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途安一字一顿:“你让我意识到那个人是个不说的禁忌。”
“而为了打破这个禁忌,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施未希的心突然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十多年前的回忆突然席卷而来。
他的手脚瞬间冰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陈旧破败的孤儿院。
手上的搪瓷杯被磕掉一角掉了瓷片,露出白色搪瓷下的铁皮,但却不是普通的铁的颜色,而是混着一点鲜血的红。
他的手在发抖,呼吸急促,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导致搪瓷杯掉皮的元凶。
元凶是对面的那个和他同龄的孩子,总是笑着的李途安。
李途安的额角上的伤口上还粘着搪瓷的碎片,血从被砸烂的肉里溢出,流淌过挺括的眉骨,染红他的眼睫。
血像是一支箭一样穿刺而过他的左眼和几乎半张脸。
然而李途安像是无知无觉一样,红色血液映衬下,他的眼睛似乎更加明亮。
李途安向前一步。
年幼的施未希吓得后退,手一送,搪瓷杯摔落在水泥地上。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途安。
血液流至嘴角,李途安抬手触碰,然后端详。
接着笑了。
他抬眼看向施未希,眼神里是未知的狂热。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真是疯了。竟然以为这是一种交换。施未希想要嘲讽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施未希觉得自己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被那双执拗的眼睛给吸了进去。
那双眼睛就像是贪婪的陷光星,没有任何东西逃脱得了它的捕捉。
“……如果这不够的话,那么流更多的血也没有关系。”
施未希唇舌干燥,从喉咙里挤出了当时李途安用平静的语气说出的疯话。
当时也就七八岁的施未希被这句话吓得嚎啕大哭。
他始终无法忘记李途安那双带血的眼睛。
但是现在立场调换,该哭的人不在是他。施未希莫名笑出了声:“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吗?啊,现在你该如意了。”
“……因为到了需要你流更多鲜血的的时候了。”
彻底撕破脸之后,施未希反而镇定下来,不复刚刚的谨小慎微。
他先是发了信息出去,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信号阻隔器,再冷静地断了公寓里的电。
李途安的公寓卧室是联通阳台的,情急之下,他也许会尝试爬阳台逃生。
因此施未希要尽可能地给他造成阻碍。
断电,让他丧失光源,断通讯,让他无法求助,通知“邻居”守株待兔,让他不能借路逃脱,并且在楼下准备救生垫,预防他坠楼。
施未希将脸覆在门板上,想象着自己站在李途安面前、看着李途安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糟糕了一整晚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音调上扬道,“……不如让那些虫子教教你,这时候该怎么做。”
卧室的门锁防盗程度一般,施未希轻易就能拆卸。
以上的这些工作加起来耗时不过一到两分钟。
而在这段时间内李途安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慌不择路或者是满脸怨恨地盯着门板。
他选择迅速地浏览完剩下的邮件,然后格式化电脑。
为了避免被跟踪,他和朋友之间的联系总是单向的,但是他的电脑始终在朋友的监控之下,在发现他的电脑格式化之后,朋友应该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希望他是一个好朋友,能帮他喂狗。
门锁的零件被卸下的声音让人想起孤儿院里常见的那种老式风铃。
叮当叮当。
窗外夜色中,城市的璀璨灯火闪烁如星空。
李途安打开窗,大口呼吸着窗外有些冷冽的空气,心想难得找到这么便宜又地段好的房子,真是可惜。
“你有空多回去看看祝宛吧,”李途安突然对着门后的施未希道,“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楚她是脑子出问题还是单纯的脾气差了。”
施未希不耐烦道:“你还有闲心关心她?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还有最后几颗螺丝没有完全拧出来,但是施未希已经等不及,直接简单粗暴地拆下整个门锁,然后推开门。
但是门后,却空无一人。
对讲机那头,时刻关注着阳台门窗的监视者也说,他们没有看到李途安离开房间。
施未希咬着牙在这件一览无余的小房间里打转。
床底,桌下,窗帘后,阳台边的空调挂机——哪里都没有李途安的踪迹。
他盯着那扇衣柜,眼神阴骘,突然猛地抬手拉开柜门。
黑暗中传来扑簌簌的杂音,一时间,所有的虫子倾巢出动,带翅膀的不带翅膀的,乌压压一片四散出逃,像是一阵活体风暴,将施未希包裹其中,把他掀翻了好几个跟头。
这时候,那些早在楼下待命的下属也已经赶到李途安家,暴力破门后径直赶到这间小卧室门口。
他们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因为卧室里已经是各种虫子的天堂。
施未希从一段蝴蝶蛾子的断翅中爬起来。他被鳞粉呛得喷嚏练练,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大部分的虫子都从打开的窗户逃散离开。
空荡荡的衣柜里只剩下几十上百个大大小小的透明养殖箱。
施未希冷着脸踩碎脚边的一只爬虫。
虫身破碎之后迸裂出绿色的浆液,将他的鞋面染色。
施未希面露嫌恶。
门外的人咽了咽口水,报告道:“大楼所有出入口都没有检测到被监控人员离开。”
施未希面色难看。
“……”
这意味着,就像是「李途安」一样,李途安也凭空消失、人间蒸发了。
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李途安连那枚雪白如鬼魅的茧衣都没有留下。
施未希犹不死心,冲到阳台上,双手撑着栏杆,往外探头张望,似乎期待着能看到李途安悬停半空被他捉到似的。
但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阳台上很久没有使用,积了一层灰,但是现在阳台上只有施未希一个人的脚印。
李途安根本就没有走到阳台来过。
但是他就这样在屋子里莫名失踪了。
施未希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本来因为近视就有些外凸的眼球更是像要立马掉出来似的。
身后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这时,沉默被打破。
有人缓步走近,头层牛皮鞣制的手工皮鞋在劣质地板上发出了有些滑稽的哒哒声。
随着来人走近,施未希身后的下属们自觉地低头后撤,为他让出一条道路,犹如摩西分海。
哒哒声停止了。
施未希被那股浓重的古龙水香味给拉回现实,回头,有些惶恐地看着来人。
“老、老板……”
“别回头。”
“是、是……”
施未希僵硬地维持着四下张望的姿势。
对方叹了口气:“这下好了,连钓鱼的饵都没了。”
老板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像是水的余波一样缓缓荡漾开来。
他抬手,麂皮手套抚上施未希瘦弱的脖颈,然后狠狠将他的头按在栏杆上。
施未希的脖子猛地被压在栏杆边缘,几乎要呕吐出来。却不敢反抗,甚至忍住不发出声音。
“你要怎么补偿我呢,小希?”
施未希几乎要哭出来,又因为喉管被压迫,只能含混不清地保证:“我会、我会把他带回来……回到、回到您的身边……”
显然,这样的话并不足够让他得救。
那只手渐渐把他往外推,他的头朝下,渐渐充血发晕,身子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几乎要掉出栏杆。
恐惧之下,施未希忘记了尊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父、父亲!”
对方的动作没有停止,就在身体快要完全失重的时候,施未希脑子飞速旋转,尖叫道:“李途安!我会找到他!把他交给你!”
他得救了。
双脚重回地面后,施未希忍不住地捂着脖子咳嗽。
“记住你说的话,你会把你的好朋友交给我。”
好朋友……施未希笑了:“是的,父亲。”
与此同时,在大洋彼岸的某个热带海岛。
一个穿着沙滩裤戴着墨镜的男人正面色凝重地捧着一个笔记本。
屏幕上面展示的,正是那六封邮件。
第7章
浏览完邮件内容后,他长叹一口气。
“你早就知道吗?”
“不,知道密码的人只有他。”
“他为什么会知道密码。”
“你得去问他。”
“……为什么是他?”
“他是被选中的人。”
“院长,”他转头看向身后椰子树边的女人,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宛跪坐在沙滩上,正在用沙搭建一座城堡。
城堡上留有三个旗位,但却只放了两面旗帜上去。
“为了什么?”她垂眸,语气里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为了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时间倒回到三分钟前。
这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怪事。
那么一个少年天才、业界精英被生活逼成疯子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
至少李途安对此是不觉得有多么意外的。
如果不是疯了,为什么会写下那样的邮件?
这些邮件都十分短小,没有标题,文风简练,没有什么生僻词汇,但是里面的内容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一封邮件:
“公司里有人对我做了这件事,可能是组员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对我下的手……等我发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决定接受这样的命运,我开始等待。”
第二封邮件:
“没有任何变化,或者我忽略了某种变化,但我想这是好的信号。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为了获取她的信任,我放弃了一些东西。”
第三封邮件:
“这样的世界好吗?更原始,更直白,更先进,也更残忍,我看到星星上住着长有翅膀的人,他们的**道偏移,于是宇宙中某颗星球垂危。”
第四封邮件:
“矿石和机械在咆哮……轻薄的甲胄、鲜活的血肉、再加上虫子的执行力超乎我的想象!更坚硬的盔甲和更有力的肌肉,绝对的服从和嗜血的本能,这些让它们战无不胜……但是我没有办法回头了。”
第五封邮件:
“我要守住这道大门,哪怕是用身体,那个诡谲的世界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该去窥探的,把头伸出窗外的人只会失去头颅,我想保护、我想保护……那个孩子还记得我吗?请你告诉我他的近况,我很想念他,他不应该那么像我。”
第六封邮件:
“告诉他,找到我,我不会死,我在等他。喂食透明的血肉,拥有船票的人自然能跨过海。”
在阅读到第五封邮件的时候,李途安意识到自己也出现在了这些信件之中。
而第六封邮件,不管邮件是寄给谁的,但是内容却是写给他的。
「李途安」试图借另外一个人的口告诉他一些东西:
“找到我,我不会死,我在等你。”
那么要怎么找到他?
「李途安」十分贴心地给出了方法:
“喂食透明的血肉,拥有船票的人自然能跨过海。”
也许是冥冥之中,李途安和那个与他同名的男人拥有某种难言的心电感应。
他下意识地抬手,凝视自己掌心的伤痕。
那是从十九岁生日那天开始的。也就是三个月前,那时候祝宛找到他、要他找到一个和他同名的男人的下落。
从那一天开始,身体某处皮肤会突然针扎一样地痛起来,然后莫名发麻发痒,就像是有小虫子在皮肤上爬行——
这些无形的虫子的终点就是手掌,到达目的地之后,“它们”在皮肤下的血与肉中拼命挣扎,想要从掌心得到释放。
去了医院检查,医生也只是说这是一种神经性的皮肤疹,影响不大,注意调整作息就可以了。
可李途安却忍耐不住掌心的瘙痒,会在任何时候不自觉地扣弄皮肤,直到血肉暴露在空气下,手心手指满是坑洼。
也许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和「李途安」相同的境地。
他们都快要被虫子吃掉了。
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发痒,一滴血滴落桌面,瞬间被雪白的茧衣吞噬殆尽。
李途安神色微动,手指搭在手心,暗暗下压,随着门外门锁响动声愈发急促紧迫。
顺着那道伤口有,他扣下了一条肉,撕开了口子,然后将血肉模糊的掌心印在了茧衣上。
“你没有给过我什么船票,”李途安自言自语道,“那意味着我早就拥有了对不对?”
如果要说他曾经从对方身上得到过一些什么东西的话……
“李途安。”
这个名字。
他得到了他的姓名,于是自然就共享他的命运。
等施未希破门而入,卧室空空如也,再也没有李途安的踪迹。
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枚茧。
在施未希茫然四顾的时候,李途安已经如同邮件中所言,以一种科学解释不了的方式穿过了“某片海”。
在海水中,一个声音冷酷,说,你不能是「李途安」
“那我是谁呢?”
他自嘲地想,没了这个名字,他又能是谁?
“一个代号。”
这个声音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像水面下的气泡一样扶摇而上,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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