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岳臣则是被押回了青云峰, 名义上是疗伤静养,实则就是囚禁,何时才能重见天日,或许全凭掌门人的心情。
李巽风消沉了段时间后, 以前那个整天把儿女情长挂在嘴边的小少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干练的李二公子。他现在一心辅佐父亲,四处奔波处理门派事务,彻底地褪去了往昔的年少轻狂。
崔无焕死了,死的悄无声息,倒在了假山的背阴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发青发硬了。
崔无情赶来时,季月槐把手镯还给了她。崔无情默默看着尸身,两行清泪潺潺而流,最后,她抹了把脸,把镯子戴在了崔无焕冰凉的手腕上。
"这镯子,是他熔了长老赏赐的金叶子,亲自给我打的。"她轻声说,"现在物归原主,带回去一起烧了吧。"
白雁然,不对,现在应该唤他孔兄了,他洒脱地抛下了前二十年的一切,孑然一身地离开了。也许是去江湖里行侠仗义;也许是隐入深山,与闲云野鹤做伴。要问究竟去了何方,终究是无人知晓。
至于秦天纵——
季月槐探出身子,往岸边柳树下看。
秦天纵正从怀里掏出碎银,交给满头大汗的汉子,汉子接过钱,拿汗巾一抹脸,露出爽朗憨厚的笑。
那边的柳树底下,有父子俩支起个茶水小摊子卖凉茶,他们二人正好热得慌,瞧见了便去买茶喝了。
见秦天纵要买好了,“嗖”的一声,季月槐腕子一抖,发带直直飞出,折了湖中的一柄荷叶到手,就动身去接秦天纵了。
荷叶是他特意挑的,又大又圆,遮住了炎炎的骄阳,站在下面阴凉又舒服。
但遮他们两个男子,显然还是不够看,秦天纵与季月槐只得头碰头,肩挤肩,走的亲亲热热的,好在周围行人不多,不然得惹得人看笑话了。
季月槐生的白,皮肉也细。离得近了看,能看清楚鬓角被薄汗给浸湿了。
秦天纵看得心痒痒,没太犹豫的,凑上去亲了口。
季月槐被亲的猝不及防,他没害羞或是嗔怪,只是稍稍斜眼瞥了他一眼,弄得秦天纵心里特别舒坦,趁机又亲了一口嘴角。
“好喝不好喝?”
二人并肩坐在亭子里,见秦天纵仰头喝了一大口的荷叶露,季月槐笑着问道。
秦天纵点点头,看向季月槐:“你先前来过这儿?”
“嗯,来过一次,在附近剿除山匪后,想看荷花,就来了。”
“也是夏天吗?”
“对,当时刚刚入夏,荷花荷叶没长好呢,不如现在好看。”
“现在是好看。”
闲谈间,秦天纵摘了个莲蓬,开始剥起莲子来,剥一颗往季月槐嘴边递一颗。
季月槐无事可做,便边吃莲子,边卷起荷叶,帮秦天纵扇风。忽的,他想起什么,抬眼问道:“云流大婚的日子是不是将近了?”
秦天纵一愣,想了想:“我们赶得及,在八月底呢。”
季月槐笑道:“云流这个做弟弟的,却比哥哥先成家了,云舒还打光棍呢,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秦天纵也笑:“云舒他打小就事事都比他弟弟领先,唯独把这个给拉下了。”
“对了。”季月槐看了会儿湖,又道:“好消息,我们村的小杏丫头通过选拔,明年就要来咱们雁翎山庄了。”
秦天纵挑挑眉:“叫曾杏?还是曾小杏?我回去叫人多多关照。”
季月槐摆摆手:“叫曾杏儿。我就是跟你提一嘴,那丫头性子聪明又踏实,用不着额外关照的。”
秦天纵不置可否:“总得给你面子不是。”
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完了荷叶露,天色已近黄昏,秦天纵握着季月槐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现在就走?还是再逛一会儿市集?”
季月槐捏捏他的食指:“现在就走吧。”
季月槐此番来涟州,不仅仅是为了散心和看荷花的。
这里其实可以算是他的半个家乡。
虽生不在这儿,长也不在这儿,但他的娘亲季荷却是位涟州姑娘,更巧的是,还真让他随口说对了,他与季归池是一家子。
这是季菀临死前告诉季月槐的。
她说她是涟州季家的,家里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
起初被选中进昆仑宫守灵台,她欢天喜地的,晚上乐的睡不着觉,全家族上下也以她为荣,可直到她长大些,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美差,而是件折寿的要命活。
季菀怨恨当了逃兵、将烂摊子留给自己的长姐季荷,怨恨牺牲自己以求荣华富贵的季家,怨恨美轮美奂却吸人精气的青玉灯。
该恨的都恨遍了,季菀却爱上了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爱上的人。
那就是昆仑宫宫主,白道微。
多么适合爱的一个男人啊,温柔大方,体贴随和,武艺高强,风雨飘摇的江湖里,强到能只手遮半边天。
但季菀的天也被他给遮住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十多年里,她不爱点什么就活不下去了,于是她半是骗半是哄的,让自己爱上他了。
她自己都没想到,能爱的那么深那么久,最后还能为他挡刀挡剑,为他死。
季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转过头问季月槐:“你娘她……现在过的还好吗?”
季月槐摇摇头:“走很久了。”
季菀面带恍惚地点点头:“这样啊。”
说完这些话,季菀放声地哭了一会儿,就没了呼吸,死了。
此时季月槐刚取完绷带回来,惊愕地发现季菀已经走了。
季月槐还有话没说完。
其实季家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此行是受罪去的,昆仑宫没有傻到对他们讲实话,只是谎称挑选根骨清奇的童男童女,终生守在灵台清修。但季菀走的时候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懂。
季荷去的时候已经不小了,但也懵懵懂懂的,身在云雾里,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摸不清究竟前路在何方。
因为她没有伙伴,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做一盏专为宫主准备的续命灯。
上一盏灭了,新一盏燃起,这一盏又灭了,不着急,挤破头的人想要做下一盏。
但季荷怎么也没想到,刚上位的宫主白道微是个心善的,他不忍心让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因自己香消玉殒,便亲自拜季荷为师,学成功法后,就放季荷走了。
季荷如蒙大赦,她千恩万谢,收拾包袱便准备回涟州。回乡路途遥远,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她的马匹陷入泥潭进退两难,绝望之际,一批运镖队伍经过,为首的年轻镖师二话不说跳下马来帮忙,还邀她同行到前方驿站避雨。
而这位雪中送炭的总镖头,就是季荷未来的夫君。
两人年纪相仿,皆是有才有貌的,又都是爽利的江湖儿女,很快就择吉日成亲。不久后,他们有了个的儿子,取名为月槐。
然而,就在他们干完一单,准备回涟州省亲的路上,昆仑宫的追兵突然杀到——白道微不知为何心性大变,他后悔了。
混战中,当爹的拼死护住妻儿,自己却身受重伤眼看性命不保,季荷以灵灯为他续命,一夜之间青丝变白发,最终却还是做了无用功。
从此,江湖上蕙质兰心的季医师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带着幼子四处躲藏,隐姓埋名多年的老妇。
“观灯照境”完后,季月槐不顾秦天纵的劝阻,硬是拖着病体回到村子的墓地里,在那个小土包上亲手刻下了母亲的名讳。
接着,季月槐又在紧挨着的旁边,为自己的父亲立了碑。
做完这一切,季月槐跪在坟前,额头贴着冰冷粗糙的碑面,轻轻唤了声“爹娘”。
秦天纵静静地守在一侧,陪着季月槐默哀了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四合,他们才拍去膝上的泥土,站起身并肩离去。
太阳西斜,二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回去的路上,秦天纵忽然开口,问道:“明个我去镇上问问,有没有会扎库的。到时候多给些银子,让他扎座气派的大宅子烧给咱爹娘,好不好?”
“再请人家扎三个小人吧。”季月槐望着远处将尽的天光,沉吟片刻:“爹一个娘一个,顺便把我也烧过去,陪陪他们。”
秦天纵不假思索道:“那就四个,算我一个。”
季月槐转头看他,声音很轻:“你也不嫌晦气?”
秦天纵眼睛亮亮的,他笑笑:“我得跟去护着你们。”
季月槐没再说话,眼尾有点泛红。秦天纵注意到,伸手揽住他的肩,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第65章
“归池, 你可站稳了!”
穿梅红襦裙的小丫头架着自个的腿,单脚蹦蹦跳跳着,对着季归池喊道。
季归池也在兴头上, 他咧嘴一笑, 露出漏风的门牙,半点不怯地回敬道:“哼, 你才是,准备好接招吧!”
话毕,俩孩子便卯足了劲儿冲向对方,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后又双双站不稳, 咕咚一下倒在了花丛里, 惊得小憩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与站在不远处树上的季月槐擦脸而过。
他们从菡萏亭离开后,没做停歇地来到季家大宅,不过, 没有上门拜访的意思,仅仅打算远远地看一眼就走。
季宅很大, 占地百十顷,放眼望不见边。青瓦飞檐、游廊曲折, 雅致非常, 在涟州当数一等一的阔。
“我赢了!”“你胡说, 你输了!!”
孩子们在草里滚作一团, 发髻散了,衣裳也沾了土,却咯咯笑个不停。
季归池在昆仑宫里,总是愁眉苦脸要哭不哭的, 这下终于像个孩子样,会欢欢喜喜地傻乐呵了,季月槐由衷地为他高兴。
“斗鸡?记得么,咱们小时候也玩过。”秦天纵附在季月槐耳边道。
季月槐回忆:“记得,明明那时候你比我还矮呢,却总让着我,非要我假装发火你才认真来。”
秦天纵笑笑:“舍不得你跌跤。”
路过的侍女瞧见这一幕,嘱咐道:“小祖宗们,仔细点别摔着啦!”
“知道啦知道啦!”“我们不会摔的!”
俩孩子互相挤眉弄眼的,待侍女走后,立刻开始你推我搡地继续打闹,身后的木秋千受力晃荡起来,惊落了好些花啊叶的。
季月槐立刻想起来,在阿娘的记忆里,这座秋千她荡过很多次,每次都荡的高高的,高到手背能擦过老树延展而出的青翠枝桠。
物是人非事事休。
浓重的伤感涌上心头,季月槐阖上眼帘,轻轻拍了拍秦天纵的胳膊。
“走?”
“嗯,走吧。”
离开前,季月槐还趁四下无人之际,蹲在秋千附近,挖了一抔泥土装进了香囊里,准备回乡扫墓时埋在阿娘坟前。
*
灼目的日头慢慢下去了,热闹的长街渐渐亮堂了。
先是馄饨摊前的松油灯亮了;然后是酒旗边的灯笼成群结队的亮了,晚风拂过,青石板上的朦胧倒影跟着摇摇晃晃;再后来是卖货郎手里的戏影灯亮了,薄薄的纸罩轮转,上映着车驰马骤,团团不休。
二人肩并肩走在长街上,步子迈的不快,边走边看着,白日的燥热消散的所剩无几,如水的夜色流淌过全身,煞是惬意。
秦天纵拉了拉季月槐的手腕,呼唤他看河边的什么,季月槐却恍惚地走了神,他望着眼前人,望着他鸦羽般黑长的睫毛,望着他英挺俊朗的侧脸,望着他眼皮上若隐若现的小痣,忽然有点沾沾自喜起来。
这是我的心上人。
季月槐低下头,偷偷抿嘴笑了笑,浑然不知秦天纵也正眼含笑意地看自己,直到听见“……好不好?”后,才猛然回过神,不假思索地回了句“好。”
秦天纵接着问:“来一个还是两个?”
季月槐尴尬地挠挠脸:“来什么?”
秦天纵指了指岸边,只见有辆堆满圆滚滚西瓜的推车,脖挂汗巾的卖瓜老汉正在卖力吆喝,见他二人驻足,刀背“当当”敲了两下瓜,自夸道:
“薄皮红瓤赛冰糖,三文铜钱满嘴凉!”
旁边的妇人也应和:“这瓜呀,真心不错,回家再拿井水浸一晚上,甜的嘞!”
季月槐被说的心动了,道:“老板,给咱开一个,现吃!”
“好嘞!”
刀起瓜开,凉气混着甜香迸出,确实是好瓜。
季月槐和秦天纵付完铜板后,一起坐在河堤边的青石阶上,挽起袖子撩起衣摆,捧着瓜吃的过瘾极了。
天色愈发的暗了,蝉鸣渐歇,街上行人也少了。季月槐琢磨着该回客栈了,俯下身边洗手边问秦天纵:
“吃好没有,咱们准备回去?”
秦天纵拉住季月槐的衣摆,抬眸看他:“……还想吃。”
季月槐现在已经很饱了,所以听罢有点惊讶。但那点小小的惊讶很快被盖了过去,因为——
秦司首仰着脸,认真看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简直像撒娇的小孩子一样。季月槐竭力忍住想上扬的嘴角,温声允诺道:
“行,我过去买,你在这儿等着。”
不一会儿,季月槐怀里抱着俩大西瓜过来了。
他起先是只买了一个,可想着既然秦天纵那么喜欢吃,就又买了一个,打算晚上带回客栈。
以后要不要在雁翎山庄开垦小块地,专门给自己种西瓜呢?季月槐神游天外地想道。
秦天纵接过西瓜,一刀劈开,又默默啃了起来。
季月槐托着腮看他,另一只藏在衣袖里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手心硌得生疼,都有些出汗了。
“好无聊呀……欸,我们来玩猜枚好不好?”趁秦天纵啃完一块后,季月槐装作不经意的,见缝插针地问道。
秦天纵愣了愣,点头道:“好,我去洗个手。”
望着秦天纵河边洗手的背影,季月槐的呼吸变得略略急促起来,他迅速地张开五指瞧了一眼,随即又迅速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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