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没有烟火,张宿却觉空中满是烟草的浑浊与辛辣。
席沉衍道:“季卿的心理状态评估过了吗?突如其来的刺激有没有影响。”
“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清明给姐姐扫墓,严俞说卿卿的情绪稳定。来之前我提到了姐姐,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席沉衍蹙眉,看向季严俞,“这和伯母有关系?”
季严俞没急着回答,他取下鼻梁上架着的金属边框眼镜,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
动作并不小心,甚至有些粗暴,像是想把眼前的迷雾揉开。
或许是刚喝得饮料偏甜,声音有些沙哑。
“席沉衍,你以为卿卿救你是善心大发?”
季严俞注视着席沉衍,视线冷冷的,沉沉的。
“他不舍得离开我的。救你只是因为在那条路,我们的妈妈也因为失控的SUV丧命。他想救的是——”
季严俞深吸一口气,至今记得,通过警方的监控,看到的能将他灵魂碾成碎末的画面。
六岁的季卿呆呆地站着,殷红的鲜血兜头而下,红的黄的白的混成一团,空茫茫的一片,像是被骤然抽走灵魂的木偶。
因为忘记呼吸,脸憋得通红。
直到看到季严俞,才眨动干涸的眼睑,迷茫地喊了一声,“妈妈。”
以至于那孩子,之后看到番茄就怕。
他说:“哥哥,我忘记妈妈去世时的场景,但是每次看到番茄都好恶心,不能呼吸。我是生病了吗?”
面积不算大的包厢骤然安静,只余下透过门缝传来的,食客们发出的细碎的欢快交谈,以及碗碟碰撞的声音。
席沉衍久久不言,他点燃了手中的烟,眺望远方。
好似透过时间的洪流,看见了浑身鲜血的小季卿。
又在恍惚间看到了成片的血池,青年颤抖的脊背,纯白的凤凰翎羽被黏腻殷红的血液包裹,贴着瓷白的肌肤缓缓滑落。
以及森冷阴鸷的琥珀色瞳仁。
“我会杀了你。”
席沉衍猝然惊醒,他捻熄烟头,瞥了眼亮起的手机,“心理剧推迟,我出去接个电话。”
这句话更像是通知,而不是询问。
而在此刻,说出这句话的人往外走去。
他推开紧闭的包厢门。
门打开了。
季卿从卫生间出来,身后是阖上的木门。
四月末的海城气温已经来到二十往上,有时候犯个抽,上到三十摄氏度。
季卿已经很久没经历过现代的四月末五月初,只能在模糊的记忆里找到,有一年的五一,被季严俞推着往山上走,热得像是一条狗。
那时候气温应该在三十五六。
他没了回去的心思,晃荡着往外走,穿过热闹的大厅,站在粤菜馆的门前,遥望对面的人行横道。
路灯很亮,路上光洁如新。
熟悉的声音顺着夜风送到季卿的耳廓。
“沉衍,爷爷等了这么久,你什么时候约玄清先生见面?季家老二不是知道玄清先生在哪,你现在和他走得近,张个嘴的事。”
季卿往外走了几步。
隔着零散的行人,两人的目光对上。
季卿看见席沉衍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漏出的一点惊诧,而后飘飘然散去,浮现出丝丝暖意。
“嗯,听季卿的。”
老爷子“嗯?” 了声。
“说什么呢,快约玄清先生见面。季老头也是没用,自家孙子知道人在哪,他却一个字都撬不出来。丢份。”
第55章 为什么哭
季卿没避开, 半倚着墙,听着两人有来有回的交谈。
看着席家老爷子坐车离开,而后席沉衍一步步朝他走来。
“不回去?”
季卿“嗯”了声。
等人求他, 再提要求,给季严俞要些保障。
有风吹过,将树枝上垂落的叶子搅得簌簌作响,有一片被刮了下来,颤颤巍巍地绕了个圈, 落在席沉衍的肩头。
季卿伸手拂去,“我心情好,有事说事,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席沉衍很轻地笑了声。
“我帮你打掩护, 也想你帮我做件事情。”
“好呀。”季卿脸上的表情淡了几分。
听多了他人威胁,多席沉衍这一句, 无伤大雅。
“我想你一直带着我送的无事牌。”
季卿愣了片刻, 盯着这人从容不迫的脸, 任由他脱下亚麻质地的西装外套, 搭在他的肩头。
而后轻轻拍了拍, 率先往粤菜馆走去。
“进去吧。”
季卿没回头。
今晚的风有些大,他竟生出了席沉衍很好的奇异感觉。
许是在修真界,被那群控制欲极强, 不会听人说话的神经病缠久了。类似“嗯, 听季卿的”这样的话, 竟然变得难能可贵。
以至于现下, 这人分明有机会要挟他,却轻轻揭过,提一个不让他为难的小要求。也让他有了不小的情绪波动。
“席沉衍。”
身后的脚步声停下, 应该在看他。
季卿缓缓道:“我唯二主动做过两件危及性命的大事。一件是救你,季严俞来不及拦我。另一件是想让季严俞拥有一个海晏河清的世界,他过不来拦我。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对他好一点,他很可怜的。”
声音很轻,像是随时都能随风散去。
席沉衍沉默地注视着季卿不算宽厚的背影。
本该沉痛的话,却被这人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好似季卿是铁做的,日月交替,时代更迭,只能让他多了无足轻重的锈迹。
磨一磨,就能向阳而生。
又觉越平静越委屈,心中生出了难以言喻的酸涩,恨自己来得太晚,不能亲一亲沉寂疏离的琥珀色眸子。
席沉衍叹息一声,回头去找身后不加掩饰的视线,对上了季严俞近乎崩裂的表情。
他思忖一秒,上前揽住季卿的肩膀,挡住这人的视线。
“上次的口腔溃疡好了吗?”
“……这都多久了,说什么废话呢。”
席沉衍笑了一下,“我看看。”
季卿忍了忍,没忍住,“给你脸了呀。”
说着拒绝的话,却是任由人捏着他的脸,查看口腔。
“嗯,好了。进去吃饭。”
季卿进去了,但是后半场兴致不高。即使回了家,仍旧不放心揪着季严俞的领子,警告。
“席沉衍这人惯会玩弄人心,你受了委屈,要告诉我的。”
季严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在众人面前不管不顾地抱着他。
太过突然,季卿对季严俞没有防备,被抱了满怀,柚子香气像是要把他淹没。
季严俞摩挲着弟弟红透的耳廓,“嗯,知道,都告诉你。”
“怎么乱撒娇。”
季卿的声音很轻,一旁的张宿却听见了。
他的目光在季卿绯红的脖颈,以及季严俞泅湿的双眸里逡巡,很轻地笑了声。
四月末的阴雨季,裹着潮湿的空气急急涌来,轻而易举地让光洁的墙壁透出水雾,也让干涸沉寂的心脏得到了点点慰藉。
直到季卿在基金会茶水间门口碰到赵乾,柔软的心脏又开始硬邦邦。
“你有事?”
“嗯,老板想您收下那辆蓝色的帕加尼,他说您不喜欢这个颜色的话,他去换一辆。车子现在停在地下停车场负一楼A区501。”
车钥匙被摊在季卿面前。
身侧窸窸窣窣的响动也越来越高。
季卿视线从面前的车钥匙挪开,落在四周充满探究欲的基金会同事身上。他耳力好,听到了人事主管的小声议论。
“草!我知道那辆帕加尼,两千万打底呀,我看着席总大早上开过来的。”
“不是,不喜欢颜色不是拿去改色?直接换呀。”
季卿睨了眼人事主管,这人当即讪讪闭嘴。
“不收,无功不受禄。”
赵乾卖惨,“季总,事不过三呀,我都第二次送了,你不收,席总会撕了我的。”
季卿不想理这人不基于事实的屁话,转头就走,又被人拉住。
“您不收,可不可以让我拍一张您带着无事牌的照片?”
人越聚越多,八卦的视线几乎毫不遮掩。
毕竟面前这位在他们眼里也是传奇。
两年前,教科书里走出来的席沉衍还对季卿不屑一顾,能避则避。
但是现在,本来不怎么出现在分公司的席总,几乎季卿在,他就在楼上。
小零食还雪花片般飞到季卿的办公桌上,一辆价值两千万的跑车说送就送,人还不想收,上赶着巴巴送了两次。
他们啧啧称奇。
再抬眼,只见那位冷漠又漂亮的季总端着手中的水杯,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挑起藏在衣服之下的无事牌对着镜头。
照片定格。
而后用清凌凌的声音问:“席沉衍人呢?”
赵乾一边发送照片,一边回着季卿的话,“对着照片背诵圆周率呢。”
席沉衍的确是在看照片。
一旁的洛开宁凑了过来,“你工作日早上喊我出来,就是让我在拍卖会现场盯着您看照片的?这种拍卖会你让赵乾来不就可以了,想看季卿怎么不自己去送车。”
席沉衍没理,继续看。
洛开宁气笑了,“双男主动作片,你当报表看。一张照片,你当动作片看呀。这么大能耐,怎么不把人追到手。”
席沉衍终于把视线从照片上挪开。
半垂着眼,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会场的喧嚣好似随之褪去,余下季卿疏离的身影,以及玄清的画。
即使刻意不去联系玄清,即使见到季卿,心脏就止不住加快,仍旧分不清心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分明见不得朝三暮四之人。如今却在两人之间摇摆,生出了左拥右抱,两全其美的龌龊心思。
“我是烂人,配不上他。”
声音沙哑,像是鸟入囚笼。
洛开宁好似能听见翅膀扇动枷锁的轰隆一响。
他想安慰这位突然从教科书男人变成渣男榜第一的好友,但是忍住了,本着良心吐槽了一句。
“你憋着都这么动手,不憋着季卿受得了你?他挂脖子上的无事牌要是没什么猫腻,我是不信。”
洛开宁瞥了眼席沉衍小幅度颤动的眼睫,到底不忍心,转移话题。
“喻纠是怎么回事,自从上次生日宴闹出大动静,宁愿自损八百,也要对付YQ?听人说最近季严俞忙得脚不沾地,和住在公司没什么区别。”
然而,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多久。会场上听助理们说席沉衍来了拍卖会后,就纷纷赶来的总裁们,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客套话和商业上的用词渐渐成为主流。
席沉衍和洛开宁平静应对,直到拍卖会正式开始。
总裁们惊奇地发现,以往只让助理参加拍卖会,拍几个小玩意的席氏掌权人席沉衍,这次亲自下场拍了许多东西。
拍的还不是书法字画,专挑好看珍贵的饰品。
也有眼尖的人发现,这位不苟言笑,年纪轻轻就掌控席家这般庞然大物的男人,偶尔会开个小差,盯着手机出神。
那人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手机上是位漂亮冷漠的少年,手上钩着黑金相间的编绳,冷冷地看向镜头。
如果是年轻人在这,就能认出来,这位是在热搜第一挂了三天的季卿。
现在季卿正和热搜中的另一位对象,在郊区别墅面对面坐着,旁边是死死盯着他的某人的经纪人。
“乱看什么?”
经纪人语气幽怨,答,“看一看你是人,还是狐狸成精,怎么能把温柔敬业的桑霁迷成这个鬼样子。”
“……出去。”
人没理,他是桑霁的经纪人,不听季卿的话。
却见这位不耐烦的狐狸精淡淡瞥了眼桑霁,后者没有丝毫犹豫地让他滚出去。
老板发话,经纪人滚了。
临走前,回头看了眼。
正好看见桑霁打开了放在茶几上的两个木匣子,对着季卿软了语气,“送你的,喜欢吗?”
而季卿冷淡地“嗯”了声。
经纪人更气了。
这匣子里的东西,是桑霁推了综艺和剧本,亲自跑去龙泉,断断续续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弄出来的。结果这人也不诉苦,只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嗯”。
他想上前解释,到底敌不过桑霁冷漠的视线,阖上了别墅门。
依稀间传来了季卿的声音。
“你找我过来,是为了这件事?”
“这件事还不够重要吗?”
季卿沉默一瞬。
把视线落在木匣子里的黑色长剑上。通体漆黑,上面刻着晦涩难懂的纹路,和他的本命飞剑几乎一模一样。只需拔出长剑,就能看见黑色剑身上的小字“鹤唳”。
却仍是不同的。
他的鹤唳,会在他驱动灵力时,兴奋嗡鸣。会在沾染敌人血液时,流光溢彩。
而不是像现在一般。
“是死物。”
桑霁不答,只问:“喻纠在京市闹出这么大动静,是因为你?”
“蒙头揍了他一顿,没让人看见我的脸,他找不到我算账。”
桑霁失笑,盯着季卿无动无衷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在分辨真假。
半晌后,骤然一松,语气轻快。
“那狗东西难缠的很,师弟别去京市了,缠上你,他会疯狗一样对付季严俞的。”
“他对付季严俞,就不是打一顿这么简单。”
季卿侧头,避开桑霁的嗅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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