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占好座位,拿出锞子去问有缘人。
他不会笑,只好随身带着些饼干和糖果,拍一个人肩膀,就散一点零食。
结果问了一圈也没什么实质结果,反倒还撞见个熟人。
“好巧啊鱼哥,”穗穗取下帽子,正在整理被雨脚打湿的头发,一举一动自带柔光,引得好几个人往这边瞟,其中不乏女性,“没想到你对这些感兴趣。”
有鱼只棒槌似地问:“你今天不上班么?”
穗穗:“……”
“剧组招不到群演,这几天休息,”她温温和和地说,“特别是演尸体的群演。”
有鱼想起副导演的抱怨,向她示意手里的锞子:“因为这个?”
穗穗笑出两洼梨涡:“大概吧。道上有说,这是有人用来给家里半死不活的人挡灾用的,买命钱找替死鬼。”
这和大师的说法有异,有鱼问:“怎么解呢?”
穗穗递给他一枚平安牌:“这个应该有用,鱼哥先带着吧。”她想了想,提醒着,“附近不是有个九遐山么,据说挺灵的,鱼哥尽快去拜拜吧。”
有鱼谢过她的好意,但没接受那枚木牌。
他若有所思地回到座位,见方恕生刚摆好录音笔和笔记本,咔哒按出圆珠笔——很好,敢情这人是来记素材和找灵感的。
有鱼有些无语:“我记得……你擅长的题材不是悬疑恐怖。”
花市大佬方恕生十分腼腆,红着耳朵说:“我最近想写些比较阴湿的人设和play啦。”
有鱼无法理解,但表示尊重,毕竟人类的xp是自由的。
方恕生说的不错,这场讲座更像分享会,多添油加醋,多故弄玄虚,有鱼没怎么听。
后来为营造氛围感,连灯都只留了一盏,靠近投影幕,窗帘被拉死了,除却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只剩暴雨倒灌的动静。
方恕生略显遗憾地放下了圆珠笔,为免打扰到别人,又不敢开平板。
物理降温之下,空调已经应民意关掉了。
但有鱼觉得暖和,又被环境音弄得昏昏欲睡,那新讲述人的声音像是细细的线虫,直往他耳朵里钻——
“……”
“澧春之畔生活着一种怪物。”
“它们不老不死,不朽不灭,能与山精水灵沟通。”
“它们思维怪异,身形佝偻,背上总绑着伴侣的尸体。”
“那里曾被诅咒永堕黑暗,但在古老的预言里,大地误入白昼之时,它们能与死去的爱人重逢。”
“……”
然后有鱼一睁眼,看见一截耳廓。
白生生,玉似的,阳光下能看见红色的毛细血管,起伏间,他的鼻尖几乎快要抵上去——
他正被人抄着腿弯背着,快速奔跑,脸颊侧压在对方肩膀上。
这个认知让他心口咯噔了一下,浑身瞬间迸出一层白毛汗。
有鱼想也没想,双臂交叉合围,就势要拧断身下人的脖颈。
第4章 重梦
有鱼当然没能得手,他被对方更快更凶地抡了出去。
毫不客气,力道极大。
上头是青天白日,灯笼,红白丝带和断了一只腿的乌鸦。
下面是洒金红纸,喜糖,大字报和翻倒的手提箱。
他在中间自由转体两圈半,卸力跪地滑出三米,撞到棚彩支架才停下来。
那人脚下没停,嘴里大喊着“唔哇!我好心带你跑,你居然要杀我?!”从他身边蹿了过去,皮鞋倒腾起的灰尘糊了他一头一脸。
有鱼眯眼前瞥见对方的样子,探长打扮,制服挺括,很靓,决定原谅其三秒钟。
因为第四秒,有捧飞镖似的东西自雾里脱出,朝他迎面袭来。
他一把摸出后腰藏着的铜板甩出去,“铎铎铎铎”,铜板直接压着来物锲进了旁边的树木、匾额和门板上——
“那物”居然是通宝币式样的纸钱,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
雾气里传出一波迟来的尖叫和重物落地声,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揪过他后领,把他整个人飞快地提了起来。
他顺势转身时只看见一闪而过的绿影,像是根锈掉的鞭子,旋即他拔足追上那人,再瞥一眼后,有些不自在地说了句:“谢谢。”
对方尾音轻慢地哼过一声。
这里很乱,各种意义上的。
天空呈现出很明显的分割矩块状,像是颜色不一的拼图,没有云朵。
有鱼一开始以为那是横结杂乱的电线所致,后来发现其本身如此,有的图块甚至暗着。
而他脚下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每过一个巷子口,总会涌出和他们一般疯狂逃窜的人,稀稀拉拉,慌慌张张。
雾气驱赶着人群,那里头时不时会飞出几枚通宝币,明明是极柔软的材质,边缘却似利刃,见血封喉。
有鱼的铜板早就扔完了,现在只能捡到什么飞什么。
笤帚、树枝、石子、货摊上的小玩意儿……
其中有个拨浪鼓撕开雾气,辟出道口子来,那瞬间的豁然令他看清了当中的诡物——
高约六尺,象鼻犀目,但目中无瞳,只涌动着墨似的水汽,牛尾虎足,却只剩前肢,后肢退化一般塌垂在地,隐约拖出道血淋淋的轨迹来。
那怪物背上骑着个东西,莫约是个人,身量瘦高,穿着身朱红描金的女式喜服。
有鱼还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又模糊想起什么“渡桥”,什么“桃花源”,就听一直在他身边的那位青年问:“今日天气如何?”
此情此景,这话题实在太过离谱,以至于有鱼顿了三秒,才确认道:“什么?”
“天气,”大抵是跑疯了,同行人之间也时不时发癫乱砍,那青年轻松解决完某位癫子,甩过警棍上的浓血,随意指指天空,“你觉得今日天气好么?”
有鱼确定对方说的话不属于任何一种他熟知的语言,音调和声色都很绮丽,似是鸟雀鸣啭,又像溪涧潺湲,但他奇异地听懂了。
“秋高气爽。”他谨慎道,虽然他现下很想破口大骂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正跑过新的巷子口,或许是旧的,反正这里的路和店面都大差不差,他甚至怀疑遭遇了鬼打墙。
那人一指巷子里头,闲谈似地说:“那里面种着一片海棠,群开时如云似霞,可惜花期已经过了。”
有鱼把某癫子脑袋砸进墙里,于一片飞溅的血红里,干巴巴地应和着:“那真是太遗憾了,那颜色肯定比现在这玩意儿好看。”
“时值挂果,肉质少酸多甜,做成蜜饯刚好,不过日前遭了火,不知现下还剩多少。”那人同样惋惜地撇撇嘴,扬手一指另外一头,脏血差点甩他脸上,又说,“那里面从前有个剧院,爱演些酸倒牙的折子戏。后来没落了,老班主改了性子,开始搭台演牵丝。对了,你喜欢牵丝么?”
有鱼躲开一截被纸钱削断的手指,于哀嚎声里,不那么客观地点评道:“那是小孩儿爱看的。”
那人恍然,思忖片刻,再道:“这条街原先挺繁华的,最中心有个很大的歌舞厅,三层楼高,昼夜都很闹腾。出门左数第7家专做糕点,甜度适中,软糯合宜,他家招牌得早起排队买。旁边是家照相馆,但店主喜欢侍花弄茶,我爱喝他们家的浮冬,回甘时能品出一股子暖香,很是安神。对了,我的铺子在……”
有鱼被他弄得有点烦,连带着看着那张脸都没好气了,皱眉打断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见你并不像本地人。”那人很无辜,百忙之中居然试图和他握手,虽然被拒绝了,“这一片的治安归我管,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有鱼忽略了治安和现下异状格格不入,只肯定道:“我是过来做工的,本分人,不会找你的。”
那人点点头:“做的什么工?”
于是有鱼开始顺着这句问话回想——他选择走这条街是为着抄近路回家——着急回家是因为刚发了工钱,而最近不太平,路有劫杀,他怕出岔子——可能会出岔子的原因是这次下工实在是太晚了——晚……
他的思绪出现堵塞,毕竟现在是白天——看上去算是——他总不可能赶了一晚上路都没到家。
他家离工作的地方挺近的,就在……他突然摸到怀里的红封,工钱为什么要装在红封里?又不是吃席……
有鱼似乎找到症结所在,把那红封掏了出来。
封纸上的桐花开得正好,艳比海棠,他动作太大,弄破的纸隙间滚出几颗锞子,叮当叮当。
那人问:“这是什么?”
有鱼不确定地说:“工钱。”
“工钱?”那人笑着捻起一颗,片刻捏碎了,“你出卖的是什么?这可是樱桃肉,里头混着死人的脏腑。五脏藏神,心主神明,金箔银箔作殓衣。”
有鱼的头开始痛了。
他心绪混乱,没能注意到从侧面飞来的纸钱,反倒是那人伸手,替他直接挡了一下。
刀片似的钱币洞穿手掌,血溅上他额角,冰凉透顶,令人打了个哆嗦。
“你想清楚了么?”那人逼近他,笑容定格,皮肤层像是溶解般,一寸一寸缓慢往下滴落,终成雨幕,“我再问你一遍,今日,天气如何?”
“轰隆——”
远空滚过一串惊雷,叉状闪电森寒,倏而映亮了有鱼略显苍白的面颊。
他抬头的动作太大,连带着椅子腿在地板间划拉出好刺耳的一声响。
但没人在意,外头暴雨倾盆,自习室里闷得不像话,依旧只开了一盏灯,而人已经快走光了。
有鱼揩了揩脸上的冷汗,有些懵然地扭过头去。
这里是下沉式负一楼,半地下室设计,窗户开在墙面中上方,接近天花板,只有常规大小一半。
上面雨痕蜿蜒如注,只看得见杂糅成片的霓虹。
“人呢,”他活动了一下睡僵的上半身,问,“不是交流会么?”
方恕生把熄屏显示怼他面前,语气揶揄:“已经结束二十多分钟了,哥哥。”
有鱼很疑惑:“我睡着了?”
“是啊,”方恕生搓搓自己的胳膊,比他还疑惑,“我现在看着随手小记都能起鸡皮疙瘩,你居然能睡得着……那我今晚能跟你睡吗?”
“海苔借你,你可以左拥右抱两只猫,再点一晚上小台灯。”有鱼打趣了一句,“话说,作者不该半夜灵感激增么,要不你趁机写篇人鬼情未了。”
方恕生摇摇手指,严肃道:“最近风声不对,花市整改闭站,我要回归正经文学。”
有鱼笑笑,拍过他肩膀:“那我以后的主演本子靠你了。”
方恕生盯着他嘴角的笑意。
“怎么了?”有鱼挑眉。
方恕生直觉哪里不对,嘶了一声,挠头:“我想说什么来着。”
室内太闷,两人收拾过随身物品,打算去一楼大厅坐坐。
“这里没有工作人员清场么?”有鱼按亮电梯键,抬眼时轿门将好闭合,缝隙那头,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匆匆爬过,正好停在灯罩的位置。
“这所图书馆是24小时制,虽然晚上没多少人。”方恕生揉揉眼睛,“位置太偏了,附近又没什么店,也没有小区。”
有鱼莫名有些不安,但转瞬即逝,他默了默,问:“你怎么不直接叫醒我?”
“我以为你昨晚又失眠了。”方恕生冲他展示打车页面,“本来想等雨小一点再走的,结果越下越大,还一直打不到车,我都加了五十块了。”
有鱼感到一阵轻微的违和感:“其他人是怎么走的……”
方恕生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们在大厅坐了十多分钟,大水蛾子成网乱飞,灯光忽闪忽闪的。
有鱼注意到前台一直在低头打字。
方恕生忍痛又加了五十块,终于等来一位司机师傅接单。
图书馆外面修了个小花园,网约车开不进来,他们只得走到马路边上。
雨一点没小,炸雷频起,看来全身湿透难以避免。
有鱼头昏脑胀,抖伞时往远空望了一眼,顿住了动作:“天上飞的是什么*?”
“嗯哼?”方恕生把背包换到胸前抱好,一抬眼镜,趁着夜色释放天性,甚至掐了个兰花指,“鸟儿还是云朵~”
“没功夫跟你对歌,太太,”有鱼眯起眼睛,“看交通信号灯上面。”
直线距离三百米外,暴雨中央,有人站立于横杆之上,长卷发飞舞燃烧,直至化成齐耳长短。
那些碎掉的发丝盈亮好似九天星砂,又像是萤虫,绕人飞舞数圈后,薄纱一般轻飘飘覆于全身,寸寸化成透明的锁甲。
闪电破开浓夜,极致高亢的空气撕裂声里,她面容冷艳,反手从脊背里抽出一把唐横来。
第5章 异端
车辆驶过的动静变得遥远而轻微,偶尔,有鸣笛被雨声断续拉长成模糊的号角音。
雨势仿若海洋倒灌,雨帘又厚又急,那些霓虹如同边缘不清的颜料,胡乱搅和成团,着实难为方恕生这个半瞎。
他顺着有鱼示意的方向仔细瞧了半晌,只看见糊成巨型雪花态的灯光,遂垂头揉过眼睛,边说:“咋啦,交通灯被雷劈了?那灯怎么一直没变……”
有鱼很难解释。
天地潮湿不堪,呼吸间满是浓郁的、泛着铁锈味的土腥气。
他默默掐了自己一把——是疼的,遂更难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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