然对此次大比翘首以盼,希望能够远远地看上一眼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的神采风姿,那样真是此生都无憾了。
谢挚从前只参加过雍部的英才大比,可那时她是参与者,此次要做的却是点评者,她也倍感新鲜。
她与姬宴雪随吕射月一道现身,是时正是清晨,但是下方早已人山人海,不知等候了多久,见到她们现身,顿时爆发出一阵热忱的巨浪。
“宗主来了!!”
“摇光大帝!!!”有少女兴奋地捧脸尖叫,“哇,她的头发真的是金色的哎!”
更多人指着谢挚欢呼:“啊,快看呐,是昆仑卿上,是昆仑卿上!!!”
谢挚从未见过如此场面,还有点发懵和不知所措——人人欢呼她的名字,为她的到来而万分激动。
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过人们叫她“昆仑卿”,可那大都语带嘲讽,或者是为了贬低讥笑她。
但是现在,这一声声“昆仑卿”,这一张张眼眸发亮、涨满兴奋的年轻面庞,却只有纯粹的尊敬崇拜,再无一丝丝贬嘲。
“他们爱戴你。”
姬宴雪轻笑道,“非常爱。”就像她爱她一般。
第400章 剑宗
谢挚试着朝下方的人群们招了招手,鼎沸的人声顿时更热烈。
“啊……”她也不自觉笑起来,眉目柔和道:“他们这样子,就像我小时候参加英才大比,见到传说中渊止王上一样。”
“你现在的声名,可比当年的渊止王上还更隆一些。放眼五州,谁人不识昆仑卿之名?”吕射月笑道。
众长老朝她们见礼,谢挚含笑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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