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匆忙,忘了披件大衣,衬衫西服抵不住入夜后的寒意。
快速回去车边,发现车窗上贴着一张醒目的黄色罚单,霍承光无奈地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交警,便让单子贴着,去前面重新发动车子,一头钻进后座。
贴了罚单也好,得个临时停车位,可以停得安心。
车窗贴着防窥膜,车内暖气很快溢出。霍承光关掉车灯,车厢里有路灯斜照进来的橘色光芒。
设个闹铃,待一小时就走,他放低椅背半躺下来,看向马路对面。
今日才发现,有些人如罂粟,可以不再想起,却永远不会忘记。
如果今天见到的陆溢阳不是那么神态忧郁、心怀敌意,如果陆溢阳的生活幸福美满,至少过得去,他一定献上祝福。
但瞧今日情形,即便自己想献祝福,对方也是弃如敝履。
霍承光看眼伤手,暗暗唾弃。花再好看,插在不属于你的瓶子里,就只能远观。若远观也是痛苦,又何必再看?刻意封存六年的人,现在又有什么好留恋?
陆溢阳把他微信拉黑,他为何不能在心里把陆溢阳屏蔽?周一就和团队说Lusun拒绝合作,让安荆想办法去!
寒风乍起,吹着窗户砰砰作响。
1102不是精装修,老化的单面玻璃窗不太经得起大风在高楼间回旋的冲击。
这些不请自来的动静,没对室内造成任何影响。
屏幕蓝光照亮细边眼镜,镜片后快速移动的眼球捕捉着电脑上的信息。
齐肩长发重新扎起,陆溢阳从未像今天这样,讨厌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
就当六年沉沦喂了狗,他不能再继续稀里糊涂下去。
搜索关键字“霍承光”,出来的词条和新闻确实如名字主人所说——彻达集团总裁,还有霍氏家族二公子。
不过奇怪的是,这个网络上的“霍承光”,全网都搜不到一张正面照片。
一个出自最可能被狗仔八卦的豪门,一个大型互联网公司的总裁,网上连张照片都没,太反常了,透着一种极其刻意的规避。
滴水未进的胃部开始灼烧,陆溢阳想起,起身从堆放杂乱的茶几上找到药片,含水吞服。
重新坐回来后,他转换思路,连入暗网。
几经搜索,终于收获一些蛛丝马迹。
在一个名为“Hunter”的虚拟网站里,在一堆世界顶级富豪的数据库中,他翻到了霍承光的信息。
随着境外服务器的网络推送,页面上出现Dylan Huo的文字介绍和专属相册。
相册里有二十七张照片,正面的侧面的、半身全身的都有。大多宴会场合,也有几张霍承光弯腰坐进车里,或在马路边打电话的场景。
全部高清拍摄,表情和细节清晰可见。
年轻的喉结上下滚动,陆溢阳专注翻阅,很快发现从着装和被拍摄者的面容看,年份跨度很大,应该是从霍承光二十出头的样子,一直拍到近几年。
陆溢阳关闭相册,支付网站1.19比特币的会员费,重新登录,再次回到这个页面。
果然,原本主页上锁定的信息栏可以打开了。
屏幕上弹出一串红色数字。
一串对霍承光的标价。
陆溢阳眯眼,细数那么多让人惊悚的零。
如果不是亲见,普通人绝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人这么值钱。
还是美刀!
平时药下去多少能镇住,今天失效了,胃部疼痛越演越烈。
被页面上醒目的标价震慑,陆溢阳弯腰缓了缓,去烧热水,吃了几块饼干后再次回到客厅。
Hunter是一个根植于暗网的虚拟网站,数据库里有六万个全球富豪的身价数据,以及绑票时可以要到的赎金。
没人知道这些数据哪里来,又以什么标准为依据。你信它,当做个参考;不信的话……不信的话,也没人那么无聊,去支付四十万人民币开个会员。
网站首页,肃杀的黑色背景上除了搜索框,按照国家、行业、出生年月划分的链接,还有一句血红标语。
——2003-Now,WE ARE ALWAYS HERE!
从暗网出现至今,这个网站一直在运营。
陆溢阳在屏幕前沉思几秒,再次打开相册,将二十七张照片全部下载保存。
存完后,他熟门熟路在虚拟机上搭建AL,开启沉浸式抓包,很快发现Hunter使用了三级匿名代理和加密技术。
老牌的暗网常青树在躲避追踪方面,果然也是十足老手。
想凝神操作,可渐渐地,屏幕上英文字母开始不规则跳动,眼前模糊起来,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袭上脑仁。
陆溢阳不得不放开鼠标,从厨房立柜里取出一瓶酒。
…………
凌晨两点,中继节点被陆续确认,找到某个自由服务器就是顺藤摸瓜而已。
冬夜寂寂,金源名府笼罩在夜色中,只有15号楼1102的灯还显眼地亮着。一个小时后,Hunter的加密技术被刺穿。五秒之内,强行植入的木马病毒将五千份富豪档案彻底清洗。
当大洋彼岸的某个地下机构响起电脑警报时,刺客已经修复漏洞,没留下任何可被追踪的痕迹,泯然于错综复杂的网络深处。
1102灯光终于熄灭。
精疲力竭倒在床上,陆溢阳揉按疼痛的胃部,放任眼前黑影持续浮现,一时辨不清是朝阳未升的窗外更黑一些,还是虚虚睁着的眼前更黑一些。
霍光……霍承光……
虚弱地笑了一下,带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况味。
大梦一场终有时,今时今日终于梦醒,陆溢阳心灰意冷翻过身,模糊的视线中,好似回到了大二那年的九月份。
第7章 我承担得起自己的人生
陆溢阳一直觉得他妈眼光时好时坏,找了个一身正气的人民警察做丈夫,守寡后却嫁入满身铜臭的何家。
何寿章在沿海一带做建材生意成了暴发户,把前妻生的儿子惯坏,无法无天,骄奢跋扈。自从搬进何宅,老把他当假想敌,想尽一切办法欺负。
少年时期的陆溢阳对他妈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觉得她在何父面前伏低做小,罩不住他,才让他在何家活得那么窒息。
可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年,他妈癌症过世,陆溢阳才知道是他错怪。
因为至此后,他在何家活得更尴尬。继兄在何父面前装得兄友弟恭,背地里对他变本加厉。
何小东是学渣,收到和陆溢阳一样的H大录取通知书,家庭矛盾一路烧到院校,到处给他使绊子。
大部分时候陆溢阳不和人一般见识。可有次何小东诬陷他偷东西,何父找回那支劳力士水鬼时,看陆溢阳的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所以陆溢阳小小反击,不费吹灰之力,让何小东在课堂陈述时电脑暴A/片,送他上热搜,外加记大过。
至此,窝里反彻底演变成不共戴天。
陆溢阳记得很清楚,那是大二开学后的第二周,收到学生会主席的情书时他很莫名。
他在校园寡言少语,独来独往,和这人都不认识,什么时候引起对方注意?
何况男生和男生……
靠,要不是对方红着脸,说让他考虑考虑的表情很认真,陆溢阳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你当老子也是同性恋???
气归气,陆溢阳也想看看男生给男生的情书什么样,可惜到家没来得及拆,被何小东当着何父面从书包里搜出来。
何父看得双手发抖,一个耳刮子过来时陆溢阳反而觉得好,终于让他逮到机会了!
为了料理他妈后事,没顾上大一申请住校,之后数次提出住出去都被何父拒绝——续弦一死就把继子赶出门这种事,吃相太难看。
何寿章虽然文化程度不高,还是个要脸的人。可这次他忍无可忍,家里还有亲儿子呢,一个屋檐下住个同性恋,他寝食难安。
陆溢阳怀疑自己又掉坑里,否则怎会前脚被同性表白,后脚就让何小东证据确凿捅他爸面前?
但是没关系,只要能离开这个家,承认性向异常又算什么。
他忍住脾气说了句:“那我走就好了。”
要他滚的骂声追在身后,陆溢阳回房收拾东西,就见他所有的电子产品,笔记本电脑和平板,被砸得一地狼藉。
何小东一手捶着棒球棒,满脸挑衅站在废墟里:“我家出的钱,一件别想带走!”
陆溢阳眼皮一跳,还藏什么拙,这就给何小东全都还回去。
当下指骨捏得咔啦作响,重重踢上门:“我对你爸还能忍,对你……”
头也不回走出何家花园时,身上除了书包和原本揣兜里的手机外,还带了一头一脸的伤。
要不是何小东比他惨上十倍,何父嚷嚷要报警,陆溢阳还能揍他一阵。
坐上出租,顾不上去医院,一个电话打给学校的生活辅导老师。
老师说:“这学期学院宿舍都满了,怎么不早点提?”
嘴角破了,真疼,陆溢阳嘶一声:“陈老师帮个忙,现在申请,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入住?”
电话里盘了一下:“一般开学后不会有人退,不过经管班有个人可能要休学,至少等一个月。”
“行,我排队,谢谢老师。”
校风差,什么破事都有,学生进进出出见怪不怪。
陆溢阳收了电话,瘫在出租车上。
独立出来是好事,可他的魂被何小东的棒子砸了,太不得劲。
他失魂落魄地让车停在H大附近,失魂落魄地走进中心绿地,在长椅上坐下来。
茫然过后是后知后觉的钝痛,从今天开始,他彻底是一个人了。
妈,你看,忍气吞声根本没用!早晚会有这天的不是吗?
OK啦,我承担得起自己的人生,其实我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
取出书包里的画板夹和铅笔,陆溢阳双脚踩住长椅,从夹住的铅画纸里抽出新的,换到前面夹好。
落笔时他什么都没想,痉挛的右手从几乎控不住笔杆,到让线条自由地在纸面呈现,无处着力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去。
这是城市绿地中的池塘一隅,荷花蝉鸣,带着夏末苟延残喘的气息。
中二的少年倔强在静谧中沉寂,对未来的迷茫和惶惑复又升起,一笔笔精确的线条将画纸填满,满腔悲愤在笔尖的轻重明暗里发泄出去。
没人看得懂他在画什么,他也不明白长椅后的黑影在干吗,看他的画?看池塘?纯粹闲的没事干,就想在那里杵着?
今天是他人生的大转折,从此没有家了。现在的他浑身是伤,任谁看上一眼,都会觉得他就是个街上小混混,从斗殴中脱身,落魄如丧家犬。
没错,今天的陆溢阳就是一条丧家犬!
“要不要擦擦?”背后传来声音,杵了几分钟的黑影动起来。
陆溢阳扭头,就见一方折叠整齐的棱纹帕子夹在两根修长的手指间,手自扣得严谨的衬衫袖口伸展,手的主人站在长椅后看他,带着友善的表情。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用手帕?
论一个陌生人在你躲起来哭的时候暖心递上一块手帕是什么体验?
一时半会儿,陆溢阳脑里两种声音都有,很快又被更为强烈的情绪取代。
真丢人!
呆呆看了对方两秒,他脸都烫,一手抹上面颊,把湿意全都擦在手背上。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
“不用,谢谢!”恶声恶气拒绝,陆溢阳窘迫回头,感觉两只耳朵都在出卖自己,血都往那边涌去。
男人没走,反而停了一会儿,说:“这画挺特别。”
常规总是先问一句你在画什么,这人倒是直接给出评论。
陆溢阳盯着画,跳脱出脑中算法再去看……鬼才知道画了什么东西。
这人真给面子。
陆溢阳下巴一抬,傲娇地说:“那是!凡人看不懂。”
耳边传来轻笑,声线醇厚。
想继续落笔,身后视线灼人,碍着他了。要不画了,干坐着做什么呢?
心头升起被打扰的不快,想瞪人一眼,最好把人瞪走,就听身后淡淡问:“康定斯基?”
陆溢阳唰得回头,震惊地看过去。
见他光瞪人不搭腔,男人也不在意,笑了笑:“看来猜错了。”
不!
正因为一语中的,才让他这么震惊。
这样一副点线面和不规则块状结合的无厘头铅笔画,居然能被一眼认出是康定斯基?
康定斯基到了面前都不可能认得出啊!
应该这么说:这幅画的确脱胎于康定斯基的《战争》,但是经过陆溢阳对画中元素的重新编码,就成了一幅他自行设计的算法画。
这几年,他一共编码过三幅抽象画。
兴奋过度的时候,画蒙德里安的《灰树》。
烦躁失眠的时候,画波洛克的《秋韵 30号》。
想死的时候,只有康定斯基的《构成第四号战争》才能镇得住。
就是个锻炼算法的智力小游戏,没想到有人一语道破。
陆溢阳终于认真打量起对方。
第一眼的惊艳是有道理的。
越看越觉得这男人长相精致,弧线深刻的双眼皮透着没有攻击性的懒散,工刀细雕的鼻梁又给人截然相反的凛冽感。身量又高又挺,腿长得什么似的——这样的长相和身材,难道是个男模?
不过看他长袖衬衫西装裤,一身空调房里出来的清爽,和闷热户外格格不入,又感觉是附近哪个商务楼里的白领。
才下午五点多,这样浑身透着精英范儿的成熟男人,不应该穿梭在写字楼间忙工作?那么闲地在中央绿地看路人鬼画符是几个意思?
陆溢阳看得全神贯注,甚至到了神游地步,男人挑下眉,疑惑地问:“我脸上有东西?”
陆溢阳回神,都不知道在做什么,顺手掏出兜里的手机,对着面前的画咔嚓拍了两张。
毫无意义的举动,拍完把画夹和铅笔往书包里一塞,拉链在哪头都忘记,左右找了找才把包拉上,起身说:“我……”
“走了”没来得及出口,膝头的手机随起身动作,直接弹进面前池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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