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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奥头皮发麻，心跳也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该不会……是在和他说话吧……
他惴惴地扒拉着岩石探出脑袋，偷窥人类还被发现，怪难为情的。一抬头就溺进那双蔚蓝的眼里，里奥的脑子瞬间停止运转，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午安，先生，今天天气不错，很高兴见到你。”又或是“嗨，欢迎来到艾斯西尔，我是住在这的人鱼，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用标准通用语，礼貌周到些，当年阿芙丽尔可是按着他的脑袋进行了十分全面的学习。但事实上他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巴巴望着人类，神色莫名有些可怜。
伊莱望着这只探出半个脑袋的人鱼，年纪似乎不大，一头朝早云霞般热烈的红发，眼是滚圆的，眼角微微上翘，一双猫儿般灿金的瞳正望着自己，脸上是作坏事被抓包的表情，细白的手指紧紧扒着岩石，微微有些抖。
“这几天你一直跟着我，在海里的时候。”伊莱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和蔼些，这只小人鱼看起来有些怕人，“我觉得我们应该打个招呼。”
他有事要问这只人鱼。
里奥在发抖，他太激动了。那点鬼祟行径被识破的羞赫很快被他抛到脑后，人类主动和他说话了，说什么来着？噢！他说他们应该打个招呼。“你，你好！”里奥紧张地抠着礁石粗粝的表面，努力让自己的通用语发音更标准些，“我叫里奥，是，是人鱼……就住在海里。”他伸手朝海面上比划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洞穴方位指给人类看。
“伊莱。”人类向他点点头，“伊莱·欧内斯特·拉威尔。”
“我这几天一直都想和你打招呼。”里奥将自己从岩石后挪了出来，他一字一字说得颇认真，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好相处的邻居，“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伊莱没有说话，他仔细打量向自己凑近的人鱼，最初的羞赫已被逐渐抛下，开始显出活泼的心性，上半身光裸着，细腻的皮肉包裹着纤长的骨，和人类并无太大区别。他的目光向水面下移去，在雪白的浪下他隐隐看到那条鱼尾，巨大而有力，一片片坚固的鳞细密地附在上面，在阳光下反射出炽焰般的红。红色的人鱼……
伊莱微微拧起那道秀气的眉，目光沉沉。在水下时他看不真切，只知道近几日总有一尾人鱼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没有敌意，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他觉得自己应该和人鱼打个招呼，最好能问到些什么，然而……
“这片海已经很久没人来过，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从没见有人上过岛。”里奥一番话说得像个老爷爷，将那张嫩生生的小脸衬得有些滑稽。“伊莱你怎么会来这里呀？”
“找东西。”
“东西啊……这里很荒芜，鱼也很少，只有以前留下的一片废墟。”里奥认真思忖，他猜测人类是为人鱼遗迹而来的探险者，“不过那里的海深得很，你要找什么？我可以帮你找。”
“谢谢你，不过我要找的东西并不在遗迹。”伊莱礼貌拒绝了人鱼的帮助，“而且我已经有些头绪了。”人类坦率地直视里奥，那双眼比里奥见过的任何一片海都要蓝。
“我这几天都只见你一个人，你的同伴呢？”
“岛上只有我一个人。”
“噢……”里奥拖出一道长长的声音，垂眼甩了甩那条粼粼的尾。“我也没有同伴。从前还有祖母和阿芙丽尔陪我，可是后来祖母去世了，阿芙丽尔去了人类的大陆，没人和我玩，所以我才搬到这里。”
里奥沉默下来，澎湃的海浪声瞬间变得空旷又寂寥。落单的人鱼又抬起头：“不过现在你来了，我们可以做同伴，我是说……朋友。”他对着伊莱眨眨眼，“我知道一直没人说话有多无聊，我们可以聊聊天，这样你在岛上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伊莱垂首望向里奥绯红的尾，纤长的睫毛轻轻颤着，衬得那双蓝眼波光涟涟。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瞬间被卷进喧嚣的浪里。
里奥很高兴，这个漂亮的人类答应和他做朋友了。
“我从前见过的人类里，从未有你这样好看的。”里奥托着腮望向伊莱，眼神纯粹又热烈。他只见过出海的水手，一个个粗壮黝黑，嗓门巨大而粗粝，伊莱不一样，他看上去优雅极了。“人鱼里也没有，你很特别。”
似乎对小人鱼直白的赞美感到惊讶，伊莱抬头缓缓眨了眨眼，半晌才慢慢道了句谢。
“对了，还有一段时间我就一百岁，伊莱你几岁了呀？”
“二十一。”
“喔！伊莱比我小这么多！”里奥的眼始终亮晶晶的，“二十一岁的人鱼可还是小宝宝呢。”
“从年龄上看的确是这样。”伊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话却明显多了起来，“人类没有人鱼漫长的寿命，二十岁便迈入成年期。而人鱼，据我所知一百岁才算成年。”他用那双沉静的眸子注视着里奥，正色道：“从这一点上讲，你比我小。”
里奥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诡异的辩驳，于是又兴奋地说起别的话题。那天下午伊莱被人鱼缠着问了许多问题，关于海的远方，遥远的大陆，以及人类的城镇。人鱼有着天然又旺盛的好奇，作为一个“年纪稍长”的成熟人类，伊莱对这份孩子气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认真解答了里奥一个又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他许久未说过这样多的话，到最后都有些口干舌燥。
在落日的光铺满海面之时，人类开口向里奥道别。
“再见伊莱。”里奥不舍地望着那张好看的脸，人类说后面几天会有暴风雨，他们将有好几天不能见面。“你还会再来吗？”
伊莱点点头，“下次见。”他说。
入夜后，狂风开始随夜色蠢蠢欲动起来，里奥蜷在自己安静的洞穴中，心里总有些惴惴。他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冲出洞穴朝海面游去。风雨暴躁地砸向钻出海面的人鱼，生疼生疼的，他抹了把脸，在一道又一道骇人的浪里努力维持平衡，伸长脖子去看那座灯塔——黑黢黢的人类建筑稳稳矗立在狂风巨浪中，顶楼依旧亮着柔和的光，在艾斯西尔海狰狞的面貌衬托下愈发宁和。里奥这下放心了，他情不自禁勾起嘴角再次朝塔楼挥挥手：“晚安，伊莱。”
第三章
暴风雨肆虐下的艾斯西尔海藏起了往日的温柔与宁静，幽深的海水狂暴如邪恶巨兽，咆哮着向岸上发起一次又一次袭击。而在海底，动荡的水波并未对水生种们的生活造成太多侵扰。里奥很忙碌，热爱探索的人鱼这两日一直缩在自己宽敞整洁的洞穴里，他在整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收藏品——花纹繁复的螺壳、眼珠大小的珍珠、艳丽的珊瑚，以及各式零零碎碎的，只有曾经的人鱼才能够制造的精巧物件……
独居的人鱼将自己的宝贝们清点了一遍，他想挑件好看又珍贵的送给伊莱，作为自己给这位新邻居的见面礼。他挑得极认真，这样太花哨，那件太寡淡，这个不正式，那个又太没意思，最后瞧来瞧去，他觉得那颗蓝色宝石最好，像伊莱漂亮的眼睛。
这是祖母给他的，祖母说，是祖母的祖母传下来的，阿芙丽尔从来不爱这些亮晶晶的小东西，她总认为那光闪得眼疼，于是便被里奥收去了。只有曾经的人鱼工匠才能打磨出如此漂亮的宝石，在人鱼古老的语言中，蓝色宝石代表美好的祝愿。
他又抓过一只海螺，巴掌大小，极规整的圆弧，颜色是无暇的白，剔透得近乎透明。认为礼物要好好包装的人鱼将那枚亮晶晶的宝石塞进海螺，又捧起来左看右看好一阵，终于满意地晃了晃尾。
艾斯西尔在第三天恢复宁静，风雨撤得利落干净，未曾在这片海域留下一丝痕迹。里奥早早便来到浅海处等待，怀中揣着那份郑重的礼物，有点雀跃，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害羞。然而里奥并没有等到伊莱，人类一整天都没有出现。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丝光隐在海平面之下，里奥才终于确定伊莱今天不会来了。
入夜后，里奥再次浮上海面。看闪闪的光在不远处的塔尖亮起是他近日养成的新习惯，然而今天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头顶星河如约而至，闪耀如同每一个夜晚，那座温暖的灯塔却熄掩着，隐在黑色的夜中，仿佛从未亮过。
里奥突然有些慌乱，没由来的，他总觉得伊莱大概是陷入了某种麻烦。里奥焦躁地咬住食指指节，眉头皱了起来，潮湿的不安在黑夜里滋生，重重缠住人鱼的心。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是一只人鱼，成年之前只能孤独地匿在海的庇佑中。此时若能给他一双腿，他便能奔上山坡去瞧瞧伊莱的状况了，哪怕这样贸然的拜访十分无礼。
夜风清凉，吹得里奥心底凉飕飕的，没法上岸的人鱼在漆黑的海中立了许久，见那盏灯始终没有亮起的打算，只好恹恹地回去了。那天夜里里奥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第二日起床往镜中一照，只看到一只蔫头耷脑的人鱼。
明亮的午后，蔫耷耷的人鱼照例向浅海游去，他总得去碰碰运气。事实上人鱼的运气一向不错，里奥刚浮上海面便看到了山坡上那道朝海滩走来的人影。“伊莱！”人鱼高兴得挥起了双臂，他恨不得能从水中跳起来，好让伊莱早些发现自己。
伊莱远远就看到了海里那颗鲜艳的脑袋，人鱼正朝着他挥手，力度和幅度都大得让他怀疑那截细瘦的手臂是否支撑得住。于是他加快了悠闲的步伐，他并不想看到这只还未成年的人鱼将自己甩到脱臼。
“好久不见，伊莱。”人鱼笑吟吟望着人类，他今天一如既往得好看。
“你好。”伊莱依旧是那副浅淡的神色，他在岩石上坐下，手臂随意搭在屈起的长腿上，礼貌地向里奥点点头便不再言语。然而里奥敏锐地发现，人类的面容透着一丝疲倦的苍白。
“你生病了吗？脸色很不好。”里奥担忧地凑近伊莱，人鱼是在海神的恩泽与祝福中诞生的，强健而长寿的身体让他们得以驯服诡谲难测的海洋，人类的身体在他看来脆弱极了。而伊莱，这个年轻的人类实在漂亮得过分，在里奥眼中他简直像浪花般晶莹又易碎。
“是那场暴风雨的缘故吗？你昨晚……我昨晚上来透气，发现你没有点灯。”里奥想伸手摸一摸伊莱透着倦容的脸，抬起手才惊觉这举动太过亲近，伊莱多半是不喜欢的，于是手便尴尬地缩回来，往自己脑袋上挠了挠。
“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伊莱垂眼瞧着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手，行到半道又生硬地拐了回去，人鱼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脸上带着些尴尬的薄红，一头耀眼的红发被他自己抓得跟鸡窝似的。
“不是。”伊莱别开眼，尽量忽视人鱼乱糟糟的脑袋。“只是没睡好。”他并未解释太多，似乎不想提及昨晚。里奥点点头，伊莱不想说他就不问，只要人类没事就好。二人陷入一阵沉默，里奥似乎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无奈的妥协一般，然后脑袋上便有一份温柔的触感。伊莱细细将他凌乱的发梢一一捋顺，随着头顶传来微凉的温度，一股幽静的香在人鱼鼻翼间充盈开。里奥一点一点轻轻嗅着，不敢表现得太过用力，伊莱的手抚在他的脑袋上，卷翘的发梢簌簌地擦过脖颈，有些痒。里奥觉得那阵轻飘飘的痒一直挠到了他的心口上。
里奥很开心，又有点害羞，一双滚圆的眼偷偷瞟着伊莱，嘴角却憋不住笑，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尖牙。人类的手温柔极了，他很喜欢。“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半晌，人鱼猛地一拍巴掌，伊莱毫无防备，突然间有些愣怔。他轻轻眨了眨那双海蓝的眼，“东西？”
“是礼物。”里奥很兴奋，“稍微等我一会儿，我保证你会喜欢的。”话音刚落，那条泛着赤红鳞光的尾便跃进海中，转瞬没了踪影。伊莱垂下眼，似乎望着人鱼下潜的那汪海面，又似乎什么都没望，目光沉沉的看不出情绪。有轻轻的叹息卷进海风里，很快便消散在远方。
人鱼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一会便钻出了海面。他的发梢眉间都透着湿漉漉的水汽，眼中却透着灼热的亮光，他朝伊莱递出那枚精挑细选好几天的白海螺，“这是送给你的礼物，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但是……我是说……很高兴认识你，伊莱。”里奥脸上又露出那副红扑扑的羞涩表情，面对伊莱他总是容易脸红。
伊莱接过那枚圆滚滚的海螺仔细打量，宽松的袖口轻轻滑落，露出一截修长的腕。他的肤色极白，一双手指节分明，白莹莹的螺壳落在其间十分好看。里奥望着那海螺优雅地卧在人类修长的指间，脸有些红。他很希望伊莱能再摸一摸他的脑袋。
伊莱觉察到海螺里有东西，他手心一翻，一枚莹亮的蓝宝石便安静躺在他的掌中。那是一块极美丽的宝石，似乎比人类迄今发现的任何一种晶石都要璀璨，被切割打磨得极精细，有光缓缓流动在纯净的晶体内，令人移不开眼。
“你喜欢吗？”里奥灿金的瞳此时亮得出奇，他仰头等待伊莱回应，脸上挂满期待。这是人鱼最喜欢的收藏品，他希望也伊莱能喜欢它。“抱歉，我不能收下这个。”伊莱将宝石放回里奥手中。“你不喜欢吗？”里奥不曾预料人类会拒绝，一张明艳的小脸顿时显出些失落来，“可我觉得它很适合你。”它和你的眼睛一样，都耀眼极了，里奥将这句话闷在肚子里。
“它很漂亮，但是太珍贵，而且你很喜欢它。”伊莱耐心对里奥解释，又抬手扬了扬那枚白色海螺，“这个我拿走了，我很喜欢。”伊莱垂首望向海中的人鱼，极认真地说：“谢谢你，里奥。”
里奥又开心起来了，伊莱虽然没有收下他的宝石，但是他喜欢他的白海螺。“原来你喜欢海螺呀！”他雀跃地晃了晃长长的鱼尾，“你还喜欢什么颜色的？我回去捡，海底下可多了，活的死的都有。”
“没关系，这个就够了。”伊莱望着这只活泼的人鱼，眼中终于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笑意来，就像在哄孩子似的。伊莱精神不太好，眼底隐隐透着疲倦的青，所以神色显得比以往更加冷淡，这是他这几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为了不让人鱼再次感到失落，他又抬手揉了揉里奥的脑袋，手掌下的触感很软，艳丽的红发已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似乎对人类再次的亲近十分惊讶，里奥的脸一下变得很红，然而越摇越欢的尾巴显示出他很高兴。
他们在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部分时候是里奥在说，伊莱做出简短的回应。偶尔也有漫长的缄默，伊莱有时会望着海陷入沉思，这时候里奥便会安静下来，将目光也投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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