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靖夫人右手放到胸前,起身躬腰,行的是月氏王族之礼,“王上请慢。”
南荣宸停下动作看她,静待后话。
固靖夫人端起杯酒,走到赫连翊座前,接着道,“抛却政事,我是赫连翊的姨母,从此刻开始,望王上勿要因家事牵连国事。”
赫连翊回礼接过酒杯,他额吉病逝得早,固靖夫人当年待他如亲子,他回礼之后接过酒盏,没半分疑心,“多谢姨母。”
酒盏刚握在手中,万虫噬咬之痛迅速从掌心蔓延,酒盏应声而落,混在固靖夫人的话里——
“赫连翊,你勾结外族灭我两族亲人,百姓和平安乐、大苍神授命于你,都是公事。”
“于私,姨母要替族人和丈夫报仇。”
赫连翊扼住腕子,鹰目对着面前稍着银饰、素衣加身的女人,拔出腰间短刀顺着蛊虫行进的脉络刺进去,挑断整条手臂的筋脉。
“疏勒无主,本王如今不能死,暂时以这条手臂偿还姨母。”
“来人,护送固靖夫人回去。”
固靖夫人所指的每一条罪,他都认下。
他说完退后半步,朝南荣宸道,“请王上勿要怪罪。”
其实他还想说旁的,说懂了当年太子征战之时种种不易,但他更记得南荣宸所说,既然决定出兵开战,就担得起万世骂名。
殿中侍从惊呼着去请王医,固靖夫人拂去脸上的泪痕,素袖上皆是紫黑污血。
是赫连翊的血,她亲手废了赫连翊日夜练刀的右臂。
筋脉尽毁,等于废了赫连翊数年的血汗,不足以偿血债,但她再也下不去手。
她在守卫的护送下离开苍昭殿。
赫连翊拖着血流不止的手臂迈上两级台阶,不顾僭越,与天子离得极近,垂眸唤了句,“王上,南荣宸。”
南荣宸坐回座中看完殿中这场乱,大苍神不比巫神仁慈。
他取出锦帕搭上赫连翊的手臂,“孤不会插手家事。”
第82章
赫连翊抬头看着天子平静如常的神情, 心中如同堵着块巨石,愈压愈重,几乎盖过右手臂上经脉断却的疼。
他渴盼南荣宸再多说哪怕一句话, 那样他就有理由不再去觉得南荣宸其实…厌恶他,厌恶到不想多看他一眼。
他自知昔日做过许多对南荣宸不利之事, 却又止不住想为自己解释:战场上是各为其主,在上京时是为了疏勒降兵安然回京, 日后他不会背叛南荣宸。
可他没有解释的机会, 因为南荣宸不会问,不想听,从不在意。
他由此后知后觉地明白,南荣宸就算怀疑他,也不会因此在他身上多花一分心思, 或者多试探他几句。
至于他如今正亲身体会的, 战与不战的万般难处, 南荣宸不需要他迟来的钦佩、宽慰亦或是惺惺相惜。
他已经夺回疏勒, 却仍是无计可施, “多谢王上。”
对此,南荣宸只微微颔首,拂袖欲走。
南荣宸明日便要回京, 如今疏勒和月氏局势不稳,他无法相送。
赫连翊兀自看向手臂上南荣宸新赐他的锦帕,艰涩开口,“臣愿做王上的狼犬, 今日是臣疏忽,请王上…罚臣。”
南荣宸说他的痴心碍眼,他不擅猜度人心, 当下只能想到昔日南荣宸曾要把他当狼犬来驯,迫他臣服。
那时南荣宸的手会落到他脸上。
现在他甘愿臣服,纵使南荣宸疑心他。他希望南荣宸能信疏勒,回上京之时能将疏勒随行兵士和整个疏勒当作手中可用的筹码。
最好,南荣宸能再碰他一下,南荣宸说过喜欢他的…头骨。
眼看着王医已经赶来,南荣宸侧目瞥向不知怎的又跪回地上的赫连翊,“听话的狼犬多无趣,既然没意思,孤为何还要罚你?”
“疏勒王今日这惨状,该给襄王看,没准能得几分怜惜。”
他其实在想赫连翊掌心的蛊虫痕迹,从未听过月氏和疏勒有人会用蛊。
过去数日间,谢尘断断续续讲的事中包含一桩:佛弥教有一支擅用蛊,被先帝下旨全灭之后,暗中为太后所用。
这蛊虫未必是巧合。
赫连翊压不下心中恸然,哑声解释,“王上,臣与襄王,当年的李承煜不过数日之交。
臣昔年在上京,罔顾王上苦心,为了重回疏勒…勾结多方势力。襄王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被臣利用的人,臣因此不愿牵累他。”
“若襄王与王上为敌,臣定会为王上所用。”
南荣宸依旧在想那蛊,他虽经过巫蛊案,其实没见过蛊虫,顿步回身,两指按上赫连翊的掌心,细细看那圈蛊虫噬咬痕迹,玩味开口,“这么看来确是孤误会。那好,你护送孤回京,再替孤杀了襄王。”
对那蛊虫,他最终没看出什么头绪,两辈子加起来,他唯独对医术毫无兴趣,也就没多为难自己,转而去看赫连翊,“可惜,疏勒王废了条手臂,随孤回上京也全无用处。”
“王医到了,疏勒王该退下。”
全无用处,全无…用处,赫连翊取下手臂上的锦帕,蛊毒作用加上强行挑断筋脉,右臂几乎无法动弹。
他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南荣宸拂袖而去。
他转身吩咐,“王医妙手回春,能替本王重续筋脉,这便是王医今日的诊治结果。”
王医听出他的意思,“遵命。”
疏勒人生来便在马背上策马骑射,在草原上舞弄双侧刀,疏勒王不能废了拉弓提刀的右臂。
可赫连翊在临越天子南荣宸手里成了个听话乖顺的废物狼犬。
他无用也无趣。
但南荣宸聪慧、果断、善战,连容貌都盛极,世间仅有,他会护天子高坐明堂。
*月升日落之间,天子即将自疏勒回上京的消息传遍天下。
边城百姓自然是欢欣一片,苦于襄王新政磋磨的几城百姓更是翘首以盼王上亲临。
为免西夏人伺机刺杀,天子由疏勒士兵和景元军派兵秘密护送回朝。
因此,上京朝臣明面上如往常一般上朝,向襄王奏秉朝事,私底下线报却是不知道传了多少,还时不时把旧事拎出来重论,以明晰当今朝局:
梁家倒台之后,肃王又背着谋逆罪回封地,御史台向来中立,朝中本该是清流一家独大。
可没想到肃王是奉先帝遗诏出城,肃王一党以此为引子大作文章,奇迹般地在朝中站稳脚跟。
肃王一党现今更是顺着王上回朝的消息把肃王回封地的缘由归为“王上察觉朝中有人生了二心,又不忍上京动乱,才冒险前往疏勒引蛇出洞,肃王是奉命回封地接应!”
至于有二心的是谁,懂的都懂。
一时之间,前些时日被压下的说辞,“当日襄王也在奉神台,王上回紫宸殿休养为假,伤重是真,是为襄王所害。”
众口铄金之下,已经有人开始议论襄王与太后的关系。
毕竟王上在奉神台将太后正法,随后才为先帝所伤。
这些言论免不了传到襄王府,南荣承煜压着怒意斥道,是为了别的事,“派出去这么多人,都能把王上所乘的马车跟丢?”
都他妈的是废物!
作为襄王府上的心腹,吴轩敏锐地察觉到襄王眼中的阴寒煞气,担起责任拱手上前半步,“启禀殿下,昨日夜间,王上一行遇袭,不算我们的人,少说要有三队人马,混乱之间,我等誓死护卫王上所乘车马。
岂料中了金蝉脱壳之计,马车是空的。”
依照他对襄王的了解,襄王此时在忍着怒火,现在不是找借口推脱的时候,他接着奏禀,“肃王离开封地两日,也是在昨日失了行踪。”
“文侯并无异样。”
“赤焰军派去的人扑了空,也正在找寻王上。”
“肃王”两个字听得南荣承煜牙根发痒,难道他千防万防还是让南荣显那个癫公占了先机,“司命可有消息?”
吴轩小心提醒,“许是殿下忙忘了,司命来信说过,得知殿下派人暗中护卫王上,便先行离开疏勒,去往北地几城助神使救灾。”
南荣承煜撑着红木扶手揉捏鼻梁,眉头越蹙越深,相助个屁,北方那几城的灾疫已经稳定下来,只差他亲自去走一趟博个名声,司命此时是去占功劳。
原因自然是从神使在金殿上救下天子之时,神使之名日渐压过司命。
目光短浅的蠢货不值得他此时为之生气,他理了理形势,“现下可有王上的踪迹?”
吴轩把说话的艺术拿捏到极致,“殿下,司命曾说过,王上身上留有那日从赫连翊伤口上沾的子蛊,想必很快便能找到王上行踪。”
南荣承煜松了手靠回红木椅上,素日里谦逊的伪装褪去大半,十足的上位者姿态,“三日之内,护送王上回上京。”
吴轩被那阴寒目光看得渗出冷汗,硬着头皮接下“军令状”,他合理怀疑,不接这令,他的命今日就得交代在这儿,“臣遵旨。”
他十分清楚,他们这次办砸的是件大事:襄王蛰伏这么些年,无外乎是为了王位,归根结底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若能抢占先机挟天子,临越自然是襄王说了算,几道王上亲宣的圣旨下来,在加上之前王上立襄王为储君的旨意,眼下所有流言之困都会迎刃而解。
其他各方势力若强行动手便是谋逆,师出无名,赵家和御林卫不缺镇压反贼的兵。
他没有失手第二次的机会。
南荣承煜摆手示意吴轩退下,他不会把希望尽数寄托在吴轩身上,近日他恰好要往北去,亲自安抚受灾疫所困的百姓。
他的好王兄即将回上京,从土地和经济入手的新政要在那之前全国施行。
南荣宸会知道,他不是无能之辈。
吴轩将将踏出殿门之时,南荣承煜又想起桩事,遥遥问道,“神使最近可有异样?”
吴轩快步走回殿中,回禀,“神使日夜研制新药,救治百姓,除了送往朝中的奏折,再无旁的书信往来。”
“钦天殿的星官侍从都是司命的人,神使虽是司命的师父,手上却无人可用,殿下放心。”
南荣承煜点了下头,他总觉得神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夏夜少风,偶有几声蝉鸣在星空下扰乱周遭幽静。
两匹马拉着驾四角马车穿行在荒野间,马车招摇,踪迹却隐秘。
南荣宸抿唇对着一个素衣人,是司命,指尖正捏着枚褐色药丸。
司命也话多起来,“王上不会愿意死在蛊毒上,臣伺候王上用今日的解药。”
南荣宸没动,双唇依旧闭着。
司命将那药丸递上前去,声音混在两声蝉鸣里,“王上是想知道现在何处,还是想知道臣与襄王的谋划?”
药丸几乎贴在唇上,南荣宸偏头避开,不掩厌恶,许是太久没说话,开口时嗓音有些哑,“孤的狐狸犬在哪儿?”
司命手上顿住,眼中随即闪出笑意,“是从巫神殿跑出的那条狐狸犬么?王上也跟那群愚民一般,以为一条狗是祥瑞?”
“臣以为王上不会。”
“那让臣猜一下,神使其实是王上的人,会借此番灾疫之事,为王上再搏美名,顺带打压襄王。”
见南荣宸总算正眼看他,他自以为猜到些真相,重新将解药递到南荣宸唇边,“不过王上放心,臣没有告知襄王神使陪王上在邺城待了几日。襄王的人到邺城时,神使也已经走了。”
“神使自称是臣的师父,可臣至今摸不清神使究竟有几分本事,王上与臣一同去百陵城看看如何?”
南荣宸抬手捏住那枚解药,撩起珍珠帘帐随手扔出去,又在司命刚沉下脸色时伸出手,“脏。”
“孤竟不知,世人眼中孤高自洁的司命如此聒噪。”
司命将阴未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抬手取出一只白玉瓷瓶,拂开垂在天子掌根的赤红袖袍,倒出颗深褐药丸,“臣却是知道,王上只把神使当作手中棋子。”
“王上不喜巫神,何必勉强自己用一枚不喜欢的棋,都是用神佛造势,臣也可用。”
南荣宸抬手将解药含到口中,利落咽下,“都是借天子之手重振你那什么教,襄王也可以。”
“孤还知道,是你告知赫连昭孤在邺城。”
白玉捏成的喉头在眼前滚了下,司命眼中笑意更深:南荣宸果真不同寻常,竟真是嫌解药丸不干净,而非害怕解药有毒。
他点头认下赫连昭的事,又如实禀告天子,“不一样,临越天子世无其二,单论这副皮囊,都远非襄王能比。”
南荣宸听得都想揽镜自赏一番,他自己都算不清司命是第几个说他这具身体好看的。
司命继续为天子解惑,不自觉地凑上前几寸,依旧自称“臣”,“臣出生之时就伴着异象,那群村民怕得要死,臣因此长在山野,当时确实话少。”
“可后来臣被师父捡走,王上别误会,臣的师父已经死了,是臣亲手埋的,不是神使。
臣跟着师父三年,有师兄师弟作陪,玩闹起来,话总是说个没完,大概是那时候。
说起来当年臣不喜欢蛇虫,只愿意学岐黄之术,师父也都由着臣。”
“后来,他们都死了,只有臣活下来,靠着医术上的微末天赋入钦天殿。因在九安山救治先帝有功,成了侍奉巫神的司命。
司命身处繁华上京朝中,要当物外之人,自是该少言寡语。”
“王上,太子殿下,先帝在九安山病重时正值巫蛊之乱呐,臣越说越觉得臣与王上缘分匪浅。”
司命取出一把镶嵌着金玉宝石的匕首,又恢复往常的凛然模样,“臣还想明白一件事,那些被太后处死的星官并无蛊惑操控王上的本事。那么金殿之上,王上是实实在在想自刎。”
“往后数次混乱也是王上真心寻死。上京那群人不懂圣意,臣成全王上。”
南荣宸瞧着那匕首有些眼熟,伸手接过,“孤觉得司命的本事不比神使差多少,到头来还是司命懂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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