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的连续跃迁,让夏盖堪堪愈合的伤口多次崩裂,他却恍若未觉, 始终不曾停下奔往阿缇琉丝的步伐。
直到真的踏上伊斯墨涅,他反而犹豫了片刻。
他停在一家花店门口。
在悦耳轻柔的风铃声中, 身穿肃穆军装的青年带走了一束雪白的郁金香。
夏盖希望用鲜花的清香掩盖身上的血腥味。
他可以受伤,却无论如何不希望伤口的血气令阿缇琉丝不适。
没有办法等到伤口愈合再来见阿缇琉丝,唯有这件事的重要性远胜一切。
潘多拉星的生活充斥着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磨炼,在无数次伸手即可触摸死亡的时刻,他的心灵却反而沉静下来。
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以他挚爱的少将为代价的、拯救无数虫族生命的巴德尔工程。
那么多人都活下来了, 为什么偏偏要夺走他的少将呢。
为什么偏偏不让他的少将活下去呢。
夏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世阿缇琉丝会选择让自己参与实验,因为前世他是唯一一个在猩红血夜幸存、第一个获得免疫之力的雌虫。
正是那一丝免疫之力,让帝国确信巴德尔的融合成功。
所以这场由阿缇琉丝亲自主导的盛大实验中, 他是唯二的实验品之一。
这就是他们之间隐秘无比的、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紧密联系。
在这结果可能皆大欢喜也可能不尽人意的实验中,他们是最亲密的关系,因为他们注定共同面对命运冰冷无情的餐刀, 共同折断这企图鱼肉他们的长矛。
然后共同成为神迹。
在漫天礼花中,阿缇琉丝精准嗅到清浅花香中的一点血气。
看来是很重的伤啊。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终究没有挣脱开左边那只炽热颤抖、小心翼翼的手。
没有领取磐石的夏盖, 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凶戾的恶犬拖着重伤的躯体,垂着只有见到主人才会扬起的尾巴,一步一步走遍了整个伊斯墨涅。
在他身后,是星星点点的血痕。
急促炙热的呼吸在此刻变得平静下来,夏盖没有去看阿缇琉丝身旁的另一个人,他左手抱着一束雪白郁金香,轻声对阿缇琉丝说:“我没有来晚。”
没有比其他任何人晚。
所以,不要把我推开。
这张英俊无比的面容因失血而略带苍白,眉间凛然的桀骜不驯也由此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希冀和企盼。
“弄得这么血腥啊……”仰头去看自己的副官,阿缇琉丝略显无奈,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右边的谢默司同样知道。
所以那只稳重坚定的手,无法抑制地微微用了点力。
这只手的主人表面上却依旧温柔沉稳地看着阿缇琉丝,没有插足对方和那只该死的雌虫之间的对话。
他纵然要争要抢,也不会让阿摩难做的。
雌虫之间的斗争,绝不能波及雄虫。
美丽的雄虫会被很多雌虫追逐,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该做的事是驱逐对手,而非让阿摩感到束手束脚。
看在前世这只兜虫为了龙牙而死的份上,他可以勉强容忍对方和阿摩在此刻多说几句话。
反正对方能做的,也就是多说几句话罢了。
内敛自信、大局在握的尼普顿族长如是想到。
那时,他是这么以为的。
眼看着夏盖没有松手的趋势,谢默司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起来。
而就在他开始考虑将这只兜虫强行扒拉开的时候,前方人群之中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哗然之声,原来是当地驻军的机甲表演方队正从远处的天空飞来,为了争夺最佳观赏位,汹涌的人群涌现出巨浪般的力量,不断冲击着紧紧握住阿缇琉丝的两人。
在这浪流般的伟力下,谢默司和夏盖当然可以继续坚持抓着阿缇琉丝,但这种不管不顾的坚持,必定会在后者的手腕留下他们绝不愿意看到的握痕。
于是身体比大脑先一步作出反应,两个强大的雌虫几乎是同时松手,然后眼睁睁看着阿缇琉丝被人群裹挟着前往另一个方向。
三人再次失散于人群之中。
阿缇琉丝却莫名松了口气,连心情都轻快了几分。
才不是心虚什么的,只是突然想一个人逛逛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暗中配合着人潮偷偷溜走的阿缇琉丝,在心中笃定不已地说道。
可惜他放松的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仅持续到他看见列昂的前一秒。
拥有着冰蓝色瞳孔的冷漠雌虫失魂落魄地行走在伊斯墨涅的街头,任凭周围无数虫族推搡拥挤,他似乎在寻找着谁,却又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于是机械麻木地顺着街道前行。
这个憔悴颓废的雌虫终于想起了前世种种。
原来那不是即将到来的未来,而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原来阿缇琉丝曾爱他至此,原来他曾胆小懦弱至此。
原来他真的亲手杀死了阿缇琉丝。
亲手杀死这个世上自己最爱、也最爱自己的人。
想起一切后,列昂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伊斯墨涅,卢卡斯和莱夫却始终不愿透露谢默司和阿缇琉丝的住处,所以他只能一寸一寸地找遍这个城市。
他终于明白,理解才是最大的残酷。
从心脏迸发而出的莫大痛楚席卷全身,痛得他落泪不止,瑟瑟发抖,他似乎再次回到当初那个打开阿缇琉丝遗物的隆冬。
挚爱死去的一年后,他才得以明晰自己的心意,而在那之前,他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对方伤得体无完肤。
原来他想要阿缇琉丝,原来他只想要阿缇琉丝。
可曾经会站在所有痛苦之后注视着他的雄虫,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终于再次重逢,也终于彻底诀别。
提丰城堡中阿缇琉丝平静淡漠的眼神原本只令他难过,可在想起一切后,无法形容的惊惧恐慌让他彻底陷入深渊。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疲倦、冷漠、释然。
阿缇琉丝绝对不会再爱他了。
不,不是不会再爱他,而是不会再看他一眼。
在列昂再次选择当懦夫,再次从阿缇琉丝的病房逃离,再次将后者放在天平上轻如鸿羽的那端时,他就已经失去祈求宽恕的资格。
皎月的光辉,不会再次照拂他了。
从此以后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茫然。
前世今生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圆圈,在象征爱情的冰人游戏中,谢默司和夏盖同时握住了阿缇琉丝,又因不愿伤害他而同时放手。
而在他们俩之后,列昂·阿列克终于姗姗来迟。
他永远都是最后一个。
前世种种阴差阳错之下,他得以在爱情中插队,可今生一切都恰到好处,所有人都不会再有遗憾。
除了他。
既然他并不比任何人都更爱阿缇琉丝,既然他并不比任何人都更具勇气,既然他并不比任何人都付出得更多,那么阿缇琉丝就绝不会再属于他。
爱情的游戏里,胆小鬼是第一个出局的。
哪怕他现在已经觉悟,曾经被消磨的爱意也永不会再回来。
神明给了阿缇琉丝第二次机会,但不会有人给列昂第二次机会。
阿缇琉丝看向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静,顶多带了一点惊讶,列昂却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道目光,所以他下意识回望,而在看到阿缇琉丝的瞬间,他几乎战栗到瘫软在地。
是健康的、快乐的、生机勃勃的雄主。
被踢出局的痛苦反而成为第二位,这一刻他单纯为阿缇琉丝的快乐而快乐。
他终于懂得爱的真谛,在亲手扼杀所爱之人后。
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明白,为什么要自私懦弱到连阿缇琉丝最后一面都不敢见。
这些问题的答案,除了他自己,不会再有任何人在意。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第一时间挤开人群来到阿缇琉丝面前的列昂,第一句话便已经落泪,“不要就这么越走越远,好不好?你还没有报复我,还没有折磨我,我也还没有赎罪。”
可笑至极,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再用爱意挽留面前这个雄虫,所以第一反应竟是企图用恨意、用折磨,将自己继续留在对方的视线中。
对方轻叹的反应既让他恐惧,也在他意料之中,这就是阿缇琉丝,连爱意都无法将他捆绑,遑论恨意。
阿缇琉丝沉静地看着这个俊美冷漠的雌虫,带了些劝告地说:“你当初那样恨我,应该知道,恨不比其他情感好受……”
而我不愿再为了任何人,让自己回首曾经的地狱。
“不是的!没有恨,没有恨的……”列昂惶恐地打断,“不是恨,我是……”
“爱”还未说出口,便止步于阿缇琉丝冷漠到近乎残酷的眼神。
他如同坠入冰洋,在透心彻骨的冰冷中瞬间清醒。
怎么好意思在做了那一切后,还对着阿缇琉丝诉说爱意的。
可他依旧颤声坚持了下去。
即便阿缇琉丝不再爱他,即便自己已经失去爱阿缇琉丝的资格,曾经被恨意掩盖的炽热情感也必须说出去。
“不是恨,从来都不是。对不起,以前从来没亲口对你说出过,让你等了那么久。我爱你,最爱你也只爱你,从来没有其他人。”
“我曾经伤害你那么深,能不能不要原谅我,只要我对你还有一点用处,就去折磨我,利用我,让我还有赎罪的机会。”
他絮絮叨叨地、颠三倒四地急切说着自己的软弱和悔恨,哀求地看着阿缇琉丝。
“我会对你有用的,不需要爱我也不需要恨我,就把我当成工具,利用我去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一切。”
前世的经历到底是给这个雌虫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他不敢再去奢求爱恨,只要阿缇琉丝能记住他,只要阿缇琉丝的视线里还能有他,他会心甘情愿成为失去一切的机器。
理想、抱负,甚至是尊严,他都可以不要。
在那么多年毫无希望的思念与痛苦后,他唯一无法接受的就是,那曾淋过他灵魂的目光中,怎么可以从此再没有自己的身影。
“回去就拔掉我的鞘翅,你亲自动手,好不好?”
这句哀求柔软、血腥决绝的话语,病态到让阿缇琉丝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他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与列昂之间,或许无法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冷淡而体面地收场。
这个雌虫被困住了。
并且远比曾经的自己还要更为执拗。
可阿缇琉丝也不再有怜悯或是其他什么更深的情感,他只是略感厌烦地叹了口气:
“还不明白么,你的痛苦对我没有意义啊。”
正如你曾经不再对我的痛苦好奇一样,我也不再对你的痛苦有任何反应。
因为不爱,所以不会心疼;因为不恨,所以不会快意。
是彻彻底底的漠然厌烦。
“也不要再给我送什么东西,对于你而言是荣誉的勋章,对于我来说和普通的金属没有区别。你整个人对于我来说,都不会再有任何意义,听清楚了么?”
刹那之间,灵魂跌出躯壳,列昂仿佛从整个世界脱离。
被毫不留情、残酷无比地从阿缇琉丝的生命中剥离,其中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甚至超过当年,他被谢默司剥离虫甲的痛苦。
真的要彻底失去这个曾与自己缔结婚姻的雄虫了。
痛苦像一种会呼吸的微小生物,在他的血液、神经、肌肉中拥挤着来回滚动,喧嚣热烈地大肆呐喊着:
除了我们,你不会再拥有任何事物,余生就和我们永远纠缠在一起吧。
痛得他意识恍惚,以为自己已经死亡。
而随着阿缇琉丝那句话落到他耳中,他在恍惚中看到——
冰冷狰狞的君王蛛步足与漆黑锋锐的兜虫螯钳,一同向他袭来。
第60章
血肉被贯穿的瞬间, 列昂本能地进入虫态。
三只遮天蔽日的巨虫出现在拥挤的街道,君王蛛和兜虫不约而同地扑向已经被它们刺穿的巨王虎甲虫,谢默司凭借八只步足灵活擒抱住列昂, 夏盖则挥舞着锋锐螯钳向对方的腹部剖去。
列昂甘愿赎罪而死, 但对象仅限于阿缇琉丝。
所以庞大的巨王虎甲虫嘶鸣着挣扎不已, 利用极其恐怖的巨大身形企图将谢默司压在身下,全然不顾背部被猛烈撕扯的鞘翅。
面对两只强大雌虫的联手攻击,他的战术很简洁——先集中火力对付其中一个。
那么在他看来前世始终孜孜不倦挖着墙角的谢默司,就成为首要目标。
一时间,血肉夹杂着虫甲四散崩飞, 有来自谢默司的,也有来自夏盖的, 当然,最多的还是来自列昂。
如果不是顾及着街道上已经四处逃跑的人群,再加上夏盖本就身受重伤,战局早已结束。
在两人的围攻之下,列昂被彻底激发凶性, 丝毫没有留手地啃啮着君王蛛的胸部,恨不得将其吞吃入腹。
雌虫进入虫态的战斗,绝不是阿缇琉丝可以插手的。
但他丝毫没有看戏的心态,已经蹙着眉准备发动精神力攻击, 强行制止公然虫化的三人。
正当他即将动手时,伊斯墨涅上空表演的机甲方队及时赶到,面对已经厮杀至红眼的三人, 付出了报废绝大部分机甲的代价,用量子炮轰到三人冷静下来。
最先冷静下来的是谢默司。
他突然意识到没必要在这里杀了列昂·阿列克——
等回到第九军团,他有无数手段让一个少将死得痛苦不已又无声无息。
所以他很快解除了虫态, 完全没去看还在紧张对峙的夏盖和列昂,步伐急促地回到阿缇琉丝身边,轻柔拭去对方脸颊沾上的一点血迹,轻松笑着说:“一点小插曲,阿摩是想继续玩还是回家?”
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巧落在谢默司透出血色的胸口,阿缇琉丝挑眉:“这看着可不像‘小’插曲。”
眼看谢默司凑到阿缇琉丝身边,剩下两人很快也解除了虫态,夏盖毫无心理负担地挤过去,列昂却踌躇着进退不决,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靠近的资格,却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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