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云间仙境,檀豫问起温且惠,要不要让陆衢和婴灵一起合办丧事,她说没有这个必要。我当时就感到奇怪,把他们父子俩一起合葬不好吗?我这样发问后,她就改变主意说这么办也好。前后不一的两种态度透着蹊跷,我觉得她应该是不愿被我看出她并不想让父子俩合葬。有时候,越是想要回避的东西,往往就越是代着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所以,你那时候就有所猜测,他们夫妻二人关系失和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孩子。”
明光一边点头一边道:
“我猜温且惠当年难产应该是人为造成的,最后不但生下一个死婴,还因此丧失了生育能力。虽然她无法再怀孕生子,但陆衢除了正妃外还有侧妃、良娣等姬妾,都能为他开枝散叶生儿育女,在子嗣方面完全不受影响。据史书记载,他飞升时已经有十几个儿女了。”
应长情听得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陆衢就更可恶了!自己儿女成群,却让温且惠失去孩子也无法再生育。如果换作我是她,也要跟这个没良心的丈夫死磕到底不可。”
“她从那时开始应该就已经恨透了陆衢,不过她很聪明也很沉得住气,不但没有跟他撕破脸闹翻,反而还加倍扮演好了一个贤妻的角色。虽然生不出孩子,但她却一直稳坐太子妃的宝座,这点只有依靠陆衢的宠爱才能做到,可见她为了笼络住丈夫花了多少心思。而陆衢应该也是对她有些愧疚的,所以飞升时带着她一起上了天,估计也是对她的一种补偿。”
应长情感觉事情好讽刺。
“陆衢以为自己能够补偿得了温且惠,却想不到她其实一直在想着怎么报复他。时机未到前,她可以一直蛰伏不动,时机一到,立刻出手要了他的命。”
“难怪当年温且惠随陆衢一起飞升后,并不甘心只做太玄娘子,而是努力修行成了太清元君。她想要报复陆衢,自然是资本越多越好。等到听到无间鬼域出了一位名叫江天旷的新鬼王后,她隐忍多年的复仇心愿就有了最可靠的同盟军。”
“陆衢英雄一世,最后却无声无息地死在枕边人手里。温且惠精心设计了这个偷天换日的精妙计划,让江天旷取代他成为自己的夫君。他在临死前那刻应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明光转动着手里的酒杯道:“那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不过可想而知他的心情一定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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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分,玄清殿。
殿后的庭院中,一树碧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浑似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漫。
白衣素裳的温且惠独自站在花树下,目光迷离,神思恍惚。
风拂过,无数花瓣旋舞飘落,仿佛是一场大雪纷飞。
她无端端感觉到了一阵寒意,生命中的所有温暖都已经离她而去,如今她从身到心都是冷的,冷如无法融化的坚冰。
一个小仙官突然脚步匆忙地跑过来,“太清元君,帝君来了,他说要见您。”
温且惠迷离的目光一凝,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是一种准备迎战的姿态。
她知道自己哪怕能够成功骗过全天下的人,也骗不过明光那双已经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很清楚他清楚她做过什么,甚至他也很清楚她清楚他清楚她做过什么。但是那又如何呢?只要他没有证据,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无论如何,很清楚自己底细的明光突然跑过来,肯定不是来寒暄或慰问的,温且惠必须打起精神应对才行。
“拜见帝君,不知帝君深夜到此有何贵干?我如今可是孀妇身份,这时辰单独招呼男客可不太好,让人知道了会说闲话的,只怕会有损帝君的清誉。”
明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似笑非笑的温且惠,眼神中有种莫名的复杂与幽深,滋味庞杂,难以解读。
“无妨,身正不怕影子斜。之所以深夜造访,是因为我刚才途经白云峰,见到满月如璧,就心血来潮跑去照了一下前生镜,结果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温且惠声音凉凉,“帝君照前生镜看到了什么,怎么跑来告诉我?我们之间似乎不是秉烛夜谈的交情吧?”
“我去照前生镜,是想看看能不能重温爹娘生前在世的一幕。不过,前生镜中映照出来的画面,应该是我的前前生或者前前前生,具体是哪一世我也不清楚。”
“帝君到底想说什么,能直接说重点吗?”
温且惠有些不耐烦,明光还是不紧不慢地往下说:“我看到的画面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殿名为丽景殿。”
丽景殿——这三个字听得温且惠怔了一下,这还是她在北鄣当太子妃时住的地方。从东郯嫁入北鄣后的十五年岁月,她一直住在丽景殿。
“丽景殿的屋顶上、殿外的台阶与地面上,都积着厚厚一层雪,天空中还飘着雪花。那是北方独有的鹅毛大雪,在深夜中看起来就像无数棉絮四处飞舞。”
“虽然是飘雪的深夜,但丽景殿仍然灯火通明,很多宫婢捧着水盆、巾帕穿梭来往,干净的热水和帕子送进东侧殿寝室后,再换成染血的带出来。”
“寝室里,有一个女人正在生孩子,好几个医女和稳婆神色紧张地围着她。情况看起来很不好,但是她一直在努力,右手紧紧握着一只蝙蝠纹的香囊,还把香囊捂在胸口似乎在祈求保佑。”
第182章 裂纹
温且惠听得面孔煞白, 手足冰凉。
那只蝙蝠纹的香囊,是母亲魏王后生前为她绣的最后一样东西。
蝙蝠谐音遍福,寓意遍地是福, 福伴左右的意思,寄托着魏王后对女儿的美好祝福。
母亲去世后,这只香囊就成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一直随身携带。生孩子的时候更是紧紧握在手心里祈福, 希望能得到母亲在天之灵的保佑。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但面孔青紫, 一动不动,很明显是个死婴。医女想把孩子抱走,但产妇却要过孩子抱在怀里不肯松手。她的丈夫进屋安慰她, 想劝她松手她还是不肯, 一直抱着死去的孩子哭个不停。”
温且惠全身僵硬如石头,声音带着一丝微颤:“明光,你怎么会看到我当年生孩子的一幕?”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因为那是我的某个前世,我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一个刚出生就死了的婴儿。”
温且惠脑子轰的一声响, 就像一把烧得通红的铁锤当头砸下来,连神魂都被砸得粉碎。
片刻后, 她几近疯狂地拼命摇头, 摇得耳珰一阵乱响。
“不,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你看到的画面里有很多人, 也许你前世是宫婢、是医女、是稳婆呢?”
“前生镜映照出前世画面时, 如果画面里会出现有很多人, 那么正主儿就会有一个面部特写, 否则谁能搞清楚自己到底是画面里的哪一位?我看到了婴儿的正面, 皱巴巴的一张小脸蛋,满头的胎脂,有种丑丑的可爱。”
温且惠失态地嘶吼起来,“不,你不可能是那个孩子,我绝对不会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你又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因为你无法接受自己陷害的人,就是当年痛失的爱子转世为人,对吧?”
的确如此,温且惠对于自己谋划杀夫的事没有半点过意不去,但她却很难接受被自己拉来背黑锅的人选,前世就是那个出生即死亡的可怜孩儿。
恐惧如野草在她心底冒出头来,见风就长,很快就长得铺天盖地,而她还徒劳地想要与之对抗。
“明光,你是故意的是吗?你是为了让我承认自己谋害了陆衢,所以想到用这个法子来刺激我是吗?好,你赢了,我承认就是了,不准你再说你前世就是那个孩子。”
“我可以不再说,但究竟是不是,我想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温且惠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睛,浑身的力气突然间像是化成了灰,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吐不出一个字。
“我猜,你之所以憎恨陆衢,找江天旷合谋杀了他,就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死。你失去孩子,是他的原因对吗?”
睁开眼睛,温且惠定定地注视着明光,眸子像两汪月光下的泉水,满溢着凄惶、痛楚、哀伤、苦涩与强烈的恨意。
“我嫁给陆衢那年才十五岁,他比我大六岁,是个高大英武的男子。虽然我最初是不愿嫁的,但是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他又对我呵护有加,我最终也就打算死心塌地跟他过一辈子了。”
“那段日子,我们是如假包换的恩爱夫妻。他虽是一介武夫,不擅长甜言蜜语,却很会疼人。我独自一人离乡背井嫁往异国,遇上这么一位对我呵护备至的丈夫,又怎么可能会不爱上他呢?那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否极泰来,前半生虽然不幸,却误打误撞嫁了一个好丈夫,从此终身有托。”
“成亲三年后我怀孕了,当时我好开心,因为这是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我把这个喜讯告诉他时,他也表现得很高兴,但是北鄣国君却反应冷淡。”
“后来我才知道,北鄣国君并不希望我生下嫡皇孙。因为我是东郯的公主,生的儿子也有东郯血脉,对北鄣来说血统就不够纯正,他更希望由北鄣贵女为王族开枝散叶。陆衢当时还是想护着我的,说生男生女是说不定的事,说不定我这一胎怀的是女儿呢,那样生下也就无妨了。”
“等到我怀孕七个月后,太医推测这一胎是男孩的可能性很大,我还傻乎乎地高兴呢!陆衢表面上也高兴,但实际上国君那边开始施压了,说是最好别让我生下这个男孩。”
“陆衢最终决定听国君的,在饮食中下了堕胎药导致我早产,生下的孩子是死胎。而我也因此大出血,终生无法再生育。我伤心欲绝,他安慰我说没关系,无论我能不能生孩子他都会对我好的。当时我还感动不已,后来才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失去孩子几个月后,我无意中听到北鄣国君夸他在这件事处理得很好,这才明白自己当初早产的真相。我曾以为能够托附终身的好丈夫,为了北鄣王朝的利益,却选择亲手毁了我和他的孩子,也导致我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母亲。那一刻,我恨透了他。”
叙述到这里时,温且惠的眼睛里,如同横着一把利剑般寒光闪闪。
无情最是帝王家,当年她的父王为了东郯国的利益,不顾她的意愿把她嫁入北鄣王室。
与陆衢成亲后,因为丈夫对她关爱有加,她一度以为自己嫁对郎了,对生活有了新的期盼。
她的期盼并不过分,无非是像其他女子一样,和丈夫一起生儿育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家庭。
结果却是现实手持钢鞭将她打,打得她的一片冰心,生出千万裂纹。
“我恨透了陆衢,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的杀子仇人。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找他报仇谈何容易,想要以弱胜强,只能用水滴石穿的法子。反正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余生的大把时间,干脆全部用来积攒力量伺机复仇。”
“于是我很有耐心地蛰伏在陆衢身边,扮演着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角色。不但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对他的仇恨,相反还让他觉得我爱惨了他,生生世世都想和他长相厮守。时不时地就在他面前含泪哭诉一下失去孩子的痛苦,以及对于不能再替他生孩子的愧疚,好激发他对我的同情与怜悯。”
“这一招很管用,他因此一直没有动摇过我的储妃之位。纵然一位无子的储妃不过是件摆设,我也需要这个名分地位。如果被废为庶人贬去冷宫,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找他报仇了。所以我一定要牢牢抓住他的心,绝对不能失去他的宠爱。”
这段蛰伏的岁月里,温且惠表面温柔似春水,内心却冷硬如生铁。
而且这块铁还一点点地磨薄磨利,逐渐变成一块锋锐无比的刀片。时机到来的那一天,刀片只要挥出去,轻轻一触便是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你以太子妃的身份蛰伏在他身边多年,应该有很多机会下手,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呢?”
安静地听了半晌后,明光忍不住问了一句话,温且惠继续往下说。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身为一国储君,陆衢无论在哪儿都有带刀侍卫伴随左右,更有看不见的影卫。在饮食方面也很小心,全部都要先让人试毒后再吃。我无法毒杀他,更不可能动刀动枪,那样只是以卵击石。”
“我知道想要杀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急于求成。欲速而不达,反正在我的生命也只有这一件事可做了,不妨耐住性子慢慢来。”
“我蛰伏了整整十二年后,陆衢也不知走了哪门子狗屎运,居然能飞升成仙。好在我之前百般笼络他的手腕也没有白费,当我拉着他的衣袖哭诉,说他走了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他再次因为让我失去孩子的事心生愧疚,于是带着我一起飞升了。”
“离开人间凡界,来到云间仙境后,我继续跟他扮演一对恩爱夫妻,还多了一个神仙眷侣的美名。三界之人,人人都以为我与他是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一对,谁也不知道,我其实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血债血偿地报复他。”
“陆衢飞升成仙后,我想要杀了他为孩子报仇就更难了。为了达到目的,我也刻苦修行成为正牌仙官,但与武神相比实力还是相差悬殊。就在这个时候,我意外听说无间鬼域出了一位新鬼王,他的名字叫江天旷,突然意识到我没准能得到一位极其可靠的同盟军。”
“不出我所料,江天旷果然就是当年被南郇送到东郯为质的质子江武。他和我的身世相仿,都是被现王后视为眼中钉的先王后子女,我们二人也因此同病相怜互生情愫。”
“父王想安排我跟北鄣王室联姻时,我很不情愿,还曾经天真地想和江武一起逃出宫外私奔。可是我连寝宫都没能走出去就被抓住并软禁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在我嫁入北鄣一年后,辗转听说他被腰斩祭旗了,当时还偷偷为他大哭了一场。”
“我想办法找到了江天旷,他还像当年那样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当我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表示一定要杀了陆衢为孩子报仇,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要帮我,哪怕他可能不是陆衢的对手也在所不惜。”
第183章 到头来
“我不想让江天旷因为帮我报仇而死, 他当年和我一样是个可怜的小苦瓜,要是他如今也能和我一样在天界当神仙,对我们两人来说才是应得的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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